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寓及
電影《日照重慶》的導演王小帥曾說:“我的電影確實很少突出一個城市的地標性,……你的鏡頭應該更多地把時間和精力花在人物上。”的確,一部電影如果只是單純地突出城市的地標性特點,忽略了城市整體的特性,那它必然在空間建構上有漏洞。王小帥導演愛好創作有關“邊際”和“離散”主題的電影,但卻不失人文主義關懷。因此,從王小帥導演成功的人物刻畫來看,我們研究其電影意境如何為電影服務以及如何從感官上為我們帶來審美體驗是必要的。
關于“意境”這個詞,我們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老子的道論和莊子的“無竟”。在現當代所講求的“人與世界合而為一”的哲學結構體系里,居于最高層次的境界便是審美的境界,這是一種達到超越人與世界“主客關系”的精神境界,是意境的代表。“‘萬物一體’既是美,又是真,也是美。”在電影藝術方面,美學的追求始終是影像具有獨特魅力的原因。其中,電影對于敘事結構、敘事呈現、拍攝對象、空間選取以及氣韻等都有著獨立的取舍。但這種獨立又并非與外界區分伯仲,事實上,它是對意境形成的促進,是基于現實條件下的對審美風格和文化身份的確立。
電影《日照重慶》,按照另一種翻譯又可以叫做《重慶藍調》(《Chongqing Blues》),該片在開篇即奠定了清淡又哀傷的基調。影片的第一個鏡頭與最后一個鏡頭相呼應,是一個極具奇異色彩的重慶長江索道運行的長鏡頭。鏡頭從仰視漸漸平視的下搖過程中,為觀眾描繪了一幅索道纜車高聳入云、從天而來的景象,配合著吉他彈撥聲的響起,撩起了影片空間內和觀眾心中的悸動。到第二個鏡頭,纜車轉而往上,凌駕于層疊萬千的老屋之上,體現出新舊交替、天地交融的意象,對情緒的發起做出了鋪墊,并以此為觀眾呈現出包容在城市內的咫尺天涯的清淡凄涼意境。在隨后人物出場空間的選擇上,影片選擇了重慶的一個霧蒙蒙的晴天。重慶有霧蒙蒙的天氣,也有艷陽高照的時候。強光之下就會有強陰影,直勾勾的太陽光讓整個空間的明暗對比度增強,因此強光帶來了強陰影,配合著薄霧,使影像具有了既能光亮又能灰暗的能力。同時,重慶的山城特質,又為陰影賦予了層次:地有陰影,人有陰影,空氣有陰影,甚至由于霧、建筑、樹木等對空間的遮掩,感覺上來看天都是有陰影的。再配合攝影手法上采用的手持鏡頭搖晃所帶來的呼吸感,影片將有些僵硬靜態的人物融入表面,看似喧嘩浮躁的景象,實際上卻飽含掙扎渴望的內心情愫,達到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
文化的價值彌足珍貴,有文化內核的電影總有著脫穎而出的潛質。針對重慶的特質文化,從電影中觀眾就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在重慶特殊的山城空間內,除了人們本身身體的高度不同的影像,參差不平的梯坎、變幻莫測的陡坡,也讓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站在不同的地理高度上,但是靠著人們的奔走、溝通,每個人雖不同而亦顯得相通。這樣的山城文化所帶來的,正如影片中“尋找”的父親林權海,在不停地奔走中,與前妻,同時也與自己達成了心靈上的相通。故重慶給人橫沖直撞的外在觀感,然而實際上人們正在用內在的關懷同坎坷的環境(包括心理環境和地理環境)實現相融相通。這樣的一種特有文化內涵,蘊含著中國人的“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因此它使影像也具有了由文化帶來的一種審美境界。倘若沒有重慶環境條件上的山水交融、人文氛圍上的直率熱情,影片中的意境會像欠缺調味劑一樣不圓滿。
在一定生活方式基礎上的意義符號系統的建立構成文化。“符號的魅力并不是符號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意義。”符號的形式多種多樣,文字可以作為符號的一種,但人們對文字的認知往往需要對一套識別機制有所掌握。然而在電影藝術中,影像符號與文字符號有些不同,一個在社會活動的普通人一般都能從影像畫面里獲得信息,從其中的符號解讀出意義。
重慶作為歷史名城,具有吸引人的特色。“在大眾媒體時代,城市空間在社會運作中被媒介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意義體系,書寫大時代背景下的個微體驗與傳統電影、電視慣用的宏大敘事并置,外在的物質景觀與社會氛圍和文化流變共同成為影視作品中的城市意象,蘊藏著物質層面與精神層面的多重隱喻,構筑著人們關于一座城市的印象”。大多數人提到重慶的第一印象,是熱辣的火鍋,或是魔幻的都市,或是奇異的景觀。的確,這些確實是重慶特色之所在。但實際上,這樣的說法有些浮于表面,這也導致大多數人并沒有抓住重慶成為“電影城市”的靈魂——重慶并不只是異質化的體現。重慶作為華夏文明的一方土地,本身就是一種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結合的符號。導演張一白在接受央廣網采訪時曾說:“我就覺得重慶就應該拍那種浪漫的,或者市井的故事,重慶從歷史到現在都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城市。”重慶之所以能有獨特的魅力,其原因在于它承載著浪漫與現實交融的、以人為本的文化內涵,它是帶有那樣濃厚色彩的符號。吸引大眾的到底是什么?是冷冰冰的建筑,還是人們構建的煙火氣住所?是陡峭的山峰,還是那峰回路轉間的一抹象征生命力的綠植?答案不言而喻,重慶的生命力應高于奇異、傷痕。
在電影《日照重慶》中,我們就可以看見重慶文化通過符號被建構。坡坎、階梯等符號,讓影像空間具有重慶特色,即賦予了影像崎嶇、躁動的意義。故而從感覺層面上,這些符號使重慶產生一種不穩定性以及矛盾性。過江索道、船等獨特交通工具,以一種人類活動方面的符號,彰顯了人們雖然居于這樣一座表面看似異類的城市,但其實他們的內心有著如水介質一般的平靜,讓影像透過人和物,產生人性對于生命的執著的意義。棚戶區和老式居民樓這樣的建筑符號,因有了人的居住,傳遞出重慶的煙火氣,由此聯系山城的現代高樓建筑,則又賦予了影像現代與傳統二元對照的獨特意味,而縱觀整部影片,這樣的并置又產生了一種單純與復雜的含義,使重慶這座城市具有精巧又深遠的生活意境。影片中的水符號也因劇中人具有影片自身的意義,其中的海水被賦予一種外來物的含義,它吸引著主人公林權海奔赴其中,又吸引著林權海的兒子追隨,有種冒險的意味。而江水則被賦予平淡保守的含義,開篇以一種平靜的感覺呈現,最終卻擁有拯救林權海的作用。江水最終讓林權海感受、發泄愧疚于兒子的愛,讓難以消解的情緒隨波逐流,漸漸消散,有種救贖的意味。
重慶的符號象征因人而精彩,因人而豐富多元。在其他以重慶為取景地的影片中,為了建構獨特的電影空間,導演也利用了其所需的符號來賦予影像意義。最廣為人知的應屬導演寧浩的電影《瘋狂的石頭》。在電影《瘋狂的石頭》中,身處過江索道內,謝小盟俯瞰城市,對一旁的美女講述:“每當我從這個角度看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城市是母體,而我們是生活在她的子宮里面。”在這個層面上,重慶又因環江半島式的地形,以及城市內的封閉的過江索道纜車,再加上其中生活的人的獨特想象,使重慶成為生命的表現,使影像具有一種超乎倫理的審美感。
以山為德,以水為行,德行兼備,寄情山水,此乃中國人自身獨特的由體驗生活所帶來的審美意趣。正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情趣來自于生活,樸實無華卻有淡雅的、高于生活的藝術氣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從中國古代起,水就被賦予了靈性,山就被賦予了德性,德靈相融相通,渲染出別具一格的空氣,以致提及山水,非枯燥,而深遠也。
費穆對導演“法則”做出論述:“電影要抓住觀眾,必須使觀眾與劇中人的環境同化。為達到這種目的,我以為創造劇中的空氣是必要的。”影片《日照重慶》的“空氣”是與眾不同的,它吸收了重慶特有的山水質感,并以此融入城市中,將山水色彩與現代科技色彩調和,使山城成為一座由內而外綻放魅力的城市。在《城市意象》一書中,凱文·林奇將城市意象研究用來詮釋城市空間:“每個城市的城市意象都是由各個不同的意象組合而成的,每一座城市對于人們來說都具有可意向性,即‘可讀性’。”重慶山城的魅力,縱使看不見“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三峽,但其流通的水、承載的山地卻在同一體系內,產生“失意”與“淡薄”的意境。如同影片中尋找兒子犯罪現實真相的林權海,在重慶這座城市里,可以說是爬坡上坎,觀望江流,靠一步步的行走,讓觀眾寄情于城市的山水,感受到那掙扎的動人氣氛。
在影片《日照重慶》中,觀眾很明顯地可以看到海與江的對比。這樣的對比,使海之無邊更遠,江之歸屬更穩。但為何影片中的主人公林權海最終選擇回到大海呢?那是因為他從江里已經得到了救贖。他是靠海吃飯的人,回到大海,也是他的歸屬。從中再深思水的巧妙,一種由內而發的人生體驗進入觀眾的內心,甚至產生一種對“有”“無”的思考。這就是山水渲染空氣的魅力。
電影的研究離不開意境,無論是拍攝手法、人物刻畫還是空間、符號等影像元素,都離不開對營造意境的作用。電影是有情的產物,機械的畫面再吸引人的眼球,終將會成為浮影。以電影《日照重慶》來看,淡雅的畫面卻蘊含著無窮的意趣。所以,我們研究電影的多重意境,就是在對電影的無限可能性進行不斷探索,并付諸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