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大學法學院 史奇奇
快遞服務合同中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的效力在學界一直存在著比較大的爭議,我國立法對此處的規定較為籠統,司法實踐中對該條款效力的認定也存在著諸多的歧見。當前對該條款效力認定的觀點主要有三種:一是無效說;[1][2]二是,有效說;[3]三是,折中說。若快遞企業盡到了提示說明義務以及該條款并不違反《合同法》中關于格式條款無效的情形時應當認定有效。[4]不過后兩種觀點總的來說還是具有一致性的,皆認為該條款在符合一定條件后是有效的,因此本文將二者觀點均歸為有效類。上述觀點到底哪一種更為妥當,本文將主要通過反面論證,對當前認定該條款無效的主要理由逐一分析后給出結論,以供探討。
學界有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快遞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無效,本文整理出了他們認為無效的主要理由:一是,未保價條款違背公平原則;二是,未保價條款違反契約自由;三是,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存在道德風險;四是,未保價條款違背經濟學規律。以下本文將對之進行分析。
否定該條款效力的理由之一是,快遞企業的未保價條款和限制賠償進行結合,其本質上就是在限制消費者的選擇權,排除消費者的權利,帶有霸王條款的性質,若不否定其效力對消費者不公平,其實不然。
首先,先對限額賠償的由來作簡要說明,通常認為限額賠償責任來源于歐洲大陸,是一種在海事運輸行業長期存在的制度,后又擴展至更多的風險性較大的運輸行業,例如,當前在航空運輸行業中,限額賠償責任是被諸多公約中所認可的一種制度。這種規定是考慮到相較于陸地的運輸,海上以及航空運輸有著更大的風險,若是使得承運人負無限賠償責任,過于嚴苛,也不利于海上和航空運輸行業的發展。[5]隨著科技的發展和運輸行業需求的逐漸增高,物流業興起,在其發展過程中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分支行業——快遞行業,由此快遞行業先天承繼了限額賠償責任的制度,將其作為該行業中的交易習慣。而交易習慣是民事制度的重要淵源,我們并不能簡單地下定結論認為國家有了制定法后,習慣就得讓位并走向消失,況且相對于法律,交易習慣在日常人們的交易過程當中具有更高的信任度。[6]特別是在我國快遞行業規范缺失的情形下,交易習慣更是應當被慎重考慮,不能因其帶有一定弊病就將之全盤否定。
其次,談及公平原則,即我們不僅要考量消費者的利益,也要考量快遞企業的利益,不能顧此失彼。隨著快遞行業業務規模的擴大和產業的發展,如今快遞運輸不僅限于陸地運輸,更有航空運輸作為裨助,同一批物品的運輸方式走向多樣化,在全國各地乃至全世界各地輾轉,同一批貨物運輸更要經歷分揀、封發、發運、派送等諸多環節,甚至是反復經歷這其中某些環節,在這些過程中的任何一環出現了過失,快遞企業都要承擔責任,加之近年來快遞消費需求逐年高速增長,企業的業務量猛增,一個小網點一天的業務量甚至達到上千件(該數據是通過詢問新疆大學南、北校區菜鳥驛站的工作人員大致得出),在整個過程中難免存在疏漏,存在大量破損件需要快遞企業賠償,若此時要求否定限額賠償條款的效力,本文認為這反而是對快遞企業的不公,從而違背了公平原則。
否定該條款效力的理由之二是,快遞公司采取限額賠償制度,使消費者基本喪失了與快遞公司洽商合同內容的可能性,令消費者處于被動的地位,無法體現意思自治原則。
限額賠償條款真的違背了意思自治原則嗎?恐怕并不能給出絕對的答案。對于消費者喪失與快遞公司的恰商的看法,本文認為不妥。時效性是快遞行業最大的特點,消費者也正是看中了快遞中可以免去冗雜磋商并且能夠迅速滿足自己所求的這種特性,才接受了這種成立合同關系的方式,可以說避免面對面洽談正是消費者選擇快遞運輸的原因之一。作為在合同訂立過程中反復適用的模板,快遞公司也并非沒有考慮,在諸多的快遞運輸契約中,若消費者想要另行約定也有可選事項以供其勾選,并且本文認為快遞公司所提供的勾選事項基本滿足大部分消費者的需求。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作為一種格式合同或者格式條款并不為我國法律所禁止,其只要符合法律的規定,并不能否定其效力。
此外還應注意到,在快遞運單契約中的賠償標準條款里,未保價條款與保價條款往往并列在一起,對于該項賠償標準只要快遞企業的工作人員盡到了提示說明義務,消費者就應當作為一個理性人進行考量并作出選擇,對于價值十分高的物品,不管快遞工作人員是否進行了提示,寄件人也應多加注意選擇保價條款作為保障措施,若其明知物品價值不凡還選擇未保價服務,則寄件人自身就存在過錯,令其得到完全賠償明顯不符合社會公眾的觀念認知,此時的限額賠償條款正是快遞企業的一道庇護。對于價值低的物品,限額賠償條款也不會使消費者的損失達到不可彌補的地步。對于價值介于高昂和低廉之間的物品,在快遞工作人員進行了提示說明的前提下,則交由消費者進行選擇。通過查閱快遞公司的官網后,消費者并不會支付多到離譜的保價費用,選擇保價服務與否,是消費者進行思量后的自主選擇,正是契約自由的體現。
否定該條款效力的理由之三是,快遞企業員工暴力分揀以及內部偷竊等違規行為頻頻出現,如果在未保價快件丟失毀損時按照限額條款進行賠償,則會縱容快遞公司的不作為,導致偷盜、毀損行為頻繁發生,對消費者顯然不公。
本文認為此理由忽略了目前快遞企業的發展趨勢和定位策略。[7]我國快遞企業的發展雖處于前期階段,但并非初期的極度混亂模式,近幾年快遞行業中一些頗有實力的快遞公司不斷通過并購來壯大自己的業務規模,快遞行業不斷進行自我整頓,實力不濟或者口碑較差的快遞企業終將在市場自由競爭中被淘汰,迫使快遞行業逐步走向正規化。快遞行業的內部整頓和相關監管機構到位后,快遞企業為了建立自己的聲譽以存活,必將注重員工的素質培養,注重消費者的口碑反饋,完善內部人員的上崗機制和競爭淘汰制度。在消費者需求的推動下,快遞企業要符合市場競爭要求,就會朝著社會公眾所要求的那樣發展,此時不宜以一時的行業亂象否定該行業多年來遵循的習慣,說到底這個問題可以經過科學的管理就可消弭。另外,電子商務、互聯網、智能科學技術的發展給快遞行業帶來了重大影響。電子商務和互聯網的發展催生了第四方物流,甚至第五方、第六方、第七方物流的出現,這些物流方式是將整個快遞行業整合成完整供應鏈的主要推動力。在網絡發達的今天,信息加速交換和擴散,一件稍微重大的糾紛就會對快遞企業的形象產生莫大影響,若快遞企業不注重內部科學管理和制度升級,其生存空間就會被紛繁的網絡負面新聞所覆滅。同時,有實力的企業也會構建自身的電子網絡產業鏈和信息平臺,在流水線上引進智能機器人進行分流操作,這些問題將會逐步得到解決。
在反對學者的觀點之中,提到借鑒學習英國快遞公司對快遞人員個人誠信狀況、在快遞行業內有無處分等信息進行調查,通過對快遞工作人員進行嚴格培訓等工作來解決相應問題,這些做法似乎與所提出的認定賠償限額條款無效的觀點有所矛盾,既然有解決問題的辦法,又為何非要去否定一個條款的效力呢?本文認為不能因快遞行業有一些不規范的行為就否定限額賠償條款的效力,而應謹慎考慮其存在的必要性,否則萬一將來需要未保價限額條款的時候,再去重新肯定其效力嗎?這顯然并不妥當。況且道德風險的出現并不是單方面的,有時消費者方面也會出現道德缺陷,我們不可一味地只考慮消費者的呼聲而不考慮快遞企業的利益。
否定該條款效力的理由之四是,從風險分擔及社會成本的角度分析,由承運人承擔賠償風險,成本相對較小。從轉移損失風險的角度而言,由承運人整體購買保險所帶來的社會福利要明顯高于單個寄件人支付保價情況下的社會福利(除去保險行業的收益),因此限額賠償條款應當無效。[8]
首先,本文贊同有關學者所說的快遞行業是一個具有準公共服務性質的行業。[9]快遞企業雖以盈利為目的,但并不能僅僅考慮到其經濟性而忽視其公共利益性,僅從經濟承擔能力的角度去衡量其應承擔更多的賠償責任有失偏頗。其次,保價費的確是消費者的風險預防成本,快遞公司的確可以將風險轉移給保險公司,其中的經濟學分析也確有道理,但也應注意保險所保障的只是部分風險,保險也有特定范圍,保險公司作為理性經濟人不可能接手全部風險,保險保的是料不到的意外,快遞公司并不能從保險中得到一種常態化的保障,但限額賠償條款可以。承認承運人承擔更多風險會使社會成本更小,并不能就此推斷出快遞公司的日常預防成本就比消費者低,快遞公司就應當承擔更多的責任,這好比有錢人應將錢捐贈給窮人一樣具有道德綁架性質。
本文認為從經濟法角度觀察法律現象的確是一個新穎的角度,也能幫助我們全面認識事物,但解釋手段并不等于結論本身,限額賠償條款是否有效其本質還是在討論法學問題,我們不能忽視法學屬于社會科學的性質,不能忽視經濟學和法學中“公平”含義的不同,忽視法學本身所遵循的基本原則與經濟學中遵循的利益最大化的不同,否則得出的推論很有必要值得我們思考。
以上就是本文對于否定快遞服務合同中限額賠償條款效力理由的些許質疑,那么認定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有效的理由又是什么,下文將結合司法實踐中的案例對其進行正面說明。
案例一:陳賢生訴張家口韻達速遞有限責任公司運輸合同糾紛案。
法院認為,在韻達公司出具的運單中重要提示及申報保價賠償約定雖均為格式條款,但該條款第2、3項均以加重黑體字的方式著重對保價及未保價的賠償進行了明確約定,陳賢生在運輸貨物時,系其親自辦理,故應視為韻達公司采取了合理的方式提請陳賢生注意限制其責任的條款。對此限制韻達公司責任的約定,應視為陳賢生已經同意,但其仍沒有進行保價,故陳賢生主張韻達公司的該格式條款無效的理由不能成立。應當按照約定的實際繳納快遞費400元的五倍進行賠償并退還原告郵寄費用并無不當。
該案例是從限額賠償條款的法律性質角度進行的分析,根據我國原《合同法》第39條的規定,格式條款具有效力需要符合以下兩個方面的條件:一是,內容遵循公平原則;二是,提供合適條款的一方盡到了合理說明的義務(《民法典》第496條)。通過在文章第二部分的分析,限額賠償條款雖然是快遞公司的庇護條款,但其不論從風險的承擔、日常快件的價值估量,還是提供保價服務選項的設置上來看,并不違背公平原則。另外,在前述展示案例中可以得出,在司法實踐中快遞企業一般只要盡到了合理的提示義務,使消費者明確知曉該條款的存在,那么此時該限額賠償條款完全符合格式條款有效性的要求,認定條款的有效性并無不當。
案例二:孫為民訴余姚市韻達快遞有限公司等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
法院認為,韻達公司已在貨運快遞單上以黑體字明確標注“未保價的物品按資費的5倍賠償”。是否保價,屬于當事人自愿行為。現孫為民明知貨物價值較大,仍未主動要求保價并支付相應的保價費,存在過錯。據此一、二審法院認定韻達公司僅在雙方約定的賠償價值范圍內,按照資費的5倍進行賠償,并無不當。
私法規范中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自愿原則,只要不違背法律規定,當事人之間如何約定是其意思自治的體現。在此類案件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多援引原《合同法》第312條進行斷案,且多次提及尊重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這不僅體現了實踐中的傾向,更是意味著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雖然意在限制快遞公司的賠償責任,但是消費者在知道條款后仍舊出于自愿接受服務,體現了其真實的意思表示,那么該條款的有效就是快遞企業和消費者之間自由簽訂合同的結果,雙方都應當接受該條款的限制。在前述的案例中,法院也認定該條款的簽訂是當事人的自愿行為,應當受到合同約束。
案例三:余吉平與廣州超大物流有限公司運輸合同糾紛案。
本案法院指出快遞企業對未保價物品賠付運費五到十倍或賠付1000元費用的金額是一種通常做法。
在該案例中,法院從解釋過程中認定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是快遞企業的慣常做法,說明在實踐中,有的法院也注意到了快遞行業中的慣例,并且未表示不認同這種習慣。關于快遞行業慣例的來源前文已經提及,這里不再贅述,只不過想再次陳明,限額賠償條款不僅有其存在的歷史淵源與脈絡,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我們無法一刀切斷該慣例在日常生活中的適用,因其自有存在之道。目前我國快遞行業正處于一個前期發展階段,利用限額賠償條款有益于調動快遞企業的活力,促進其更好地發展。因此在限額賠償條款的操作符合相應的條件之后,應當對其表示認可,一概認定條款無效等同于一棒子打死一群人,并不是明智之選。
綜上所述,快遞未保價限額賠償條款是快遞行業長期遵循的行業慣例,當其符合格式條款的法律要求,并遵循了我國《民法典》中規定的自愿原則時,只要不悖于其他更值得考量的原則,那么就應當認定該條款是有效的。
快遞是一個發展歷史較短的行業,出現問題在所難免,對其規制不僅要注重理論支撐,更要注重實踐,不做紙上談兵之行;不僅要考慮行業當下所展現的發展現狀,更要考慮其歷史淵源與脈絡,不能因為出現了問題就對其行業中的歷史置之不顧;不僅要考慮對于弱勢主體的保護,也不能忽略相對來說占強勢地位主體的利益,否則將不利于這個行業的繼續前行;不僅要考慮該行業難題的背景,更要將之放入社會發展大環境之下看其未來的發展趨勢和倡議定位;不僅要站在經濟法學的角度看法學問題,更要站在社會法學的角度看法學問題。要爭取使規范所蘊含的意義、所承載的價值發揮出最大的效用,屬于管理范疇的問題不要以法律作效力否定,屬于引導范疇的問題要避免對其硬性規制,這樣才能平衡所牽涉的各方利益,維護司法的公信力和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