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晶 張望
現代環境保護運動一般認為是20世紀60年代由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發表所引發的,之后一系列反映對人與環境關系的思考的重要報告和事件相繼涌現,在全世界范圍內形成了基本共識并至今記憶猶新:70年代羅馬俱樂部的著名報告《增長的極限》、80年代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和布倫特蘭的報告、90年代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等。而在這之前已經有大量的研究和認知的進展和積淀,這些工作為現代環境保護運動產生或稱爆發提供了思想準備和認識積淀,奧爾多·利奧波德就是其中有重要貢獻并確立學術地位的一位,他的著作《沙鄉》及其大地倫理思想被認為是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和野生動植物生態學領域的經典,利奧波德以美國當時面臨的環境問題為分析目標,運用生態學知識分析探索并呼吁人與自然之間需要建立一種倫理關懷的關系,構建了以土地倫理為核心的生態思想和意識,成為與亨利·梭羅(1817—1862)及約翰·繆爾(1838—1914)齊名的環保先哲。

《沙鄉年鑒》奧爾多·利奧波德 著中國畫報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
1887年11月1日,奧爾多·利奧波德出生在美國艾奧瓦州柏林頓市的一個普通家庭。利奧波德于1905年就讀于耶魯大學謝菲爾德學院,在那里接受了經濟學的指導;1906年成為耶魯大學林學院林業專業的研究生。該學院成立于1900年,由吉福德·平肖(1865—1946)家族資助,平肖為該院第一任院長。平肖是一位林學家,也是自然資源保護學家,曾任美國林業部第一任部長,他支持實行森林保護政策和控制使用森林資源,主張“可以根據大多數人的利益及長遠利益,對自然進行有計劃的開發和合理利用,取得全體國民的最大經濟利益”。利奧波德學生時期受這種功利性保護主義思想的影響,接受“保護是為了利用”的觀點,是資源保護運動的積極參與者。
1909年,獲得林業碩士學位后,利奧波德進入亞利桑那州林業局工作,成為聯邦林業局亞利桑那白山的林務官。1912年,利奧波德成為新墨西哥州北部卡森國家森林局的監察官。1919年,他晉升為西南部國家森林管理局局長。在這個時期,利奧波德注意到西南部地區的土壤侵蝕問題,他發現布魯河兩岸90%的可耕地被水沖蝕了。他認為土壤侵蝕不能簡單地歸結為自然變化的結果,人類的行為及對土地不明智的使用也是重要的原因。他從森林保護和土地管理等工作經歷中發現土地資源的管理必須以土地的生態為基礎,1940年他在給平肖的一封信中回顧了自己整個林業管理工作的歷程,自述了1920年起他思想的轉變,逐漸由所謂“追求長遠的最大的利益”轉向開始考慮生物群落整體的保護。利奧波德在林業部門工作的這一時期,正是美國資本主義加速發展時期,生產力的空前提高和對自然資源的迫切需求導致了生態環境被過度破壞,也為接踵而至的經濟危機埋下了隱患。他開始反思土地管理和林業管理的政策,逐漸改變了原先接受的為追求經濟效益而保護自然的觀念,轉向“生態思維方式”。
1924年,利奧波德受林業部的調遣,赴威斯康星州的麥迪遜市擔任林業部林產品實驗室副主任。后來他回憶,由于自己更愿意把注意力集中到研究人與土地的關系上,而林業部門當時是一個“只關注林業產業化”的地方,他無法認同林業部門完全從經濟利益角度出發的林業管理思路。因此,利奧波德在那里的工作并不順利,經常感到沮喪,并最終于1928年離開了林業部。
離開林業部門的利奧波德并沒有離開大自然,他把注意力從對植物的研究與管理轉移到了對動物的研究上。受一家狩獵研究所的邀請和資助,利奧波德對美國中西部及北部地區的獵物狀況進行考察,在考察的9個州中,他進一步發現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有增無減而且愈演愈烈,注意到人類行為與自然環境之間以及大自然內部的各種聯系。1933年他根據自己的觀察和研究出版了《野生動物管理》,這部集專業知識與技術手冊于一體的著作介紹了管理和恢復野生動物數量的基本方法,吸收融合了林學、農學、動物學、生態學、教育和信息學等多個領域的知識,形成了當時一門新興的學科,威斯康星大學因此設立了新的系科——野生動物管理系,并聘任利奧波德為該系第一位野生動物管理學教授。作為這門學科的創始人,他被譽為“美國野生動植物管理專業之父”。
與其他新興學科的產生和發展一樣,利奧波德的野生動植物研究與管理思想也經歷了一個認識上漸進和深化的過程。在從林業管理轉向野生動物管理的前期研究與實踐中,利奧波德提出要保護和發展“有用”的動物,并消滅“無用”的動物。他曾經說:“那時我很年輕,而且正是在不動扳機就手癢的時期,總認為狼越少,鹿就越多。因此,沒有狼的地方就是獵人的天堂。”這反映出利奧波德早期樸素和實用的野生動物價值觀,也就是以經濟價值的評價標準來衡量動物的“有用”和“無用”,是從自利的功利主義角度出發形成的評價標準,忽視了動物種群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在后來的研究與工作過程中,兩件事情改變了利奧波德的研究觀念并影響了他的職業生涯。一是他目睹了美國西部地區的嚴重水土流失現象。這使他意識到不明智地利用土地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土地不僅提供了豐富資源和價值,更重要的是與水、動物和植物各要素息息相關,土地的破壞意味著其他要素也會受到嚴重影響;二是他在一次野外狩獵時看到了一只垂死的老狼眼中閃爍出的綠光,利奧波德寫道:“我毫不懷疑,那信念是從我親眼看見一只狼死去時開始產生的。當時我認為,狼的減少會讓鹿增多,然而看到老狼眼中那漸漸消失的綠色火焰后,我才意識到,無論是狼,還是大山,都不會認同我的那種想法。”有過幾次類似的經歷后,利奧波德在一篇名為《環河》的文章中寫道:“生態保護是一種人與自然間的和諧狀態,土地意味著陸地表面、地上和地下范圍內一切事物,與大地的和諧就像跟朋友的和諧一樣,你不能因為珍視他的右手而砍掉他的左手,大地是一個活的有機體。”他期望引導人們從生態系統的層面理解生態保護的含義。隨著對大自然更多近距離的接觸和研究的逐步深入,利奧波德認識到追求經濟利益為目的的功利主義保護觀的明顯缺陷,由此逐漸形成了有機整體的生態保護觀。功利主義保護觀堅持典型的人類中心立場,即從人自身利益出發,凌駕于一切非人類的自然之上,認為人是自然的主宰,自然僅僅是可供人類利用和消費的資源,人有權利根據自身的需要盡可能去消費自然,比如狩獵、開墾土地。有機整體的生態保護觀堅持生態中心立場,認為人與自然界其他成員都屬于生態系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類既要看到自然的工具性價值,也要承認自然的內在價值,并賦予自然以永續平等生存的權利,與自然共存共榮。
利奧波德在1939年《土地的生物視圖》一文中闡述了他的“土地金字塔”的生態模型。在他看來,“土地金字塔”是由生物和無機物組成的“高度組織化的結構”。其中土壤形成了底層,往上依次是植物層、昆蟲層、鳥類與嚙齒動物層,最上層由大型食肉動物組成,從而形成大地有機體。他倡導人們保護生物共同體的結構復雜性以及支撐這種基于復雜性的生物多樣性。利奧波德的林業專業背景、林業管理和野生動物管理工作經驗,為他形成“大地有機體觀念”的雛形奠定了基礎。
以約翰·繆爾為首倡導的自然保護主義積極推崇荒野精神、其審美價值以及其他生物價值。受繆爾的影響,利奧波德萌生了創建“荒野協會”的想法,對荒野保護的探索和研究成為利奧波德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實踐的開端。1935年,他與植物學家羅伯特·馬歇爾等人組建了“荒野協會”并創辦了《今日荒野》雜志,共同致力于保護荒野中的自然生命和維持荒野的原生態美。荒野協會是美國一個全國性的非營利的保護公共土地的非政府組織。荒野協會建立的過程中,利奧波德和羅伯特·馬歇爾、本頓·麥凱等幾位創始人起到了關鍵作用,他們對荒野土地的保護思想也影響了如霍華德·扎尼澤等一批積極支持者。扎尼澤后來于1945年擔任荒野協會主席,成為荒野運動的熱情推動者。他領導荒野協會不斷發展壯大,并通過不懈的努力促成美國國會于1964年通過建立國家荒野保護體系的提案,總統林登·約翰遜簽署了《荒野法》,該法將美國荒野納入法律的保護之下,建立了永久保護美國荒野土地的荒野保護體系,開啟了美國荒野保護歷史的新篇章。利奧波德曾說:“了解荒野的文化價值的能力,歸結起來,是理智上的一個謙卑問題……只有那些懂得為什么人們未曾觸動過的荒野賦予了人類事業以內涵和意義的人,才是真正的學者。”由于利奧波德等人的大力推動,荒野協會的影響與日俱增,成為美國十大環保組織之一。
在創建荒野協會的初期,利奧波德在巴拉布市威斯康星河畔一個名為沙鄉的地方購買了一塊廢棄的農場。在農場上面的小木屋周圍,他的一家人種了數千棵松樹并嘗試恢復草原景觀狀態。通過記錄動植物的變化,利奧波德獲得了大量珍貴的第一手信息。在這里利奧波德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他親自設計并開展實驗,試圖構建一個具有生物多樣性、環境健康、符合美學意義的生態區域,以彌補和修復由于利用不當造成的土地退化。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利奧波德構思并完成了其最有影響力的著作《沙鄉》中的許多篇章。《沙鄉》一書自1941年起形成初稿,直至1948年4月牛津大學出版社才決定出版該著作。然而不幸的是,幾天后利奧波德鄰居的農場發生了一場火災,他在奔赴火場救災的路上,因為心臟病猝發而與世長辭,最終《沙鄉》由牛津大學出版社于1949年首次出版。當時正值戰后經濟復蘇時期,人們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熱情遠遠超過了對生態保護的關注,這本書的出版在當時并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直到20世紀60年代,人們才逐漸注意到了早已存在的《沙鄉》,而這部著作現在已成為環境保護的綠色經典著作,受到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愛,曾被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評為“20世紀自然寫作領域十大好書之一”。據統計,此書已被翻譯成14種語言,印刷了200萬多冊。
《沙鄉》描述了利奧波德在威斯康星河畔農場看到和所做的事情:農場四周的四季景色,他為恢復沙鄉生態所做的工作。這些文字按12個月份順序依次排列,構成了沙鄉的“年度”記錄。此書的中文譯名通常被譯為《沙鄉年鑒》,事實上,年鑒通常是以記述年度事物及其發展狀況為主要內容的資料性工具書,匯輯一年內的重要時事、文獻和統計資料,按年度連續出版。但《沙鄉》并不是沙鄉的歷史匯編,而是利奧波德通過很多年的觀察和經歷,將沙鄉各種自然現象和有趣的事情記錄下來,并且通過12個月份順序依次排列,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沙鄉年記”。這部著作還記錄了利奧波德的科學研究生涯、他與大地的親密關系、他的生態觀念的轉變背景、土地變化的情況等,并從美學、文化以及倫理的角度闡述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土地的關系。因此書名譯為《沙鄉》更為妥當。
《沙鄉》是利奧波德對大自然與土地和人類與土地之間關系的觀察和綜合思考的結晶。他倡導了一種開放的大地倫理思想,以謙恭和善良去對待土地。在書的最后結論部分,他提出,土地的倫理范疇包含土壤、水、植物和動物,以及大地上存在的一切,呼吁人們放棄征服者的角色,對每一個倫理范疇內的要素給予尊重,把它們當作跟自己一樣的平等成員。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思想的原創性內容就是提出了整體主義的大地倫理原則:“一件事情,當它有助于保護生命共同體的完整、穩定和美麗時,它就是正確的;反之,它就是錯誤的。”
利奧波德在《沙鄉》中提出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的基本價值準則在哲學界引起了關注和討論。利奧波德強調生物個體的權利,但是,把個體主義概念作為生態倫理學的基礎是有困難的。他將目光由關注個體生物轉到關注整體如物種、種群或生態系統上,強調非中心化的生態整體價值,全面闡述了生態整體主義的思想。但是后來遭到一些反對者的攻擊,動物權利論者湯姆·雷根認為大地倫理學“明顯地包含了這樣一種前景:為了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定和美麗,個體的犧牲是給更大的生物共同體的‘善’,我們很難為個體權利的觀念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整體主義給我們提供的是對環境的一種法西斯主義式的理解”。他擔心這樣一種整體主義會像“國家至上主義”那樣否定個人的尊嚴和自由等理念,會導致“環境法西斯主義”。湯姆·雷根的思想也正是個體主義環境倫理學派的代表。實際上,如果我們能夠辯證地理解主體與客體、個體與整體的關系,并且意識到在人類之上還有無限的大自然,便可更好地理解生態整體主義立場,而不走向人為地偏見或誤解。美國當代環境哲學家貝爾德·克利考特對大地倫理具有爭議性的相關問題進行了研究,寫了大量論證利奧波德大地倫理的文章,為其整體主義價值觀進行辯護,使大地倫理的思想得到進一步完善和擴展。
大地倫理思想試圖轉變人們對待土地的態度,真正能夠平等地對待大地上的所有物種。而今天我們秉持的可持續發展觀所倡導的是生態、經濟和社會的可持續性,在承認自然價值的前提下協調解決兩類根本矛盾,即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矛盾和人與自然之間生態關系的矛盾。化解人與自然的矛盾,實現人與自然生態關系的協調,需要人類樹立正確的自然價值觀,尤其是關于如何公平公正地分配自然價值,從而不危及代際和代內的利益。大地倫理強調自然界有機體的整體性、協調性、復雜性和審美價值,喚醒人們對土地的熱愛和尊敬,求得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存,大地倫理的原則于1990年被寫進美國林業工作者的倫理規范中。
利奧波德的家庭人才輩出,他的五個兒女也全部從事自然資源或生態保護研究,其中三位還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利奧波德在西南地區的美國林業局工作時遇到了他的妻子埃斯特拉·伯格雷,并于1912年結婚。婚后他們育有五個孩子,大兒子斯塔克·利奧波德是野生動物生物學家,二兒子盧納·利奧波德是河流地質專家,小女兒伊·利奧波德是植物和生態學家,都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大女兒妮娜·利奧波德是生態保護學家,三兒子卡爾·利奧波德是植物學家,也都在學術上取得了杰出的研究成果。
利奧波德的后代繼承了大地倫理思想,1982年,利奧波德的五個孩子利用利奧波德的遺產組織創辦了利奧波德基金會,這是一個非營利性的環保組織,以位于美國威斯康星州的巴拉布市的利奧波德遺產中心為基礎,致力于宣傳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思想、激發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關系。同時,基金會還保有利奧波德原來居住的小木屋及其周圍大概有300英畝土地的農場。此外,利奧波德基金會還有1800英畝的紀念利奧波德自然保護區,這里成為傳授可持續土地管理方法的教育基地。利奧波德基金會提出的使命是把土地倫理的觀念融入社會結構中去,提高人們對土地健康的理解,強化對土地的管理職責,培養土地和資源保護的領導者。2007年,利奧波德紀念館向公眾開放,其建筑的設計和建造達到了“綠色”的最高標準,能耗比同等規模的典型建筑少70%,利奧波德紀念館的建造體現了他的大地倫理思想,同時也是一個低碳排放的樣板,紀念館通過了當年美國綠色建筑金級認證(LEED)的評估,被LEED認證為“碳中和建筑”。
“利奧波德的精神遺產在世界范圍的各種環境活動和建筑作品中隨處可見”,利奧波德基金會秘書長布迪·赫夫卡評價說。的確,利奧波德通過他的思想激勵著人們去努力連接人類和自然界,對現代環境保護運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利奧波德家族對大地倫理思想傳播的長期努力也推動了自然科學研究人員以及研究自然文學和科學哲學學者的關注,使得更多的人去深入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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