1945年9月2日,日本與同盟國簽署投降書。同日,駐日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以下簡稱“GHQ”)發布《一般命令第一號》,正式接管日本并負責施行《波茨坦公告》。眾所周知,《波茨坦公告》第八條是領土處置規定,內容是:“日本之主權必將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國及吾人所決定其他小島之內?!币话阏J為,這是中美英蘇等主要同盟國對日本戰后領土范圍的決定。不過,關于“其他小島”的具體內容,同盟國內部尚未達成共識。于是,以琉球①本文所指琉球,在地理位置上主要是指北緯30度以南部分的琉球群島。需要說明的是,作為臺灣島附屬島嶼一部分的釣魚島,自古以來乃中國固有領土,在二戰結束后與臺灣一道已徹底脫離日本而回歸到中國。所以,文本所指的琉球,并不包括釣魚島。為首的日本周邊島嶼的主權歸屬問題,成為戰后初期日本爭取領土媾和利益最大化的核心課題之一。二戰結束后,琉球與日本本土的間接統治方式有所不同,是被當作一塊獨立的行政區域,處于GHQ 直接統治之下,并在事實上已從日本戰后領土版圖中脫離出來。琉球的處置方案主要取決于實際掌控GHQ 的美國當局,但其本身存在內部意見分歧,加上東亞局勢戰后的急劇變化,其對日政策也在不斷調整。對此,國內學界以往關注點集中于美國視角下對日占領及其對日政策擬定的梳理和分析,基于日本視角的領土媾和因應對策研究與實踐活動的討論尚不充分,值得進一步展開深入研究①有關日本領土媾和下的琉球地位問題的研究,主要以美國政策或日美關系為視角的著作有于群《美國對日政策研究(1945-1972)》(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劉少東《日美沖繩問題起源研究(1942-1952)》(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年版)、崔丕《冷戰時期美日關系史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羅歡欣《國際法上的琉球地位與釣魚島主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等,而以日本為視角的論文則有劉世龍《戰后日本對美領土政策》(《日本學刊》1997年第3期)、隋淑英和陳芳《戰后初期日本對琉球的領土政策——兼論釣魚島問題》(《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以及胡德坤、沈亞楠《對盟國的抵制與索取:戰后初期日本的領土政策(1945-1951)》(《世界歷史》2015年第1期)等。。有鑒于此,本文試圖系統探究日本二戰結束初期就琉球領土媾和采取的對策研究及其相關應對活動,以期從另一個側面揭露東亞戰后秩序演變背后的冷戰思維與大國政治色彩,從而進一步揭示琉球戰后地位變動的脈絡及根源。
關于日本的戰后媾和問題,吉田茂在回憶中寫道,其根本考慮是決不能重蹈樸茨茅次會議或凡爾賽會議那樣使日本的媾和變為戰勝國與戰敗國之間討價還價的會議的覆轍,當時日本能做的就是頻繁地接觸聯合國,努力獲取對方的理解和同情等②吉田茂『回想十年』第3巻,東京:新潮社1957年版,第23-24頁。。為此,盡管對日媾和工作由于戰后美蘇的對立而沒有被立即啟動,但針對同盟國可能采取的媾和方案,早在戰爭結束伊始,日本即啟動了對策研究。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核心團隊,就是吉田茂統領下的外務省。
1945年10月22日,日本外務省頒布了名為《關于和約締結方式和時期的考察》的文件。其中,就領土媾和問題提出了兩種方案設想:第一種是在正式媾和前將領土問題單獨作為一份條約與同盟國先行簽署,也就是將領土條款與媾和條約分開處理;第二種是遵循《波茨坦公告》的規定,等待同盟國就第八條“其他小島”的具體內容做出最終決定。該文件指出,第二種方案相對更為適合,主要原因是《日本投降書》明確規定需要遵循《波茨坦公告》,這是日本作為戰敗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但問題在于目前無法獲取同盟國的媾和意圖。③條約局第三課「平和條約締結の方式および時期に関する考察」(1945年10月22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東京:外務省2006年版,第10-11頁。
同年11月21日,外務省以條約局局長為干事長,連同經濟局、調查局、管理局和終戰聯絡事務局等部門人員,成立了一個“和平條約問題研究干事會”的研究小組,具體負責媾和問題的對策研究④外務省「平和條約問題研究幹事會の設置について」(1945年11月21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12頁。。1946年1月19日,該研究小組的成員分工得以明確,其中新關和東鄉兩位事務官擔任領土媾和問題的對策研究工作⑤外務省「平和條約問題研究の分擔に関する件」(1946年1月19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13頁。。對策研究活動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外務省內部進行研討并生成研究報告;第二階段是外務省會同其他政府部門共同研討并完善研究報告;第三階段是達成研究目標,即根據同盟國出臺的媾和方案,日本政府可以采取不同的應對方案,以最大限度地保全自身利益⑥政務局「平和條約締結問題基本方針」(1946年1月31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41-42頁。。為了能夠準確地預測同盟國的媾和意圖,該研究小組的一項主要任務是調查研究美國的對日政策及其輿論動向、美蘇之間的關系以及國際局勢的變化等⑦條約局第一課「平和條約の內容、締結時期に関する観測と基本的な準備施策方針について」(1946年1月31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70頁。。
另一方面,1946年1月下旬起,外務省接連發布了近20份有關媾和問題的資料文件,主要有《國際通貨金融機構參加問題與和平條約》(1月21日)、《聯合國一方可能提出的和平條約案與我方希望的比較探討》(1月26日)、《關于和平條約締結問題未來走向的預測》(1月29日)、《和平條約締結問題基本方針》(1月31日)、《關于和平條約內容的原則性方針》(1月31日)、《國體及民主主義問題與和平條約》(1月31日)、《領土條款》(1月31日)、《關于和平條約內容、締結時期的預測與基本準備對策方針》(1月31日)、《關于和平條約內容的原則性方針的研究以及聯合國方案與我方希望案的比較探討》(2月1日)等。由此可知,當時日本政府就領土媾和問題已形成了一些基本觀點。
《聯合國一方可能提出的和平條約案與我方希望的比較探討》這份文件指出:同盟國的對日媾和將遵循《大西洋憲章》《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特別是其中的領土不擴大原則要得到遵循,建議政府對此不應持有異議,而且有必要在各種場合高舉領土不擴大這項國際法基本原則;另外,建議政府決不能承認中國對琉球享有主權,即使退一步說,也要主張琉球居民擁有自由表達的意愿,可以通過琉球居民自主投票的方式決定自身地位的歸屬,如果美國意圖實現琉球的軍事基地化,可以使美國承認日本對琉球享有主權①政務局「想定される連合國側平和條約案と我が方希望との比較検討」(1946年1月26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18-19頁。。
《關于和平條約內容的原則性方針的研究以及聯合國方案與我方希望案的比較探討》這份文件認為:同盟國的對日媾和將遵照《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執行,將傳統四大島周邊的島嶼進行分割或置于托管制度之下,建議政府應優先確保那些重要的島嶼,特別是在地理、歷史、民族和經濟等方面擁有價值的島嶼;如果同盟國將一些島嶼置于托管制度之下,那么政府對于當地居民的國籍問題應提出主張,即托管島嶼當地居民有自主選擇國籍的權利②田付法規課長「平和條約の內容に関する原則的方針の研究および連合國案と我が方希望案との比較検討について」(1946年2月1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74-75頁。。
《領土條款》這份文件直接就琉球地位問題作出了許多預測分析,指出日本在一戰之前兼并的島嶼(即琉球)將成為領土媾和中的“其他小島”具體內容的焦點問題。該文件指出,美國為了確保遠東戰略基地,將會要求在琉球擁有長期駐軍權,在琉球戰后地位歸屬問題上可能會采取當地居民投票這種方式。其對此提出的建議是,政府在應對媾和方案的“我方希望”中需要添加兩個條件:第一,以《大西洋憲章》和《開羅宣言》中的宗旨為基礎,領土的變更需要與當地居民意愿相一致;第二,日本依據國際條約合法獲取的領土,如果對其歸屬問題持有異議,需要在聯合國特別委員會的嚴正監督下,通過當地居民自主投票方式,來決定其戰后法律地位③政務局「領土條項」(1946年1月31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47-49頁。。
可見,戰后伊始,日本在爭取琉球領土歸屬這一問題上可以加以利用的籌碼,主要是誕生于《大西洋憲章》的領土不擴大和人民自決這兩項國際法基本原則,而且相較于完全取決于同盟國意志的領土不擴大原則,某種意義上更傾向于依靠人民自決原則,認為在必要時需要寄希望于琉球當地居民的自主投票方式,以期實現繼續對琉球擁有主權的領土目標。
1946年1月29日,與外務省發布前述一系列資料文件幾乎同步,GHQ 頒布了第677號指令,全稱為《在政治與行政上將若干外圍地域從日本分離的文書》,因此又被稱為《行政分離文書》。其中,第三條就《波茨坦公告》第八條“其他小島”的具體內容作出了明確闡釋,規定以北緯30度為界限,將該界限以南部分的琉球從日本統治范圍分離出去④需要說明的是,1951年12月5日,該文件在第二次修訂中,GHQ 將分界線調整為北緯29度。。
可以說,戰后與琉球相關的所有日本行政機關,在名義和實際兩方面均宣告消亡,被認為是處于一種完全空白的狀態⑤渡辺昭夫『戦後日本の政治と外交:沖縄問題をめぐる政治過程』,東京:福村出版株式會社1970年版,第116-117頁。。須知,該指令在當時是發生實際法律效力的政策文件,盡管其闡釋不是同盟國就日本領土媾和問題經過協商而作出的決定,但這并不影響該指令在判斷琉球戰后歸屬地位上擁有的重要參考價值。由于同盟國的對日媾和工作遲遲沒有啟動,名義上代表同盟國意志全權負責對日占領統治的GHQ,所頒布的政策文件可以視作同盟國就“其他小島”具體內容的一種官方先行闡釋,而且該指令的頒布在客觀上加劇了日本關于琉球戰后主權歸屬這項領土爭取目標的難度。
1946年5月,外務省對策研究小組正式發布第一份研究報告,全稱《日本和平條約問題研究干事會第一次研究報告》。該研究報告是日本關于領土媾和問題第一份完整的官方報告,主要就同盟國可能采取的領土方案進行了全面分析與對策建議。其主要觀點有二:第一,認為同盟國將遵循《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施行對日領土媾和的處置,與此相應的對策建議是,政府應在各種場合大力援用同盟國沒有領土擴張野心的國際聲明,也即《大西洋憲章》《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等國際文件中關于領土不擴大原則的內容,旨在強調同盟國應該遵循該國際法原則作出領土處置決定;第二,關于主權歸屬尚未明確的“其他小島”具體內容,政府應立足于民族、地理、歷史和經濟等方面的理由,盡可能地擴大同盟國允許自己保留的島嶼范圍,也即擴大其所謂“固有領土”的范圍。對此,該研究報告特別指出,GHQ 在頒布上述第677號指令的同時,通過遞交備忘錄的形式建議日本根據權威的科學資料,向同盟國證明奄美大島和伊豆大島等地在歷史、地理和民族方面確實屬于日本的“固有領土”①平和條約問題研究幹事會「平和條約問題研究幹事會による第一次研究報告」(1946年5月),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95頁。。
值得一提的是,GHQ 于1946年3月22日對第677號指令作出第一次修訂,將伊豆諸島和包括孀婦巖在內的南方諸島北部納入“其他小島”,也即確認作為日本戰后的“固有領土”②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東京:日本評論社1969年版,第4頁。。因此,外務省對策研究小組在該報告中提出“科學論證”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有利于實現包括琉球在內的領土爭取目標。
圍繞琉球處置問題,上述研究報告指出,琉球在領土媾和方案中被置于國際托管制度之下,或者由美國單獨實行托管的概率很大,被兼并為中國領土的概率很小。如果是美國單獨托管下的托管方案,日本政府不應表示反對;如果是變為中國領土的兼并方案,日本政府則應表示強烈反對,堅稱兼并缺乏國際法依據;在最壞情形下也應主張通過當地居民自主投票的方式來決定琉球最終歸屬地位。該研究報告還指出,根據《聯合國憲章》關于國際托管制度中的“戰略托管”規定,美國可能會將琉球作為戰略防區進行托管,對此政府也不應表示反對等③平和條約問題研究幹事會「平和條約問題研究幹事會による第一次研究報告」,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95-96頁。。
另外,該研究報告就北方島嶼的領土問題也作了分析,建議政府主張千島群島不是日本以侵略手段獲取的領土,國后島、捉擇島、色丹島及齒舞群島等均屬于日本“固有領土”的范圍,可以將其北部區域置于國際托管制度下,以防止被蘇聯兼并,這樣根據國際局勢的變化,或許有可能收回這些領土等④有關“北方領土”問題,戰后日本采取的領土對策,與琉球有所不同,大致是通過高舉“悲情牌”,指責蘇聯的非法侵占行徑,從而換取國際社會的同情。日本對于“北方領土”問題的對策研究活動,詳參:李凡《二戰后日蘇“北方領土”問題的形成》,《世界歷史》2005年第6期。。
通過梳理外務省內部關于領土媾和的對策研究,可知二戰結束初期日本在爭取琉球歸屬問題上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根據上述研究報告,其主要觀點大致可歸納為:第一,堅持主張《大西洋憲章》中的領土不擴大原則,認為該國際法基本原則的遵循,可以避免琉球被中國等其他同盟國兼并;第二,如果同盟國試圖將琉球兼并或發生歸屬地位爭議的情形,則有必要主張采取《大西洋憲章》中的另一項國際法基本原則,即人民自決原則,寄希望于琉球當地居民自主投票的方式,以達到繼續保有琉球主權的領土目標;第三,如果美國采取單獨托管的方案,并企圖達成琉球軍事基地化的戰略,則有機會將保有琉球主權作為一項與美國進行外交談判的籌碼。
不難看出,日本試圖有意忽略《開羅宣言》中“以暴力或貪欲所攫取之所有土地”的規定,主張在一戰之前兼并的“其他小島”如果有關歸屬問題發生爭議,只限于“依據國際條約合法取得的領土”,該主張的背后邏輯在于試圖否認琉球屬于日本“以暴力或貪欲攫取的領土”這一歷史事實⑤1879年,日本憑借武力威脅吞并了擁有500多年歷史的琉球國,該吞并過程及其行為既沒有得到琉球國的同意,也沒有正式簽署過任何國際條約,更沒有得到當時作為琉球宗主國的中國承認。參見:徐勇、湯重南等《琉球史論》,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11頁。。而日本政府提出遵循領土不擴大原則的默認前提,是琉球屬于日本所謂“固有領土”。于是,日本在與美國開展外交交涉中所需要做的,就是說服美國同意琉球乃其“固有領土”這一觀點。正如吉田茂回憶:“日本準備了數十冊總計幾十萬字的說明資料,而關于領土問題的資料,是他們最投入精力準備的資料之一。關于沖繩島、小笠原群島、庫頁島、千島群島、齒舞島和色丹等,從歷史、地理、民族和經濟等一切觀點切入,詳細敘述了為什么這些島嶼是日本不可分割的領土等。”①吉田茂『回想十年』第3巻,第26頁。
日本作為二戰的戰敗國,與同盟國簽署停戰協議,承諾的是無條件投降,這使其在領土媾和問題上已實際喪失了“討價還價”的話語權。另外,日本在琉球處置問題上也缺乏可資利用的籌碼,主要是將希望寄托于領土不擴大與人民自決這兩項國際法基本原則,試圖以此與美國進行間接交涉。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二戰結束初期,日本在領土爭取政策方面所采取的這些間接路線,是其無論自覺與否都必然作出的唯一選擇,這是由其戰敗國身份地位所決定的②劉世龍《戰后日本對美領土政策》,《日本學刊》1997年第3期,第32頁。。
另一方面,琉球在戰爭尚未結束時已處于美國單獨控制之下,而且通過GHQ 頒布的政策文件,從統治權管轄層面已被分離出日本版圖。可以預測的是,琉球在同盟國的領土媾和方案中被置于國際托管制度的概率最大,這是日本不得不直面的現實。對此,外務省主要是在接受同盟國托管方案的基礎上提出爭取琉球領土目標的對策:一個是依靠美國,即主張由美國單獨托管,并將保有琉球主權當作籌碼與美國就軍事基地問題進行交涉;另一個是寄托于琉球居民,即主張在必要情形下采取琉球居民自主投票的方式決定戰后琉球最終的歸屬地位。
1947年3月12日,杜魯門發表國情咨文,提出遏制蘇聯的政策,標志著美國針對蘇聯的冷戰正式打響。這客觀上為日本與美國就領土媾和問題進行交涉提供了機會。當天,日本政府迅速作出反應,通過外務省向GHQ 的政治顧問艾奇遜(George Acheson)遞交了一份有關領土處置問題的資料文件,試圖以此影響美國的對日領土政策,爭取媾和方案能朝著有利于日本的方向發展③細谷千博『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への道』,東京:中央公論社1984年版,第31頁。。6月5日,日本外相蘆田均與外國記者團會見時表示:對于《波茨坦公告》是否適用于琉球和庫頁島這部分領土,日本人多少是存有疑問的;盡管琉球對于日本經濟并不是很重要,但從感情上來說還是很希望琉球能回歸日本④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4頁。。這是日本針對琉球地位問題第一次公開表態,表明日本想要通過國際輿論對領土媾和問題施加影響并繼續擁有琉球主權的企圖。6月27日,麥克阿瑟與同一批記者團會見時指出,琉球是美國的“天然屏障”,琉球人不是日本人,琉球人對于美國的占領想必不會有反對意見等⑤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4頁。。其觀點代表了美國軍方的主張,即試圖長期占有琉球并發揮其軍事戰略價值,其實是想告訴日本對琉球領土不要心懷企圖。盡管如此,外務省并未放棄就琉球領土問題與美國繼續打探。蘆田均甚至直言,日本作為戰敗國,想要得到一點公正的待遇,就必須得到大國的支持⑥三浦陽一『吉田茂と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上巻,東京:大月書店1996年版,第73頁。。這里的大國,指的就是美國。
1947年5月,外務省成立“和平條約各部門聯絡干事會”。與前述設在外務省內部的對策研究小組不同,該行動小組由外務省牽頭,抽調內務省、大藏省、司法省和農林省等諸多部門成員組成,希望趁著同盟國還沒正式啟動對日媾和工作,將政府關于領土問題的“我方希望”盡快傳達到美國⑦外務省「平和條約各省連絡幹事會の設置について」(1947年5月17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180頁。。6月5日,外務省形成了一份題名為《日本政府關于和平條約的一般見解》的意見書,指出媾和條約的締結應遵循《大西洋憲章》中的國際法基本原則以及《波茨坦公告》的宗旨等⑧外務省「平和條約に対する日本政府の一般的見解(第三稿)」(1947年6月5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201頁。。值得注意的是,前述1946年上半年發布的資料報告中還屢次被提及的《開羅宣言》,在這份意見書中已不見蹤影。正如該意見書第一稿的商討記錄所記載,總務局參事官加瀨指出《開羅宣言》在領土媾和問題上并不利于日本的利益,我們沒必要也不應該主動提及這份國際文件的內容①加瀬総務局參事官「上記文書に対する加瀬総務局參事官の意見」(1947年6月5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186頁。。
7月24日,外務省次官岡崎在上述意見書基礎上重新起草,并經由條約局局長荻原修改,生成了一份題名為《與艾奇遜會談案》的文件,提供給蘆田均與艾奇遜等人就媾和問題會談時參考使用。此即“蘆田備忘錄”。該備忘錄的具體內容有:和平條約作成的手續、和平條約的基礎、條約的自主履行、聯合國的加入、國內的平安和秩序、司法管轄權、領土問題、賠償和經濟制裁。其中關于領土問題的主張是:“希望聯合國方面在決定《波茨坦公告》所言日本周邊小島的歸屬地位時,考慮這些小島與日本本土之間在歷史、人種、經濟和文化等方面存在的緊密聯系。”②外務省「アチソンに対する會談案」(1947年7月24日),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條約準備対策』,第246頁??梢?“蘆田備忘錄”關于領土媾和問題直接采納的是1946年研究報告中“應立足于民族、地理、歷史和經濟等方面理由,極力擴大同盟國允許自己保留的島嶼范圍”這一對策,并未直接提出諸如托管等具體方案,而是通過委婉的表述試探美國的態度。
7月26日,蘆田均與艾奇遜進行了會談。7月28日,蘆田均又與GHQ 的民政局長惠特尼(Gen.Courtney Whitney)進行會談并轉交了上述備忘錄,希望通過GHQ 將日本的“我方希望”轉達給美國政府。然而,就在7月28日下午,這份備忘錄遭到了麥克阿瑟的拒絕。艾奇遜和惠特尼兩人匆忙前來退回該備忘錄,并向蘆田均解釋了退回的原因。其中,艾奇遜說,麥克阿瑟不希望在同盟國一方給出條件尚未知曉的時候,日本就急不可耐地開始討論條件,況且是否允許日本表達意見還需要同盟國共同作出決定;惠特尼則說,麥克阿瑟其實是希望更公正地締結媾和條約,該備忘錄包含日本自行添加觀點的意圖,如果美國私下接受該備忘錄,可能會刺激到其他國家,特別是與日本關系不好的同盟國,反而對接下來的媾和工作產生不利影響③進藤榮一等編『蘆田均日記』第7巻,東京:巖波書店1986年版,第386-388頁。。
由此可見,以蘆田均為首的外務省并沒有通過GHQ 打探到美國的真實意圖,更不用說影響到美國的對日領土政策。也即這段時間日本在對日媾和條約上付出的努力,沒能及時傳達到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④劉少東《日本政府在最初處理沖繩問題上的努力(1945—1948)》,《歷史教學(高校版)》2009年第6期,第46頁。。日本外務省的基本構想,即所謂“固有領土”應交還日本,其中最壞打算是將北方或南方部分島嶼置于國際托管制度之下。但是,該構想及其試探活動卻刺激了一貫代表美國軍方強硬立場的GHQ,可以說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主要是因為GHQ 堅持主張占有沖繩并希望在當地建立永久性軍事基地,與日本政府的琉球爭取目標恰好相互對立。盡管“蘆田均備忘錄”的試探沒有直接達到效果,但日本政府由此進一步清楚了解到美國對于琉球的軍事戰略需求,對策也相應地發生了轉變,主要體現為將自身安保問題托付給美國,以此推動美國主導下的戰后媾和由全面媾和轉向片面媾和⑤進藤榮一『分割された領土:もうひとつの戦後史』,東京:巖波書店2002年版,第63-64頁。。應該說,蘆田均關于形勢的判斷是準確的,即琉球處置的關鍵取決于美國,只要美國需要單獨占領琉球并將其作為軍事基地,日本就有保有琉球主權的機會籌碼。接下來發生的“天皇備忘錄”事件,便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1947年9月19日,日本宮內廳干事寺崎英成拜訪了GHQ 新任政治顧問希波爾特(W.J.Sebald),向其傳達了昭和天皇有關琉球戰后處置的想法。該想法被記錄為備忘錄,通過希波爾特傳達給麥克阿瑟,再由麥克阿瑟傳達給美國國務卿馬歇爾(George Marshal1),被認為對美國的琉球政策產生了一定影響。此即“天皇備忘錄”⑥直到1979年,“天皇備忘錄”這份文書才被發現并予以公開。戰后象征天皇制下的昭和天皇這起“政治干預”事件引起社會輿論一片嘩然,而且昭和天皇為了所謂本土安全而主動提議“丟棄”琉球的想法遭到許多非議。這份文書在日本學界被稱為“天皇メッセージ”。其原件詳情可見日本沖繩縣公文書館的資料,2019年12月20日訪問,https://www.archives.pref.okinawa.jp/uscar_document/5392。。寺崎英成在日記中披露了昭和天皇當時的想法:“天皇希望美軍繼續駐扎在包括沖繩在內的琉球其他群島。這種占領不僅是美國的利益,也能保護到日本……采取將主權置于日本的前提下25年或50年以上長期租借的方式,向日本國內表明美國并無恒久占有琉球群島的意圖,這種方式不僅更容易被接受,還可以阻止其他國家,特別是蘇聯和中國要求獲得同樣的權利。”⑦山極晃等編『資料日本占領1:天皇制』,東京:大月書店1990年版,第579頁。另外,寺崎英成在傳達昭和天皇的想法時還做了一些補充說明。他指出,昭和天皇是建議取得所謂軍事基地的手續,不宜納入同盟國對日媾和簽署的條約中,可以采取日美之間單獨簽訂條約的方式處理等,因為前者做法帶有濃厚的強迫媾和色彩,會被認為對日本國民缺乏同情和理解等①三浦陽一『吉田茂と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上巻,第97-98頁。。
昭和天皇就琉球戰后處置的主要觀點是:第一,同意美國對于琉球的軍事占領;第二,希望美國以日本保有琉球主權下長期租借的方式占領琉球;第三,建議日美就占領手續簽訂相關條約。據此可以認為,當時昭和天皇對于戰后非武裝化了的日本安保問題抱有相當程度的憂慮。
同年5月,昭和天皇在與麥克阿瑟的幾次會談中均表現出對自身安全問題的關切,委婉地希望美國繼續留下來保護日本等②寺崎英成等編『昭和天皇獨白録:寺崎英成御用掛日記』,東京:文蕓春秋1991年版,第13-14頁。。相較而言,該備忘錄事件可謂開門見山,直接同意美國軍事占領琉球。學界一般認為,此舉既是昭和天皇出于自保的一種需要,在名義上也確實是為了日本所謂本土安全著想,但對琉球而言,則是繼二戰戰場充當炮灰之后的再次“被舍棄”③川平成雄「沖縄の『切り捨て』·『切り離し』と米軍政府占領下の沖縄」,『琉球大學経済研究』2010年第79號,第2頁。。
既有研究表明,昭和天皇上述“備忘錄”的提議,客觀上對美國最終確定琉球政策發揮了作用。例如,1947年10月14日,以國務院政策設計委員會主席凱南(George Kennan)為首提出的《關于琉球的特別意見書》,就指出國務院正在關注昭和天皇上述“備忘錄”的提議,即主權仍歸日本所有,但實際交由美國長期租借的占有方式,主張有必要將該提議作為琉球托管的一個替代方案加以研究??梢哉f,該備忘錄起到了“一箭多雕”的作用,既使美國避免因違反不擴大領土原則而遭到國際社會譴責,又可以抵制美國軍方試圖永久占領沖繩的計劃,還可以防止中國對琉球領土提出主權要求等,從而實現日本繼續對琉球擁有主權的領土目標④隋淑英、陳芳《戰后初期日本對琉球的領土政策——兼論釣魚島問題》,《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第8頁。。
1948年1月6日,美國陸軍部長羅亞爾(Kenneth Royal1)發表“日本應成為反對共產主義的防波堤”演講。2月26日,在有關沖繩與安全保障問題座談會上,寺崎英成再次向希波爾特轉達了昭和天皇的想法,建議美國放棄援助中國,將朝鮮南部、日本、琉球群島和菲律賓群島、甚至包括臺灣在內的區域連為一條戰線,以此作為安全保障區域的前沿陣地,從而確保美國在東亞地位的無可動搖等。這是天皇又一次通過自身渠道向美國施加影響的體現,表明其利用琉球的戰略價值靠攏美國并希望成為美國的軍事盟友的意圖⑤明田川融『沖縄基地問題の歴史:非武の島戦の島』,東京:みすず書房2008年版,第123-124頁。。隨著戰后日本憲法的頒布,日本天皇從總攬統治權的“現人神”變為國家和國民的象征,不再擁有有關國政的權能,憲法地位發生了本質變化,備忘錄傳達等行為違背了戰后憲法和象征天皇制,其宣稱為了確保所謂本土安全,主動提議美國將琉球分離出去,即便美國答應留下名義上的主權,但從現實層面上看,琉球無疑再次成為日本政治外交中的一個“棄石”⑥古関彰一、豊下楢彥『沖縄憲法なき戦後:講和條約三條と日本の安全保障』,東京:みすず書房2018年版,第64-65頁。。
“天皇備忘錄”的觀點主張產生的效果,與上述外務省研究報告以及“蘆田備忘錄”等如出一轍。盡管外務省是日本爭取琉球目標的中堅,但其外交試探并沒有真正收到實效。相較而言,昭和天皇通過自身渠道,對美國確定琉球政策起到的作用反而更加明顯。接下來,美國提出所謂“剩余主權”的處置方案,某種意義上可看作是對天皇想法的一種利用⑦ロバート,D.エルドリッヂ『沖縄問題の起源:戦後日米関係における沖縄1945-1952』,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3年版,第112頁。。不論戰后憲法如何限制日本天皇對國家政治的干預,但剛褪下神權面紗的昭和天皇,事實上具有的影響力不可小覷,何況其與麥克阿瑟之間的頻繁互動。在前述“蘆田備忘錄”遞交前,昭和天皇兩次召見蘆田均,應該說對美國的琉球政策以及對于外務省的領土對策不但不會感到陌生,應是相當知情⑧三浦陽一『吉田茂と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上巻,第94-95頁。。
“蘆田備忘錄”和“天皇備忘錄”均意識到,美蘇冷戰帶給琉球問題可能的轉機。即主張依靠美國,通過滿足美國對于琉球的軍事戰略需求,試圖將原本屬于對日領土媾和一部分的琉球處置一事,從《波茨坦公告》的“吾人共同決定”變成日美之間關于安保問題的“私相交涉”。換言之,1947年冷戰正式開啟后,日本對于前述外務省針對托管方案提出的兩種對策作出了取舍,即舍棄在必要情形下通過適用人民自決原則的方案,集中精力促使美國單獨軍事托管琉球,并將在名義上保有琉球主權作為交換的條件。
前文已述,二戰結束是以日本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為前提條件。對日本而言,盡快實現媾和、重返國際社會,堪稱戰后最重要的外交議題。在謀求如何以最小代價實現最有利媾和過程中,盡可能擴大《波茨坦公告》第八條歸屬地位尚未確定的“其他小島”范圍,是爭取領土的主要內容,戰略價值突出的琉球堪稱其中的重中之重。
日本政府很早就啟動針對同盟國琉球處置方案的研究活動,并預測最有可能被置于國際托管制度之下。因此,研究報告中提出的對策,均是以接受托管方案作為假設前提。而“蘆田備忘錄”和“天皇備忘錄”中的觀點主張,也是希望美國放棄托管方案??梢哉f,托管方案其實是琉球戰后地位的一個基本處置方案。之所以如此,不僅在于戰后已被分離出日本統治權范圍的琉球,如果遵循領土不擴大和人民自決這兩項國際法基本原則,理應被置于國際托管制度之下;還在于擁有“其他小島”決定權的中美兩國,早在二戰結束前已就琉球托管問題達成了初步共識。
1943年11月的開羅會議期間,羅斯福詢問蔣介石是否有領有琉球的意愿,試探性地提議將琉球交與中國;蔣介石考慮到美國對于琉球的企圖,表示希望先由中美共同占領琉球,再按托管制度實現兩國共同管理①汪暉《冷戰的預兆:蔣介石與開羅會議中的琉球問題——〈琉球:戰爭記憶、社會運動與歷史解釋〉補正》,《開放時代》2009年第5期,第29-30頁。。二戰結束后,中國國內出現不少輿論,希望國民政府能“收回”琉球。
1947年9月23日,中國國民參政會常委會的“對日政策研究會”就提出建議方案,主張將《開羅宣言》中沒規定的日本周邊島嶼均置于托管制度之下,強調琉球要由中國政府進行托管。同時,地方上也有類似言論。例如上海的參議會就提出,日本不能對琉球擁有主權,建議國民政府有必要在對日媾和會議上提出反對意見;臺灣的參議會也作出類似決議,呼吁國民政府“收回”琉球等②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4頁。。另外,也有不少輿論認為,琉球應實現自我獨立或被納入國際托管制度。然而,中國南京國民政府考慮到國內外局勢變化,并沒有出臺“收回”琉球的政策,還認同了開羅會議期間議定的托管方案③侯中軍《困中求變:1940年代國民政府圍繞琉球問題的論爭與實踐》,《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60頁。。實際上,琉球共同托管是最可行的方案。但是,當時的中國南京國民政府關于這個問題的處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深知最終還是需要由美國作出決定,只能試著與美國進行意見溝通。中國國民政府“外交部之所以看重美國的態度,乃因美國才是當時真正掌握東亞局勢的盟主,也因為中國爆發內戰,國民政府已經焦頭爛額,不想再失去美國的支持,使得外交部解決琉球問題的辦法淪為紙上談兵,很難向美國要求執行共同托管”④尤淑君《戰后臺灣當局對琉球歸屬的外交策略》,《江海學刊》2013年第4期,第158頁。。
毋庸置疑,美國是戰后管理統治日本的主導者,其政策決定對于琉球戰后處置至關重要,但其內部隨著自身遠東戰略的轉變,琉球政策也在不斷調整。琉球歸屬地位未定,與美國對琉球政策未定之間,其實存在一種緊密聯系乃至互為因果的關系。而且,圍繞琉球的軍事基地化,以什么樣的形式開展也是一個未知數。因此,琉球的軍事基地計劃在戰后初期并沒有真正啟動⑤林博史『米軍基地の歴史:世界ネットワークの形成と展開』,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年版,第37-38頁。。
美國軍方希望確保琉球的基地據點,美國國務院則主張將琉球歸還日本,其內部的意見分歧從戰時一直持續到了戰后。直到1946年,代表軍方意見的麥克阿瑟在公開場合還多次發表言論,指出琉球應成為美國所謂的“天然屏障”等。事實上,即便主張將琉球歸還日本的國務院,自身意見也沒有達成一致。例如以波頓(Hugh Boton)為代表的遠東辦公室與以凱南(George Frost Kennan)為首的政策規劃室,關于琉球處置的意見就有所不同⑥關于美國戰后琉球政策的內部爭議過程,可參見劉少東《日美沖繩問題起源研究(1942-1952)》(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年版)一書。。
1948年3月,凱南結束遠東調研回到美國,提交了一份對日政策的研究報告(PPS28和PPS28/1),建議美國應長期保留在琉球的基地。10月,杜魯門批準“NSC13/2文件”,正式出臺美國的對日政策,與此緊密相連的琉球政策終于趨于穩定。根據該政策文件,美國將遠東戰略方針由“扶華抑日”轉為“扶日抑華”,由此迫切需要在琉球擁有永久軍事基地,并采取最有利的方式使國際社會承認其對琉球擁有的控制權①崔丕《冷戰時期美日關系史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40-42頁。。
可以說,正是由于遏制蘇聯軍事戰略的冷戰思維,為了長期單獨占有琉球,美國不得不改變對日政策,將琉球和日本本土納入冷戰體制,而地緣價值突出的琉球,其地位歸屬的媾和問題演變為美國與日本交涉的一項交換條件。另一方面,美國也放棄了全面對日媾和的國際法約定,轉而開展單獨對日媾和行動,某種意義上可視為采納了前述“蘆田備忘錄”和“天皇備忘錄”中的提議,即美國長期占有琉球以實現其軍事基地化,日本則在名義上繼續擁有琉球主權。盡管日本爭取琉球的實踐最終取得了實效,但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單方面的努力終究不成為琉球戰后處置的決定性因素。美國不惜違背同盟國“大國一致”的原則,根本還是出于其自身關于軍事戰略需求的綜合考量②胡德坤、汪凡家《戰后日本利用〈大西洋憲章〉向美國索要土地的真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89頁。??陀^上看,美國接下來決定以“非托管模式”處置琉球,將包括東南亞在內的區域視為遏制“戰略防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進而采取“片面”對日媾和方式。這一結果,與這兩份備忘錄的意圖是相符合的。
一般認為,戰后初期日本的國內輿論,總體上并不太關心琉球問題,特別是政黨方面,以自由黨和民主黨為首的多數政黨對該問題均沒有作出表態③渡辺昭夫『戦後日本の政治と外交:沖縄問題をめぐる政治過程』,第168頁。。其中,日本共產黨卻是一個例外,其所發表的言論及其暴露的問題值得關注。1946年2月24日,日本共產黨在第五次黨代會上向“琉球人聯盟全國大會”發表了“關于慶祝琉球民族獨立”的致函,主要觀點有:號召琉球人站起來,共同反對明治以來天皇制帝國主義的壓迫;如果認同琉球人與日本人是同一祖先,那么近代以來作為“少數民族”的琉球人,同樣是深受壓迫的民族;支持琉球人將民主革命進行到底,從而實現戰后地位獨立等。6月15日,得到日本共產黨支持的“琉球人聯盟全國大會”,其九州本部向當時的琉球人民政府發表了一份“告琉球同胞書”的公開信,希望琉球能盡快擺脫戰爭的陰影,盡快恢復社會的重建,在敘述的過程中,有意將“琉球人”與大和民族的日本人進行區分對待④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6、7頁。。
1947年7月5日,日本外務省召開了一次關于沖繩問題的座談會,日本共產黨、社會黨、朝鮮人聯盟的代表以及仲原善忠等部分學界代表均出席了會議,分別就琉球地位問題做了發言。其中,大多數代表認為,不宜從文化和民族的立場去考慮沖繩歸屬問題,而需要根據國際條約的規定和琉球居民的意愿考慮。例如日本共產黨的代表德田球一指出,應給與長期處于半殖民地狀態的琉球人自主性的地位,主張充分尊重琉球作為“少數民族”的自我意志。另外,日本社會黨的代表清島指出,有必要多關心在美國統治下琉球人自身的想法,不僅是地位歸屬問題,還有政治和經濟等其他問題,當下琉球地位歸屬處于國際社會的支配,但將來人民自決原則的意義需要得到重視,特別是琉球的幸福應該由琉球人的總體意志來決定,琉球人需要擁有表達意志的權利,甚至提議日本以“好友身份”主動幫助琉球人成立自由國度等⑤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8頁。。
針對琉球在二戰后的地位問題,日本共產黨、社會黨以及琉球人聯盟等左派政治勢力在二戰結束初期持“少數民族論”的立場,即指出琉球居民是日本的少數民族,主張適用人民自決原則,支持琉球實現戰后獨立。眾所周知,琉球在歷史上是一個擁有獨立主權地位的小王國。更確切地說,琉球在被日本強行吞并之前,至少同時附屬于中、日兩個國家,即所謂“兩屬時代”⑥有必要說明的是,歷史上所謂琉球地位兩屬的觀點是對琉球國自立性的一種漠視。許多研究表明,古代處于中日兩國夾縫中的琉球國,其實具備靈活處理對中、對日關系的能力。參見:渡辺美季《近世琉球と中日関係》,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年版。。然而,琉球被吞并成為日本的沖繩縣以后,經歷了長達半個多世紀殖民主義同化政策的統治。以伊波普猷等人為代表的學者,提出“日琉同祖論”,主張琉球人是與大和民族同根同源的支脈分族,認為兩者在人種和文化上具有同一性,近代以來隨著統治主體及其國際關系的變化,琉球人的自我認同感也在發生調整①唐永亮《近代以來沖繩人群體認同的歷史變遷》,《日本學刊》2015年第4期,第156-157頁。。
二戰結束后,琉球被美軍直接占領統治。在日本所謂領土保全的策略下,琉球再次被日本政府當作“棄石”處理。與此同時,琉球當地的“民族認同感”反而得到了提升②戰后初期琉球當地政治勢力除了有主張回歸日本的聲音外,也有主張實現地位獨立即持獨立論的政黨或團體,例如沖繩人民黨,琉球民主黨、共和會、成人會,沖繩民主同盟和琉球青年同志會等,不過實際上的影響力相對有限。參見:修斌、常飛《琉球復國運動的歷史回顧》,《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第24-25頁。??梢哉f,日本政府和學界長期以來不愿直面琉球人作為“少數民族”的身份地位,試圖淡化琉球人的民族意識,宣揚琉球人就是大和民族的分支,通過語言、人種和民俗、文化等方面的材料證明琉球人即日本人。在二戰結束初期的琉球領土爭取對策中,這種做法同樣得到日本政府和學界貫徹,而且在其國內政黨輿論中得到體現。對此,有日本學者指出,當時日本本土普通民眾是否認同琉球在歷史上屬于日本“固有領土”,與琉球居民之間是否有“連帶國民意識”,是值得懷疑的③渡辺昭夫『戦後日本の政治と外交:沖縄問題をめぐる政治過程』,第188-189頁。。
可以說,為了配合二戰結束后爭取琉球歸屬的領土對策,日本共產黨對自身言論也做了修正,收回了將琉球人視為“少數民族”的觀點,改為承認琉球人就是日本人,與其他政黨以及政府官方保持立場一致④中野好夫編『戦後資料:沖縄』,第6頁。。日本政府清楚,如果任由“少數民族論”發酵,遵循人民自決的國際法基本原則,有別于大和民族的琉球人則更有理由依靠投票的方式來自主決定戰后地位歸屬。
事實上,隨著美蘇冷戰的正式開啟以及通過“蘆田備忘錄”和“天皇備忘錄”等與美國溝通嘗試,日本當局進一步知曉了美國針對琉球政策的意圖,進而放棄了在二戰結束初期提出的“必要情形下寄希望于琉球居民主張適用人民自決原則”方案,轉而集中采取一種依靠美國的對策,即以侵害琉球居民正當權益為代價,將琉球當作兩國之間利益交換的籌碼,主動同意美國對琉球的長期占有,以換取日本名義上繼續擁有琉球主權的做法。
日本政府在二戰結束初期展開旨在擴大《波茨坦公告》第八條“其他小島”闡釋范圍的對策研究,琉球堪稱這項領土爭取目標的研究重點。根據GHQ 頒布的政策文件,琉球始終沒有被納入“其他小島”,而且根據《聯合國憲章》第77條國際托管制度領土適用的規定,琉球屬于“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果或將自敵國割離之領土”。按理說,如果主要同盟國當時正常啟動對日媾和工作,琉球很可能會被中美英蘇為代表的“吾人”直接納入托管制度之下,成為聯合國的一塊托管領土。不過,正因為二戰后對日媾和遲遲沒有啟動,為日本憑借所謂“固有領土”這個理由,向試圖在戰后世界秩序重構中建立軍事霸權的美國客觀上提供了一個爭取琉球領土主權的“時間窗口”。
一方面,1947年美蘇冷戰正式開啟后,日本意識到這是向美國爭取琉球的絕佳機會,以“蘆田備忘錄”的試探和“天皇備忘錄”的溝通為代表,將前期對策研究的方案主張付諸實踐嘗試。雖然表面上沒有取得積極反饋效果,但是日本由此進一步認識到美國對于琉球的戰略意圖。于是,外務省基于前期對策研究的方案,作出了適時取舍,即放棄適用人民自決原則方案,轉而集中精力高舉領土不擴大原則這面國際法旗幟,竭力主張琉球乃其所謂“固有領土”。這種取舍,其實是將琉球領土爭取對策的賭注押在美國手上,試圖通過主動依靠美國并滿足其對琉球的軍事戰略需求,將原本應由主要同盟國協商作出決定的琉球戰后處置方案,扭轉為日美之間就區域性安保問題可以交涉的雙邊議題。
另一方面,美國根據自身戰略需求,不斷調整包括琉球處置在內的對日政策。該調整的大體思路,可以說與“蘆田備忘錄”和“天皇備忘錄”中的琉球構想構成了某種契合,間接體現了二戰結束初期日本的相關對策研究活動取得了一定實效。但日美兩國有關琉球處置的構想,均以侵害琉球居民的正當權益為代價,不僅違背了主要同盟國在二戰期間曾一度初步達成的共管共識,也違背了同盟國就戰敗國媾和問題的大國一致原則,還違背了《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以及《聯合國宣言》中的領土處置規定和宗旨精神等。
總之,二戰結束初期,日本通過與美國達成片面媾和的默契,試圖在名義上擁有對琉球的主權,但實際交由美國獨占統治,既可以在媾和后繼續爭取琉球這個領土目標,也可以將媾和后自身的安保問題直接交給美國負責,可謂達成一石二鳥的效果。對此,二戰結束初期日本國內的“少數民族論”也開始發酵,從中呼吁琉球戰后地位問題需要傾聽當地居民的真實意愿。如果這種聲音在國際社會上進一步擴大,琉球居民和其他同盟國就會請求琉球歸屬應當適用人民自決國際法原則。但無論結果如何,這種方式顯然不符合日美已經達成的再次犧牲琉球本身利益的政治默契,必然遭到日美兩國的漠視。
最后,借用國內相關研究者的一段精辟分析作為結束語:“縱觀戰后初期的日本領土政策,作為戰敗國的日本雖承諾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投降條款,卻拒不執行從開羅會議到波茨坦會議盟國的一系列規定,屢屢向盟國提出領土要求,從根源而言,核心問題是殖民主義心態作怪,是對侵略戰爭缺乏反省的結果?!雹俸吕?、沈亞楠《對盟國的抵制與索取:戰后初期日本的領土政策(1945-1951)》,《世界歷史》2015年第1期,第53頁。如此,戰后從敵對關系變成盟友關系的日美兩國,有關琉球處置方案即展現出心照不宣的默契,攜手突破《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的領土規定及相關國際法原則,不僅導致琉球地位問題接下來日趨復雜,也為戰后東亞秩序的演變及相關問題的產生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