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我閑步,還邀請了我的靈魂
十年前我遭逢人生一大劫,差點作別人生。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后出院,放棄與世界的聯系,我有一個多月的靜養。
每天,我站在窗前饒有興致地看風看雨看高天流云,外出散步時我便兩眼往低矮處脧,于是電腦面前我敲出了些干凈的文字:
去小區那蒼翠的沒人沒車的消防通道上走,仔細地辨認著腳底下那些草葉,除了蒲公英、車前子、旱金蓮、苜蓿、三葉草外,還雜有艾蒿、扁穗雀麥、馬鞭草、酢漿草、澤漆、紫莖澤蘭、魚眼草、臭鈴鐺、鴨跖草、蛇莓、月見草。這些野草草在我的平底鞋下蔓生蔓延著,鋪成了“我一個人的路”,清晨,那些草葉上還沾著昨夜的露水腳……
我的寫作視點完全被這些平時不屑一顧的“雜草”激活,我似乎在這些邊角廢料的多余素材里信手便可拎出精彩。回到內心的我因之看見別樣的景觀。
我捧起十九世紀美國最偉大的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在詩人一生唯一的詩集《草葉集》里有這樣一句詩: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這句話與“原本山川,極命草木”一樣直白。著名的植物學家蔡希陶教授(特注:蔡希陶教授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徐遲的作品《生命之樹常綠》的主角)用西漢時著名辭賦家枚乘的《七發》里這八個字作了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所訓,考證山川和草木的本原,回到樸實回到簡單,自然之道也。
我開始在自媒體上寫“在野閱微”、“草草養命集”?!安莶荨辈皇橇什莶皇遣莶萘耸?,而是我對草木的親切稱謂,它們有的如車前子、蒲公英、臭鈴鐺一樣直接用水煎服,調理我的身體,有的以一莖草葉的姿態自土里鉆出,生長時源源不斷地給予我呼吸和精神生活最必要的氧氣。
養病期間我有了最大把的時間來看野草閑花,來仔細觀看一株樹木的自在之姿。
多么好,一場病令我得以邀請了我的靈魂,在閑步時入了眾妙之門。
后來再回塵世,我俯身悠然觀察夏日草葉的情懷一去不返。于是在寫作生涯里我第一次發現:寫作的素材來自我們看向世事的眼睛,有時也來自反觀內心時的領悟。
莫迪良尼,意大利杰出的繪畫大師、享譽世界的藝術天才,他僅活了36歲便患肺病而死。莫迪良尼畫過大量人物肖像,但他可以不畫出我們通常認為的人臉最富情感表現力的眼睛,便讓你看見一張有內在精神氣質的臉孔。或者,他畫了雙眼,但只有一只眼睛畫有高光點,一只故意模糊如瞽者,但就是這樣的一張張臉孔依然觸動人的心靈。當有人問他為何這樣畫眼睛時,自負的天才說:我畫的雙眼,一只睜開來看世界,一只用來審視自己。
在解決了寫作素材的問題后,提升寫作水平,持續的閱讀習慣是另一條鐵律。閱讀就是體驗別一種人生和現實,是在保有自己的人生經驗與判斷的同時,善解人意并誠摯地去觀看人類無窮多的心靈景觀。
閱讀視野拓寬,我不僅只看人類世界的景觀了,我開始看草木蟲豸另類生命的景觀,我開始讀講土地倫理的《沙鄉年鑒》讀《春天的寂靜》這類書籍。此后從我心深處汩汩地泌出來一類有關草木的文字,我鮮榨了對這些另類生命朋友的真情和熱愛,生成了不再空洞的文字。
望見一樹女貞子
周末,清寂。出門看秋色,專往僻靜處去。
一路法國梧桐樹,秋風一刮,葉色生了銹似的,不再單純,青黃不接。法國梧桐又叫懸鈴木,枝條上像是懸掛著些馬鈴鐺,風中擺來搖去,僅只是耳邊無丁當清脆之音。
一條小河邊,河面鋪滿圈養的鳳眼蓮,步道上長長一行金柳,金柳間間種金葉女貞。金柳枝條金黃,女貞葉片金黃,呵,多金。這一帶都是別墅區,著實金貴。一條河有如護城河一樣圍繞著一處大院深宅,很是神秘。腳往此處行,眼并不往里張望,只看這秋陰里秋色的濃淡。金葉女貞已長成小灌叢狀,修剪得圓滿蓬然,它們基本等不倒結籽便被修枝打條。想起家里那一束金葉女貞的枯枝,那是園藝工人拔除時我伸手要來的,插它于一青花瓷的畫軸筒里,枯索處有了別一番意味。
走著走著,眼睛突然看見一株兩米高的女貞樹(注:金葉女貞與女貞同屬木樨科,但不同種),枝頭結滿藍紫色的女貞子,環顧左右,獨這一株結滿子實,停步,摘一小把女貞子在手。
給這株女貞樹拍起寫真照來,整株樹的形態、生境、枝葉、葉脈、果實形態,拍了又拍,邊拍邊想,一路行來,獨它生命節律異于別樹,結滿子實。原來同樣高矮同時植種的樹也有成熟得快的老得快的。樹木不語,但它也是活生生一條命,也有獨立的生命秩序也有個性,這一株女貞有點超然。
前些日子讀完杜甫的《秋興八首》后讀李白的《秋浦歌十七首》其中第十首提到女貞:
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
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
君莫向秋浦,猿聲碎客心。
女貞樹屬木樨科女貞屬植物,昆明人多叫它白蠟樹,外省比如江浙一帶多又叫它冬青,但真正的植物學意義上的冬青樹,科屬與女貞樹完全不同。植物學的分類嚴格得很,綱目科屬種以拉丁文命名,前后綴不同就是完全不同的種別。日常里不同地方的人可能對同一種樹的叫法土名不同,但也會對不同的樹種冠以同樣的土名。
所謂白蠟樹其枝干上常寄生白蠟蟲,白蠟蟲的幼蟲分泌白色蠟質,盛時把樹枝全敷滿一層白色毛毛狀粉粉狀的蠟質物,收集后可制成高級的生物蠟,作潤滑用。我國宋、元時還興故意在女貞樹林里放養白蠟蟲,只為取此蟲蠟也。
女貞樹的子實是味好藥,又叫女貞子、冬青子、白蠟樹子。有護肝腎,清虛熱,烏須明目的藥用功效。《本草綱目》有文記述,說明其名字來歷——“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女貞狀之……”
拍了那一株女貞樹,一路前行,繞進袁曉岑藝術館。
很好的一座藝術館鮮有人參觀,過分安靜了,靜得袁大師的那些雕塑作品都要活將起來了,鋼筋水泥墻鉚合的藝術館的冷硬外殼把我生動了一下——背靠那灰色的建筑我留影一張。
木槿采采,陶然忘機
近讀陶淵明四十歲那年(公園404年)分別于早春、暮春、九夏時節寫下的詩《停云》《時運》《榮木》。這一年,陶淵明似乎已遠離宦海生涯,但往何處去于他是個問題,所謂的正處在人生的拐點上。
詩里的榮木即是現今的木槿,木槿花開在盛夏,色澤多樣,紅、黃、藍、紫、粉,艷麗奪目,凋零時便顯著,引人傷懷。古時的人平均壽命不長,陶淵明四十歲,察覺老境將至,四十不惑,是繼續惑?不惑?陶淵明在四十歲這年要決定他今后的人生方向了,那個方向就是世人皆知的徹底歸隱鄉間。
《停云》《時運》《榮木》這三首讀來高古清朗,讀來有《詩經》樸素明了的四言詩把個陶淵明的心境表露無疑。這一年,他一直在苦思冥想,這是他人生最難將息的時候,是繼續沉淪功名還是歸隱鄉野?
早春寫就的《停云》里何去何從他還有些躊躇,也還可見他有些留念門前車馬喧的好日子,還掛寄著遠方的友人來不來,遺憾著沒人與他東屋小軒里一起痛快飲新酒,那“靄靄停云,蒙蒙時雨”佇立窗前遠眺的孤寂還在。到暮春寫的《時運》,陶淵明似乎已經一身輕,著了薄的春衫,眼前一派春光滿目,好不快活的樣子,“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的輕盈以及“揮茲一觴,陶然自樂”那種一個人郊游野外坐而忘機的快意昭然,但是到了這年夏天的《榮木》里,陶淵明又在嘆“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他還是念著功名事。
在前幾日昆明的秋陰里反復讀這三首詩,我好像是深一層地理解了這個古代的大男人,他要潛要隱前那人性里最自然最真實的情緒流露,輾轉反側,反復掂量人生到底孰輕孰重。
何去何從選擇人生大方向的問題,那么容易得出結論嗎?陶淵明正是有這樣的人生猶豫思來想去或許更幫助了我們理解他的《飲酒》詩的意境——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讀《飲酒》,終于看見,陶淵明是真從容真淡定真坦然了。抬頭看鳥,低頭賞菊,解甲歸田,在野人生,不再糾結木槿的花樣年華,此番,陶公陶然忘機得大自在也!
現在輪到我自問:何物何人何命不是暫寄?
陶淵明是高人吶,一千六百多年前他就感嘆“人生若寄,憔悴有時”了。
昆明今天的氣象預報很是不準,說是要降溫,偏不,老天一掃秋陰,這會兒望窗外,陽光照白云飄。
有心情問這人生:我要什么?我們要什么?我們到底要什么?
茶花單表一朵:抓破美人臉
云南的茶葉好,云南的山茶花也好。茶葉是茶科茶屬,茶花是山茶科山茶屬植物,兩者種源上不是近親,卻都熱愛著云南的水土,長得異常好。人工培植的茶花品種花冠豐盈、端莊,嬌艷不輸牡丹,卻沒富貴的名聲,倒多了“山”這個茶花原本的前綴,平添一分野氣,所謂的冷處偏佳。
抓破美人臉是茶花的一個品種,這名叫得甚是奇怪。關于茶花,關于抓破美人臉,最富傳奇的是金大俠《天龍八部》對它的演繹。在這部有關大理國的武俠傳奇里,金大俠不厭其煩地借筆下主角段譽之口臆造了山茶花的一段神話。金迷們不會錯過大俠字里行間的所有細節,其對茶花的描寫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錄一段于此:
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絕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花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
金大俠天花亂墜地把個茶花說得花枝亂顫,單玩味這一段文字,眼前就姹紫嫣紅目迷五色了。其實,金迷兼茶花愛好者是中了金大俠的蠱。他們總想弄明白大俠說的是真是假,便在現實世界里找尋那些奇異的茶花,斷不相信那是一個文人天馬行空的“捏造”。
一株茶花上開十八朵花,而且每朵茶花顏色不同,這樣的品種,目前的現代園藝技術也還沒有辦到,唯一的方法是嫁接,但嫁接出來的植株不符合園藝關于品種的定義,它不能傳代,它的性狀不能遺傳,因而不能稱之為品種。所以金大俠是借段譽的嘴巴子把他非凡的想象力大秀了一把。
以我大學植物專業的視域所及,就是在世界園藝花卉栽培技術最發達的荷蘭,基因工程師們也還沒搞出金大俠書中說過的“二喬”茶花來,遑論“十八學士”了,至于“抓破美人臉”,確實存在,外形與書中描述較一致。 有點生物學常識便會知道,“抓破美人臉”其實是雜交品種。茶花栽培史久遠,在云南,茶花品種多,色系多,種植在一起,完全可因蟲媒等天然雜交方式串種,紅花的花粉落在了白花的花蕊上,于是它們的后代就會雜以其它色絲,仿若美女的臉被抓破了。
金大俠的文藝假想賦予雜種茶花以美的附加值。我們讀大俠的書仿若含了一枚橄欖總有回味處,原因在此。
有時候我想我這個知道分子很討人嫌,何必點明真相呢?文學作品的審美愉悅不需要我無情地戳破它,非說不是那么回事,有意思嗎?我不知道。我想審美是審美,卻也不該以訛傳訛,唉,比起金大俠我無趣一萬倍。
走到公路盲腸段的旅行
喜歡旅行,喜歡向下的旅行,后退的旅行,行到公路盲腸段的旅行。此話咋講?
簡單地說就是下鄉的旅行。村路帶我一直走一直走的旅行,走到前方沒路走的那種旅行。我給這種旅行添了一抹詩意浪漫的色彩,每每我總說:踏野花去了,踏花歸來馬蹄香啊。
行者無疆,出國旅游到旅游勝地去的旅行好,但在我的出行里不是常態,我的旅行更多擇靜地凈土去,用腳丈量用心感悟走千村萬寨去,我不想做跟屁蟲尾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我最喜歡游的地方是百度谷哥里搜不到只言片語的地方,若真要搜到相關文章那也是自我踏花歸來那由然的從心泉里汩汩流出的文字,配上自己視角的圖片,貼到自媒體上的文圖。
有時我也把這種旅行叫后退的旅行,所謂后退是指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生活的立足地看成高高在上的中心,離開它的任何一個方向的出行都是退后的向下的旅行。
這樣的旅行常常令我糾結,發現了好地方,特別不舍得掏出它來展示,讓它迅速變成人們趨之若鶩的熱土,從此人的腳印紛至沓來,把它污染弄臟。生活在云南,云南民族眾多文化多元,我多么舍不得我抵達的那些妙地迅速被唯利是圖之人開發得不倫不類,我指望它們一直純樸著天然地美麗著,但好山好水好風情我又特愿讓天下人識愿與天下人分享,這矛盾的心情老折磨著我。
跟我有類似想法的人自古就有,明代才子楊慎便是。楊慎,云南人愛叫他的號楊升庵,或者叫他楊狀元。嘉靖年間,他開罪皇上被貶,來到蠻荒之地的云南,他懷揣著對南蠻子的恐懼而來,因為《三國》里的孔明來云南七擒蠻漢孟獲時說云南實在是太落后了,簡直就是不毛之地吶。不毛之地,說的就是不長五谷的地方,不長五谷的地方是沒有農耕文明的地方,是被中原文化被發達先進地區的人所不屑的。楊慎來到云南卻發現這兒完全是一片樂土,他除了得以山高皇帝遠地避開宮廷官府里的爾虞我詐之外,偷著樂時,又編造了“云南十八怪”來嚇外省人,什么“雞蛋用草拴著賣”“螞蚱當了下酒菜”“竹筒能當水煙袋”“老太爬山比猴快”。楊狀元發現,云南實乃得天獨厚,風調雨順,草木茂盛,飛禽走獸全都樂活的天堂啊,就算沒有個農耕文明,又咋的?沒聽云南土著民說的,種什么菜?不需要!房前屋后走一轉掐點草木的嫩尖,竹林里擗兩樁嫩筍,樹林里用蛛網粘幾只蟬來,箐溝里捉兩只肥蛙,山溪里翻開石頭拾兩只土蝦來,便有了下飯吃的菜?!耙痪G就是菜,一動就是肉”說的就這個啊。
喜歡野地里櫛風沐雨的旅行,尋一村舍,埂子上走走,看池塘里云影徘徊來去,望圓荷泄露,瞧田壟菜畦綠油油一片一片,喜歡裙邊褲腳與泥土親吻,草葉撩撥起身心窸窸窣窣的小癢癢,舒爽愜意間吐故納新,把城市的灰調子濾去。一年四季,即便是冬日里,在荒涼枯索的天地之間行走,穿得艷些,也可證明生命的鮮亮和活力。
野游,天地便是無極,尋著孤僻偏遠去,看見大風景,做成散仙,自歡喜。
在鄉野的風里我一遍遍幻想,人生若只如這路邊樹木花草:如果我是一棵樹,如果我是一株草,如果我是一只鳥,如果我是一只蟲……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生命在天地間輪回,換成草木的角度,道法自然而活,人生并沒那么多煩憂。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村路帶我回家)是我很喜歡聽的一首英文歌,走在村路上我永遠有一種心靈還鄉的皈依感,盡管我一直在城里生活。下鄉不喜走高速路,專往山路村路走,喜歡看見自然的村落屋舍。高速公路旁只一面墻刷白、弄上些民族圖騰符號,被硬鼓著偽裝新舍的那類村子我不愛,因為它們是某些官人化了妝的面子。
沿村路行,沒有出行手冊沒有路標指引,前方有何等的歡喜便不可預謀,而歡喜卻總是不期而至。
踏歌漫行一路去來,喜找個山丫口停下車,看山的兩面風景,亮開嗓子吼兩句現學來的轉山調趕馬調,山風撩發,那些發生在城里的糾結便會解開,前塵舊事隨風散去,前方唯有亮堂等著。
踏花歸來馬蹄香,尤自開懷尤自陶醉尤自銷魂。
媽手里的那把草木灰
看見菜街子里又有一串串的青粽子賣。打電話回家:媽,我只吃您包的粽子哦,菜街子里的粽子包那么大,又憨又海,就是個大糯米團,吃了噎嗓子眼,難消化。媽在電話那頭說:唉,我米都泡著了,周末你們回來吃就是,前天上街我粽葉買少了,你再給我買兩札來。
其實在我們家,吃粽子不單是端午節的事。端午節用不完的粽葉陰干了,媽會把它密封收藏,饞粽子時拿出干葉片來水發開,包些來吃就是,僅只是少了新鮮的青粽葉那股子清香味兒。十年前媽還沒來昆明時吃不上她包的粽子,只好應個節氣到菜街子上買兩個來吃。粽子我只吃素的,買回幾個葫蘆大的青粽子,回家煮了吃,天啊,既不軟糯也不香甜,純粹是煮一坨死嘚嘚的糯米。私下就想不通這粽子做那么海干哪樣?媽包的粽子是三四嘴就吃完的三角小粽,易煮易消化,吃在嘴里軟糯滑爽。喃樣回事呢?媽說秘密只有一個,那就是泡糯米時要放一點點堿(蘇打)。泡得那糯米稍稍地有點泛黃,再來包,糯米就煮得軟了。這秘密我城里的舅媽聽去了,照著做了,那粽子還是不好吃,一股堿重的味,糯米香沒有青粽葉的香也無。舅媽去問我媽,我媽說這小蘇打放多少量確實是不好掌握的,最好是拿草木灰來泡米。
草木灰?超市有栗炭竹炭賣的,擂成灰行不?問我媽,我媽愣怔著,不明白。
我解釋,超市里有一袋一袋的栗炭賣的,冬天買來弄燒烤煮茶喝用得著,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張思德同志燒的那種木炭,行不?我比劃了一下。
我媽說,完全不必嘛,買什么買?田間地角拾點蠶豆桿蕎麥桿黍米桿,現燒成灰,那灰做引子最好。媽說盛半小飯碗草木灰,加滿水,攪渾,然后再澄清,澄清的水潷出來拿去泡糯米……
媽說她上次回老家叫三孃燒了一灶,弄碎了帶回來一大袋,管吃十年的了。
想吃粽子就搓一把草木灰在碗里加水澄著。溶在青水里的鈣、鉀、鈉離子,比純堿的滋味來得柔和,這是自然的平衡。
媽說得像是很簡單,卻也復雜著呢。一把蠶豆、蕎麥、黍米桿的草木灰是我家粽子好吃的關鍵。
媽的粽子是用阿婆搓捻的麻線捆的。這些年,媽再也舍不得用那麻線來捆了,阿婆去世十六年,雖然她遺給媽一大卷那種專用來上鞋底子的麻線,可是媽再也舍不得把它們剪斷成一截一截的,那可是阿婆親手種的苧麻,親手發酵、搗爛、晾干,再拿手拿紡綞子搓捻成的線線啊,牢實經用。前些年媽還用這麻線捆粽子時總叮囑我們,剝了粽子吃后,那底線給她留著,下次包粽子時再用。現在沒人給媽搓那麻線,媽也小氣起來,這幾年她包粽子時就去擗一扇棕櫚葉來,把那棕葉撕成線狀來拴捆粽子。我媽說,這粽子吃的是糯米粽葉的青香,要放在鍋里高溫煮的,可不能拿那塑料繩來捆粽子,一般的細棉線不經牢,捆不實的,下水煮,粽子散了,吃不成。
原來我這些年絕不吃別的粽子,這般挑嘴,挑的就是我媽這一絲不茍的粽子做法——全自然取材法。
學過植物學的我,認得些草木屬什么綱目科屬種,卻本身對草木沒有一種自然的、情感的、傳統的體認,這是一種與自然的隔膜,我擁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知識。
讀李清照的相關評傳得知宋時女孩子興玩一種“斗百草”的游戲,非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拿狗尾巴草來拴個疙瘩角力玩那種游戲。人家宋時女孩子斗百草斗的是誰認識的草木多,每一種草木都有啥子藥用功效。在古時候對自然草木的認知是女孩子嫁作人婦后,她是否可以保障家庭成員安康的一種能力。
小時候我嗓子眼疼了,媽出門轉一圈,拔兩株臭鈴鐺回來煮水讓我喝,嗓子就不疼了;我和妹妹患大耳疤(腮腺炎),媽出去挖來狗屎花的根用杵臼搗爛成糊狀,敷在腫脹的腮部,藥到腫消;記得十五年前剛坐完月子,正縫一年的端午節至,媽到菜街子上買回一大束草藥,有白芷、蒼術、接骨草、艾葉、柏枝等等,電爐子拿到衛生間煮草藥水,煮得直冒熱氣,然后媽讓我脫光了身子進入那狹窄的衛生間,關嚴門窗,說是讓那藥草的蒸氣好好地熏熏我,除除身子骨里的毒素。我在里面悶得慌,我媽在外面一再囑我:多蒸下,再多蒸下。在那逼仄的衛生間里幸得有那一股子彌漫著山川地氣的草木香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熏蒸畢,我果真感覺神清氣爽好些。
媽告訴我,她小時候,端午節那天,哥哥們都要跟著在鄉里辦學當老師的阿公上山挖草藥。阿公算個鄉紳,有豐富的草藥知識,周圍團轉的人生個病的都會來找他討點藥草。阿公說,端午這天,山上百草皆可為藥,治百病?,F在想想,每年的農歷五月,正是草藥根莖葉成熟,藥性最好的時候,端午節采百草做藥的節俗自有其道理。每個端午節阿公都命阿婆拿草藥在灶上煮上滿滿一大鍋水,讓全家子每個人都舀兩木瓢那草藥湯湯燙燙地泡泡腳,說是治皮膚病、去邪氣。
山川自有靈性,孕育萬物,認知自然多么重要。
盛夏的端午節,吃粽子,看見媽手里那來自田野山川的一把草木灰,遐想無限,即便只是草木一生的繁衍和輪回,也喂養了這天人合一的世界。
前兩年的端午節,收到過一條短信,一個飽讀詩書的朋友發來一條私信,永遠地記住了,現在一過端五節我就轉發出去:五月五日午,天師騎艾虎,手持菖蒲劍,妖穢全沒有。
端午節了,你家門前掛菖蒲艾葉沒有?
緘默的生命
噤聲無言時候我會立馬對人類漠然,視而不見,然后很快在默然無語的另一類生命那里找到交流對話的玩場。
好像是我一側身一伸腳便踏進了無人區,我眼里只有或高或矮或粗或壯姿態各異的一株一株樹木。
這兩天我有點目中無人,看畫展朋友說開幕式來吧,我找了個托辭要參加朋友孩子婚禮。第二天去看展吧,朋友說下午我在展覽館等大家,我卻想,頭一天便不想在開幕式上與畫家與各路牛鬼蛇神晤面寒暄,這第二天,不如一大早才開門就第一個入場靜靜欣賞。
藝術品誕生后,它的審美便反對一切來自創作者及旁人的詮釋,我置疑評判優劣都是我的事。
沉默時刻我只與自己的內心交流,當然這是因為這兩日樹木障我目叫我不識泰山。
樹干是一株樹命的軀干和腰腹,是一株樹命的頭腳之間——根與枝葉花果營養的存儲倉,靠它撐起樹冠的一片天空,如同人的脊柱。
樹干是樹命的重要支撐,還有如人臉一般的種種表情。
老巴巴皸裂綻開的樹皮下忽然萌出一尖嫩綠,嬌弱的芽兒把樹干一下子襯得老氣橫秋,老樹干卻得意地咧開嘴笑,像嫁女的老丈人,笑出滿臉滄桑時也偶爾帶點舍不下愛女的點點星淚。
萌態是嫩小東西的姿態和表情,在網絡時代被挪作“可愛”一詞用,真真萌啊。
我鏡頭里一株株老樹干的萌態不像佯裝的。他們傾情捧出了心尖尖一般的所有情愛。
周末這兩天的料峭春寒里,我跟我處境里的每一株沉默不語的樹都一一打了招呼,它們是銀杏、梧桐、柳樹、楠木、香樟、榕樹、槭樹、楓樹、水杉……
人有姿態,草木有姿態,物也有姿態。觀看載人航天器升空,現場科學家常提到“姿態調整”什么的,以便我們這些不懂航天技術的人聽多了也明白,哦,航天器的姿態調整是發射是否成功是否運行正常的一個專用詞。專指遙感器或遙感平臺對某一參考系所處的角度方位進行調控。其實我不習慣姿態這個詞用在這高精尖且冷硬的科學場合,聽著別扭,我總是認為“姿態”二字是用來形容生命的,它就是姿色和態度的合并。人活著得有態度得有對一種事物的看法和判斷,這就是表明一種姿態。說那些樹木花草姿態萬千,說的是植物的生機儀態花色樣式。總之就是生命呈現出來的原本樣子。對一個人的氣質的評價,中國傳統審美更推崇姿態的美高于容貌之美。古典詩詞中形容美人的眉眼之姿用的是“眉是山峰聚,眼是水波橫”,說絕代佳人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句子,顧即顧盼。“玉樹臨風”直接用來形容一株喬木的姿態,引伸也可用于形容一個人的氣質獨特。說某一女子有林下之風,就是指她的風姿迷人,不帶一絲煙火氣。茶藝表演中奉茶女子的姿態也比容貌重要,培訓一個優秀高雅的茶藝表演者需要從其坐、立、跪、行等幾種基本姿勢練起再加上其人的內涵修為。
調養生息時樹們草們默默地陪伴著我。
與沉默的草木相處久了,我甚至把它們當作人當作密友了,我會撫摸一株樹的表皮或者深情地觸碰一片葉子,我會親吻深嗅它的花朵,這種感官的體驗純粹而有幸福感。我有好幾張照片是我擁抱著大樹樹干或背靠著大樹樹干的照片,擁抱它時我像擁抱著自己的情人,背靠它時,我有一種安妥和被呵護感。
我的鏡頭捕捉過好多大樹的“眼睛”,它們是樹干上的枝椏被剔被斫后留下的傷疤,樹繼續生長,它們呈現出人眼的模樣,有“眼瞼”有“眼珠子”。
樹眼睛的目光有的流露出單純有的流露出憂郁滄桑,盯著這些樹干上的大眼小眼,我覺得我的身心沉入了那些緘默生命的內在,我與它們一同呼與吸——它們呼出氧氣我吸入,我吐出的二氧化碳它們吸納。億萬年的進化,我們休戚與共,誰說我們不是命運共同體?
烏頭,烏頭!毒草還是仙草?
這個假期可真是忙,七天長假過得很累。
10月3、4兩日受云南大學民族史學學者秦樹才博士邀請往滇中嵩明耍。嵩明離昆明大約只有六七十公里路程,昆明國際空港長水機場就在嵩明境內,而云南省的滇中新開發區也選址此處。秦博士在嵩明有三個當中學歷史教師的學生,他們邀請他到嵩明耍,我等又受德高望重的秦博士相邀。此行一天半,頭天游山玩水,爬嵩明法界寺后山,約會青山野卉小蟲。第二天上午參觀了“中國·第二屆切花菊品種展示會”,1500多個菊花品種把我弄成狂蜂浪蝶,看不盡拍不完,目不暇接,在花海間行游兩小時,以致醉菊后暈其花色,離去時買得四種小菊帶回昆明方作罷。
假日最后一天抽空開始紙上“科考辨識”之事。調出10月3日那天下午爬嵩明法界寺后山拍攝到的一種藍色野卉,它美得異乎尋常,從前我可從來沒有遇見過它,它的美麗令我驚詫而無言。
那天看見它的長相時我竟然大腦一片空白,最基礎的科屬都搞不明。今天也沒有任何感悟,只有一個笨辦法,抱著我手邊的資料漫無目的地翻查。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海撈針地看見一種植物叫川烏,隱約不清的花冠類似我拍到的這種美麗得驚艷的藍色花卉。
順藤摸瓜,深入一查,終于得知,我拍到的這種植物是一種大毒草——毛茛科的烏頭!
前一兩年,港人總是指責云南白藥成分里檢出烏頭堿成分云云。云南白藥是一味治跌打損傷、創傷出血,藥效特好的名貴中藥,遠征軍滇西緬北抗戰時,滇地草醫曲煥章發明了云南白藥百寶丹,百寶丹只有一定級別的國軍軍官方可隨身攜帶。
烏頭,云南人又叫草烏。云南人到了秋冬有拼死吃草烏的習慣,制作草烏有好多講究,燉煮的草烏據說不能中途撤著火,不能中途把鍋從爐火上抬下來置地上,弄不好就會中毒死人。
絕的是,查到此植物屬烏頭后,我又查其相關圖片,均未見有介紹藤本烏頭的,所有資料都說烏頭莖直立,葉互生,總狀花序,花大,藍紫色。難道此是一種罕有的獨異藤本烏頭?
后又想起八十年代初讀高中時,在郵局買過一套中草藥郵票,八分面值的一張就是畫的草本烏頭。
草烏毒性很大,毒性與采集時間,炮制、煎煮時間不同有關,烏頭堿0.2毫克口服即可中毒。中毒時口舌及全身發麻、惡心嘔吐、胸悶、痙攣、呼吸困難、血壓下降、體溫不升、心律紊亂、神志不清、昏迷,以至呼吸衰竭而死亡。
10月4日中午,嵩明縣志辦的嚴蕭先生前來拜訪秦博士,嚴先生贈秦博士一本自己主編的《嵩明風物志》,我見了大感興趣,插話問嚴先生嵩明史上最著名人物明代那個寫《滇南本草》的蘭茂先生可還留有什么遺跡到現在?嚴先生說在嵩明楊林還有蘭公祠。
《滇南本草》比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出書早一百四十二年。拿過那本風物志,翻到人物篇蘭茂名下讀起來,得知蘭茂還是一個對音韻學卓有貢獻的大家,其《韻略易通》一書里一首“早梅詩”20字囊括20個韻母,對后來的漢語拼音的形成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而這早梅詩讀來也是一首好詩,張嘴一讀便記下了——東風破早梅,向暖一枝開;冰雪無人見,春從天上來。
想到頭一天在山上拍到的奇花異卉,暗想蘭茂生活于嵩明這方草木繁茂的水土,此恐怕也是成全蘭茂著成《滇南本草》的一個先機吧?
蘭茂(1391——1476年)字廷秀,號止庵,云南嵩明縣楊林人。終身未應科試,是一位博才廣學,很有建樹的學者?!兜崮媳静荨肥悄壳拔覈l現最早的一部藥物專著。它的價值在于此書產生于藥草資源豐富的云南。對研究六百多年前的云南中藥資源有很大的價值,也為我國中藥藥源的早期研究提供了依據。李時珍那本后出的《本草綱目》參閱過蘭茂的《滇南本草》吧?
烏頭,我看見的這株嵩明山上的藤本野卉,堪稱奇葩,一見傾心。它有大毒,但它的美麗卻是不可忽視的。查資料知清人吳其浚在《植物名實圖考》一書中對烏頭花有過生動的描述:“其花色碧(碧=藍),殊嬌纖,名鴛鴦菊,花鏡謂之雙鸞菊,朵頭如比丘帽(注:比丘是在外的出家人),帽拆內露雙鸞并首,形似無二,外分二翼一尾?!蔽依斫狻半p鸞”指的是帽冠下那兩個花瓣。
讀《嵩明風物志》附錄的《滇南本草》序,蘭茂自況:
余幼酷好本草,考其性味,辨地理之情形,察脈絡之往來……余留心數年,審辨數品仙草合滇中菜蔬草木種種性情,并著《醫門攬要》二卷,特救民病,以傳后世,為永遠濟世之策……凡行醫者合脈理參悟,其應如響然,凡奇花異草,切勿輕傳匪人,慎之慎之……
毒草烏頭,蘭茂的《滇南本草》里對它一定有記述。
此刻在我心里它是一株藥性靈性兼具的仙草!
芄蘭解開亂麻麻的心結
奔西北去,往敦煌行。過一望無際的戈壁和荒漠。西出陽關擬做沙上行人,卻回首。到嘉峪關望長城,在土與磚砌成的城池光影里穿行,城墻上極目遠眺,對塞外有了一點直觀感受。
再從甘肅西部的榆林窟到甘肅東部秦嶺一脈的天水麥積山。有些景象過眼逝風吹走,有些東西悟不清辨不明,有些事須得沉淀慢慢過濾……
西北行思緒萬千,打了一個亂麻麻的結。要解這個結,一時不知從何解起。
古時候有一種工具叫觽,它其實是個角錐,古時人們佩戴它是因為得時時用它來解繩線系成的疙瘩,它頭尖尾粗,形狀像牛羊的角。這觽常是骨質的玉質的,佩之,意味著成人。
我現在想象著佩戴這樣一個隨身的小工具,解各種各樣的結。多年前從臺灣珠寶商手里買到一個墨玉佩,整體如意形,有一小小彎鉤,臺灣玉商告訴我那是舊時女子用于解襻扣的。聯想,這解繩結的觽應同此物,人常用到它,它演變成為飾物。
云里霧里,我的文章標題似要講一種叫“芄蘭”的植物啊,這亂麻一團的東拉西扯究竟要說甚?
倒敘,讓它懸著,我們一起先來讀——《詩經·國風》之衛風芄蘭篇——
芄(音丸)蘭之支,童子佩觽(音西)。雖則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音社)。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一詩,用芄蘭枝葉起興,多數詩經研究者認為這是一個女詩人寫的詩,諷刺了一個少年他忽然間佩戴了成人的服飾觽(解繩結利器)和韘(射箭時戴于大拇指上的扳指,用以鉤弦,保護手),而行為卻仍幼稚無知,既不知自我,又不知與他人相處,諷刺少年裝老成持重卻心虛無能。人外表擺出莊重莊嚴的樣子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幼稚緊張可笑。詩人最后一句“垂帶悸兮”,把這個少年的驚悸不安顫抖,不沉著不從容的樣子寫了出來。少年佯裝成熟穩重的樣子通過佩飾的細節描寫,含蓄地隱喻少年心智的不成熟,也有人認為這是詩人諷刺當時的國王的,而我想,這種引申有點勉強,看它為一首戀情詩多好啊,一個女子對與她原本關系親昵從小便知根知底的少年忽然間冷漠疏遠她極盡諷刺之能事,五十字不到的一首詩,多么恰切而又情感真摯,細細品嚼,這詩里還包含著她嬌嗔的心態情態,全詩雖是嘲諷揶揄那個裝老成忽然不理人的少年,但在她全詩一脈相承的怨怪情緒中察覺了她內心里仍有對他的綿綿愛意。
詩人何以用“芄蘭”這種植物比興說事?這是我今天要用觽給你解開這個結的緣故。
我在十月朗秋的某個下晚時分盤桓在王維詩“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在那漫游時我看見了這種長著心形葉子的藤本植物,它攀附在紅柳枝葉上,一串已發黃的心形葉背襯大西北碧藍深邃的高天,煞是顯眼。它角形的莢果成熟了在干燥中綻開,細微的種籽披背著銀色的纖毛,風來即飛起,飛揚到遠方。
它是什么植物?我從前不曾見過。晚間回到賓館用時斷時續的公用WIFI網上做功課時,大海撈針般地查到它可能是一種叫羊角草的藤本,屬蘿藦科植物。
旅程匆匆,橫貫西東的甘肅行最后一站到了蘭州,專欄作家韓松落款待我們,席間順便聊到荒漠生命的美。調出手機里的圖給他看,他指著這個說,這個叫羊角奶果,他說它會分泌奶漿子一樣的液體,小時候還吮過那種漿液什么的。韓先生老家在祈連山深處,應該熟知本土植物。這話題沒繼續。
甘肅行結束,飛到天府之國成都,期間收80后作家鄭小驢微信一圖來問一種植物的名稱,我乍看,是一種心形葉藤本,結著兩個長有刺突的莢果,看不清全貌。匆匆忙忙瞧一眼,不識,回他:過兩天回云南后查實告之。
昨下午,補了一個好覺后,小驢之問來敲我腦門。盤出我的資料加上電腦,又變成大海撈針的情形,小驢發來的圖片我盯著看了又看,沒線索。拿起一本雜志翻了翻,心還在解謎的網絡里,忽然間,靈光乍現,記起,幾年前曾在農博會上買到一種異質花草叫唐棉,唐棉賞的不是葉而是它的果,它的果有點類似小驢之問中那植物的果實,倒查回去,謎底揭開。
小驢問我的植物叫蘿藦,蘿藦科植物,心形葉,草質藤本植物。民間俗名太多了:羊角奶、奶漿藤、婆婆針線包、雀瓢等,再回溯,調出我在陽關拍到的“羊角草”,它們是同一科屬植物,此乃真的是順藤摸瓜了,歪打正著,把個蘿藦科植物的性狀來了一個全盤挖掘,又得知這種植物叫芄蘭,《詩經》里有“芄蘭”篇,用這植物的葉和果比興說事兒。這便是以上扯到的——《詩經·國風》之衛風芄蘭篇,芄蘭的長莢角果形似古時成人佩戴的“觽”,那個古時的女詩人是觸景生情。
在成都時,某夜,與友逛蕩到文殊院,在老輩文人流沙河題書店名的散花書屋里購得先生的《詩經現場》一書。前幾年給成都日報的副刊寫專欄,該副刊的頭版上每期皆有流沙河先生的現代版說文解字兒,寫得很短很好看,拿起這書一翻,甚喜歡。成都是我到過的生活與藝術結合得最好的地方。老先生自序里說古人寫詩都是生了事才寫,現代人寫詩不是,想寫就寫,他呢就把《詩經》里那些生發了事的“現場”拿來說說講講。
《芄蘭》沒被流沙河先生挑在這書里說事兒。
西北行,孤獨,傷感,也是詩意的。在陽關時,天向晚,看著從前的陽關大道,看著沙土上我長長的影子,忽淚涌,時愿天塌地崩,從此絕塵而去,從此這里真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西北行,啟用“觽”一樣的芄蘭莢果解開亂麻麻的心緒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