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城
電影《八佰》于2020年8月21日在全國公映,在得到觀眾強烈青睞的同時,也引發了熱烈的爭議。贊譽者認為影片通過真實殘酷的戰爭場景表現了戰士們視死如歸的精神,激發了愛國熱情;反對者站在是否還原歷史真實的立場上將其痛斥為不尊重歷史的電影。那么關于如何再現歷史真實,我們是否應該有一個思考:究竟是要追求精神的歷史真實性,還是僅從有限的,甚至支離破碎的歷史文獻中試圖去還原歷史現場,從而觸摸歷史、感知歷史?
在書寫抗戰題材的電影中,總會有英雄的出現,大多以正面或幾乎完美的形象呈現。他們不僅能力超群,而且占據著人性的制高點,成為觀眾超越現實困境的虛擬性力量。“每個時代都需要自己的英雄,每個時代的人們都需要英雄的撫慰,英雄為他們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完成了他們對自身力量的肯定和對不可抗拒的現實力量的虛擬性征服,正因此,英雄長盛不衰,英雄長生不老。”伴隨不同的時代訴求,英雄塑造也呈現出不同的面向。在戰爭電影里,尤其是中國“十七年”的戰爭電影,英雄的個體話語常被集體話語把控,個體之間的差異性被掩蓋,規避了“英雄首先是人,再才是英雄”的邏輯,英雄失去了作為人的原始本真色彩。1979年以后,受改革開放政策與思想解放運動的影響,對歷史革命的敘述開始有了批判的維度,中國電影創作者開始重新思考抗戰電影書寫的可能性,展開個性化、多層次探索,走上一條人性復歸的道路,英雄形象也回歸到了消解“神話”后的人的層面。
在如人間地獄般的戰爭場域里,“戰爭就像一個多棱鏡,折射出人性的豐富與多向,又像一個放大鏡,將人性細微的差別凸顯出來。勇敢與怯懦、恐懼與無畏、自私與忘我、崇高與卑瑣、關愛與仇恨等等二元對立的人性凝聚成英雄與懦夫的品質?!彪娪盎谌绱司S度為現代觀眾呈現了一場戰爭邏輯下的英雄成長。影片彰顯了平凡小人物在戰爭下的獨特體驗,塑造了一群更為可信、真實的英雄形象。影片里,導演管虎突破塑造單一英雄形象的傳統書寫模式,擺脫狹隘的英雄觀念,試圖追尋一種更為宏闊的英雄觀。首先,對戰爭悲劇的本質、戰爭包含的諸多復雜人性和多元價值作出思考。通過對四行倉庫“八佰壯士”的描寫,營造一種超越政治、黨派、階級的真實的歷史存在,塑造真實而可信的愛國英雄群像。他們可以是最高統帥(謝晉元),可以是軍官(上官志標、朱勝忠),可以是普通士兵(山東兵)等,他們都是作為“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這一主流價值話語體系的承載者。其次,作為愛國主義、歷史擔當等價值體系載體的不僅有四行倉庫里的戰士,也有蘇州河南岸的不同階層的人,如楊慧敏、戰地記者方興文、刀子等。抗戰勝利是國民萬眾一心的結果,不是某一個或某一類人的獨有貢獻。
導演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對這段歷史的描述做了合理的藝術加成。為了更好地探索各類人物在戰爭狀態下的內心世界,更準確地呈現戰爭對人性的摧殘和考驗以及對英雄的重新認知,導演引入了虛構的歷史人物:端午、小湖北、老鐵、老算盤、羊拐等作為一群逃兵形象進入觀眾視野,這明顯是導演體現英雄觀的又一種路徑——消解“神話”式、高大上的英雄人物,將英雄人物普通化為一種基于極度悲慘的生存環境和個人命運碰撞而成長起來的英雄,將原本看似高不可攀的愛國情懷、歷史擔當等價值體系化為大眾化存在。在戰爭的洗禮下,端午、小湖北、老鐵、老算盤、羊拐等人前后行為、心理的轉變,讓愛國主義激情實體化在這些曾被視為逃兵的人物身上,用這些有著諸多人性“毛邊”的英雄人物與現代觀眾對話。導演渴望通過四行倉庫保衛戰,講述一個民族的成長、一個民族的進步,用戰爭狀態下的人物命運傳達一個民族五千年綿延不斷的原因,即堅韌不屈的族魂,用歷史中人物的行為為現代人的精神做指導。“如果說50—70年代的敘述是為了完成革命力量的階級動員,那么,80年代以來的敘述則是為了把這種近代史的恥辱與創傷轉變為一種現代化動員。”在影片里,導演用復調敘事使這種現代化動員更加有效,讓英雄形象和其身上的精神在現代人心中更加牢固可信。
《八佰》是亞類型甚至反類型,它與觀眾過去對戰爭電影的心理經驗、期待和想象有所不同。反類型敘事讓電影前40分鐘沒有講故事,而是關注人物的內心刻畫,正如導演所說:“我關注的就不是戰役,而是戰役中的人,普通的個體?!睂а莶皇侵叵蛴^眾陳述一個人物和一個歷史事件,而是希望通過對史料文本的選擇、描述和建構,探索特殊歷史情境下的個體體驗和人物身上散發的精神,帶觀眾走進這段被遺忘的歷史并構建起新的民族集體記憶。
影視自身媒介強大的再現力和傳播力加上互聯網的全面覆蓋,非常嚴重地干擾著現代觀眾對抗日戰爭的認知?;厮菘箲痣娪暗臍v史脈絡,有關抗戰的創傷記憶書寫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下呈現出不同的面向,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觀眾和歷史的相遇。對比20世紀30年代的抗戰電影和1949—1966年“十七年”抗戰電影,無論是前者面臨的動蕩的歷史境遇還是后者充滿勝利喜悅的社會氛圍,都因特殊目的而必須避免戰爭的殘酷以及個體的身體痛楚和精神創傷。前者需要通過電影喚起全民保衛家國的激情,后者則需要通過電影建構整合意識形態和鞏固新政權的權威以及合法性,由此形成的極具民族個性的戰爭觀影體驗就構成了全民對抗戰的歷史記憶。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意識形態的松綁為戰爭的書寫帶來了更多的可能。特別是進入 21世紀,《鬼子來了》(2000)、《南京!南京!》(2009)、《金陵十三釵》(2011)等具有爭議性的電影都從不同的視角試圖再現、承載歷史創傷和重寫歷史記憶,但都因敘事角度不同、維度的傾斜和側重以致很難得到大眾的高度認同。關于抗日戰爭這段創傷記憶,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發生了巨大斷裂?!笆吣辍笨箲痣娪袄铩坝⑿邸睌⑹隆皠倮眲訖C所構建的有關抗戰的民族記憶實則是遺忘,一條不斷“神話”化、符號化的道路讓真實殘酷的戰爭場域、個體的身心體驗以及極端環境下的人性善惡無處尋覓。20世紀80年代以后,雖被抑制的個體身心創傷得以被書寫,人性得以回歸,但是“人性”的話語霸權和人道主義普世價值的泛濫導致國族立場和民族主體性弱化,完全回到了戰爭本質的討論,忽略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的國族立場。“戰爭是有正義與邪惡之分的。最起碼從國人的角度來看,反抗外敵的侵略,這肯定是正義的戰爭?!痹谟嘘P抗戰的觀影經驗里,歷史敘事要么淪為一種消費工具,“手撕鬼子”“敵弱我強、敵敗我勝”等以消費為目的的奇觀化、欲望化表述讓歷史敘事、創傷再現成了貓捉老鼠的游戲場;要么站在人性道德制高點去審視國族之痛和歷史創傷,但最終只能是“一廂情愿”。在多元文化的語境下,影片可以沒有人道主義的高談闊論,也擁有更多的國族立場。反觀《八佰》不僅沒有回避殘酷的場面和復雜的人性,反而讓戰爭殘酷血腥的本質以及對個體的摧殘和考驗自然而然、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觀眾眼前,重新建構起有關抗戰創傷歷史的民族記憶并產生認同。著名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說:“對恐怖所作的鏡像反映就是目的本身。由此,這些鏡像召喚觀眾領會吸收,并因此將那些由于太可怕而在現實中不忍目睹的事物的真實面目融入記憶之中?!?/p>
當然《八佰》依然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影片在多處呈現敵我雙方的浴血奮戰時用了他者遠處觀望的鏡頭,例如多處望遠鏡鏡頭是在有別于作為“自我”的民族主體的“他者”視角中被呈現,似乎這場戰爭價值意義的確立還需借助“他者”的視角,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觀眾感知歷史。影片的結尾也值得思索,電影雖沒有明顯的主配角之分,但以端午、小湖北、老鐵、老算盤、羊拐等被視為逃兵的一組人物明顯是電影敘事中主要集中刻畫的,很遺憾這組人物在電影里成了“有頭無尾”的棄兵。結尾段落,掩護部隊撤進租界的重任不出意外地落在了被視為逃兵的老鐵、羊拐等人身上,然而他們卻不知所終,觀眾無法從電影中得知他們的生死存亡。再者,意在吸引敵人火力掩護部隊進入租界的敵我雙方的博弈也無法窺知。更諷刺的是,在蘇州河的橋上撤退部隊被敵人當成了活靶子,這樣的死法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而影片結尾處租界民眾從圍欄伸出的“援助之手”更是淪為笑柄,難道此時不應該是打開圍欄讓部隊更快地進入嗎?在關閉的圍欄中伸出“援助之手”又有何意義?種種均是電影處理的尷尬之處。
在切斷了和歷史的連通之后,今天的我們無法親臨歷史現場,對歷史的記憶和想象只能依托于歷史文獻的考查和文藝作品對歷史的書寫,而對歷史的全貌永遠無法觀之。關于抗戰歷史敘事,要追求的不僅僅是事件的真實,更要追求精神的真實和記憶的真實,用嚴謹的態度構建真實可靠的民族記憶,才能讓更多像“八百壯士”一樣的民族英雄身上承載的民族精神和力量得到更好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