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蕎 編輯 | 田宗偉

攝影/視覺中國
在湖北恩施芭蕉山上的一片茶園間,有一個小村子叫戽口,那里常年云山霧繞,鳥鳴清澗。我父母當年上山下鄉,就落戶在那里,兩年之后,我也在那里出生。
一
我童年記憶中的那棟木房子四周,坡間坎沿的自留地里,全都被父母和爺爺奶奶種滿了各種蔬果花草。自留地里種的蔬菜和糧食,我現在能記起來的有西紅柿、辣椒、茄子、金豆、扁豆、豇豆、莧菜、白菜、包包菜、土豆、紅薯。遇上田梗、坡坎這種窄仄的位置,不能種糧食,但也從不浪費,沿著坡坎遍布的都種上了黃花,花開夏季。
每個夏天的清早,太陽還未出時,母親就會叫上我,跟她一起去地里摘黃花,黃花剛采下來的時候,是嫩嫩的,直直的,黃中帶點綠的。
摘回來,倒到堂屋的大方桌上,都是好大的一堆。母親把這些新鮮的滴著晨露的黃花,放進大鍋里,用開水淖了,撈起來,又在門口的院壩里,鋪一張干凈的大竹篾席子,我和她就把被開水燙得軟軟的黃花菜,一根根地攤開來,整齊地擺放在篾席上,等到太陽出來,曬上一天,黃花就干焦了,把它們順勢收集起來,儲存在木盒子里,可以吃到來年的這個季節。
我記得家里的干黃花菜,主要是用水泡開了,炒臘肉,或是燉湯用,爺爺總說,黃花菜是頂補人的好東西。在爺爺的口里,有許多東西,都是頂好頂好的東西,比如一樣食品,我一次吃得太多,都吃膩味了,爺爺就會說,不想吃就別硬吃,放到明天,又是頂好的東西。
黃花菜一過季,轉眼到了秋天,我家田坎上開得馨香四溢、搖曳生姿的,是菊花。菊花也是輪植在坡坎路邊的,花開時節,那些成簇成叢的黃色白色的花朵,似乎給屋前的田園坡地勾勒了一道動感的花邊。爺爺有時會采一些小的黃菊白菊回來,曬干,泡茶喝,有時還包裹起來,連同之前曬好的干黃花,一起寄給外地的親人。
我爺爺似乎對花草果木有著格外的喜愛。我們建屋的這一塊,本是當地人不看好的易滑波之地,建屋之前是水田,但修屋之后,爺爺陸續尋來各種花木苗種,將這里慢慢改造成了花果山。房前栽有四季常開的月月紅,冬天都不敗,屋后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爺爺說這是國色天香。
二
家里除了種花草糧蔬,也種了不少果樹。當院的就是一棵大桑樹,春末是桑椹成熟的時候,成熟的桑椹,味道比草莓還好,我常常爬到樹上,坐在樹椏間,摘桑椹吃,直吃到嘴唇變成了桑椹樣的烏紫色,才下樹。
到了夏天,我又坐在那個桑樹椏上摘葡萄吃,因為葡萄藤是繞在桑樹上長的,所以看起來葡萄就像長在桑樹上一樣。大樹椏已被我們坐成了座墩兒,有墩可坐,有枝可靠,有果可吃,那情景,想必也快活似小神仙了。座墩兒附近的葡萄還沒待完全成熟,就早被我們“小仙人”吃光了,接著又放眼遠一點的葡萄串,蠶食一樣,一個夏天吃下來,最后就只剩高枝巔上掛著的那幾串零星的葡萄了,仰望著它一天比一天的飽滿成熟,紫紅紫紅的,我們直流口水,可又夠不著。后來我和哥哥在竹林里找了一支最高的楠竹,讓大人砍下來,剃掉枝椏,再把竹竿最頂部劃破,照著高高的葡萄伸過去,用那長竹竿頂端的破口去夾葡萄串的莖,無數次失敗之后,總有一次是會夾住的,夾住之后,將長竿使勁攪幾下再猛勁一拽,葡萄莖就斷掉了,那串紅彤彤的葡萄便不再屬于葡萄藤,而屬于竹竿了,歡呼著收回竹竿,取下葡萄,無比珍惜地一顆一顆品咽那夏日最后的葡萄滋味。
桑椹、葡萄是長在家門跟前的,沿著家門兩旁延伸的路邊,還種著桃樹,我記得爺爺不知從哪里引進的新品種,他說這叫“百花桃”,長出來的桃子個頭大,顏色也白凈,白里透紅,不像本地的桃子那樣小、顏色發青。我在九歲離開戽口之前,還吃過兩回這種“百花桃”呢。
沿著家門前的階沿下十幾步,路邊又種有枇杷、李子樹。李子樹也是要長幾年才能結果子的,我離開戽口時,家里的李子樹也才剛出果一兩年。
三
我9 歲的時候,我父親從芭蕉鎮調進恩施城,帶上我哥到城里上學去了。同年我母親又從戽口鄉調到鎮上,在鎮郊的火花中學教書,帶走了我和弟弟,戽口的鄉下大房子,就只剩下爺爺奶奶兩老留守了。
在火花中學居住的日子,母親一人帶著9 歲的我和2 歲的弟弟過活,還要備課教書,很是艱苦,在戽口鄉下那花果山水簾洞般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仿佛就是從離開戽口的那個夏天開始,徹底告別了我的童年。
那之后,我一天的學習生活基本上不用大人管。早上自己起床,用煤油爐就著醫用鋁盒子熱點早飯吃,吃完就自己走山路去芭蕉小學上學。中午在學校對面的館子里買兩個小饅頭當午飯(除了在鎮上住的同學中午可以回家吃飯,稍遠點的都是這樣買饅頭當午飯的)。
每天晚上,我自己做作業,看書,睡覺時間到了,我就去隔壁辦公室跟正在備課的母親打聲招呼說“我睡了。”母親就說:“那你睡嘛。”我就上床睡覺,睡覺前總是翻看那本《童話選》,那書很厚很沉,但我每天晚上都要看著它才能入睡,它成了我僅存的一點和童年有關的余味。印象最深的就是《大林和小林》里的四四格,還有包包,他邊走邊唱“美麗的包包,吃一塊雞蛋糕”:
美麗的包包,
吃一塊雞蛋糕。
美麗的包包,
吃一塊雞蛋糕。
美麗的包包,
吃一塊雞蛋糕。
……
書上的字一行比一行小,跟四四格的歌聲一樣,漸行漸遠。
四
在火花生活的那兩年,本來日子就艱難,可越是艱難就越多災難。有一次,弟弟在下面那排青年教師宿舍門前玩,也沒什么人照看,奔跑時摔倒了,鼻子撞在木樁上,大流鼻血,母親那時還在上課,有老師看見了,趕緊把他抱起來,平放到床上,又給他鼻孔上塞了棉花球止血,見不流血了,還以為是血止住了。其實鼻血哪里止住,因為平躺著,反是讓鼻血都倒流著讓弟弟咽進肚里去了。母親下了課聽說小家伙流鼻血,趕緊把他從同事家里抱回去,弟弟那時一張小臉已經煞白了,母親抱著他剛走到家門口,可能是因為上上下下的幾步臺階顛簸折騰,弟弟哇哇幾口,把流進肚里的鼻血全吐了出來,母親一看這兩三歲的小娃娃,猛地吐出這大灘大灘的鮮血,臉都嚇白了,只怕弟弟有三長兩短,當即搭車進城給弟弟治病,怕再晚了連命都保不住。
我那時還在學校上學,啥也不知道。放了學回家,才從學校老師那里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還看見弟弟染了血跡的小衣服,心里又害怕又擔心又難過。我一個人在這里生活,總以為他們第二天就會回來的,母親的同事們也總關照我,所以并不覺得有什么難處。我那時才9 歲,竟就這樣一個人過了一個星期,母親和弟弟也沒有回來,我也無從得知信息(那時沒有現在這么發達的瞬時通訊工具,連捎個口信都很難)。
他們走后沒兩天,我放學回來的時候,隔壁老師給我提來一大袋李子,說是我爺爺奶奶剛從戽口老家托人捎過來的,我打開袋子一看,里面全都是個頭碩大、紅彤彤的上好的李子,滿滿一大袋,肯定是爺爺奶奶打下李子后,又挑揀了許久,才選出這一袋最好的,全都給我們捎來了。我看著它們,怎么也舍不得吃,一心要等到母親和弟弟都回來了,大家一起吃。
還好,弟弟在城里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病養好了,只是失血過多,母親還為他輸了400CC的鮮血。一個多星期之后,父親送母親和弟弟回來了。我終于體會到一家人團聚的幸福。

剛采摘的新鮮李子 攝影/視覺中國
我歡歡喜喜地拿出那袋爺爺捎來的李子,要給家人吃,一打開,卻發現那些原本紅亮亮的李子,大熱天的在袋子里悶了一個多星期,竟然全都爛了,幾乎挑不出一個好的來,我一下子就急得哭起來了,想到爺爺奶奶千挑萬選的這些李子,竟被我放在這里無端地糟蹋掉了,心里真是又難過又后悔,我是該吃還是不該吃呢?我當時完全懵了!我吃了,就覺得吃了獨食對不起正在受苦受病的母親和弟弟;我沒有吃,現在全壞掉了,又萬般對不起為此費了不少心力氣力的爺爺奶奶,那么精挑細選的一袋李子,竟然一個李子都沒吃成,他們要是知道了,該多難過。
我大哭不止,他們離開這些天,我一次也沒有哭過,反倒是他們回家了,我卻哭個沒完,因了這袋李子的由頭,我似乎把這些天里一個人住著時的擔心、想念、恐懼、孤獨,全都哭出來了。后來,這事情過去了許久,可誰要是再一提起那段時間,我還是不能平靜。
五
第二年,家里的情況大好了,母親調進了城里的中學教書,帶著我和弟弟也來到了城里,和父親、哥哥全家人團聚了,我在城里的小學接著讀五年級,弟弟開始上幼兒園。雖然住的地方很窄,但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比什么都好。第二年,家人把爺爺奶奶也從戽口接到了城里,這個城里,還有我很多的親人,再也沒有過火花中學那么艱苦的日子了。
那年的李子味道,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記憶。直到現在,我還是會怕吃李子。當我聞到李子的氣味,就會想起那年那袋壞掉了的李子,想到那時候的歲月,那種酸楚的無奈的人間的愛,那滿滿一袋卻一顆也沒吃著的甜蜜的大紅李子,才是我童年記憶里最酸澀的李子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