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虹影作為中國新女性文學的代表之一,始終把女性作為寫作的主體對象,通過對傳統父權中心文化的針砭和倫理道德的顛覆展示女性的生命本能和主體反叛意識,打破了長期以來男權中心觀念對女性性壓抑的言說禁忌,正視女性自身的性愛需求,張揚了女性主體精神和性別自省意識。作家在塑造覺醒了的一代新女性形象的同時,也表現出了對平等、和諧的兩性關系的殷切追求,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做出了大膽而執著的文學探索。
法國的西蒙·德·波娃在她的重要著作《第二性》一書中,將“女性”定義為“第二性”,認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正是因為男權中心社會及其文化對女性的長期壓制,女性一直處于被動的和被閹割的狀態。這種狀態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同樣存在。在由男性作家所代表的主流話語中,女性常常被視為男性把玩、觀賞的“第二性”,男性作家按照自己的審美規范對女性形象進行想象和設定,將筆下的女性劃分為“天使與妖婦”兩類,極大限制了女性個性的正常發展,使得女性在身心、情感、欲望等方面全面走向封閉。作為新女性代表之一的虹影,她在創作中將自身的生命經驗賦予筆尖,敘寫女性成長、生活和命運的軌跡,全方位地挑戰男性話語權,對父權社會做出了決然反抗和徹底反叛。
首先,虹影的小說中彰顯了封建父權、夫權對女性的迫害。《上海王》中,憑借時勢與膽識君臨十里洋場的上海女王小月桂是一個因父母雙亡而被舅舅、舅母賣進妓院的鄉下丫頭,姆媽新黛玉嫌她胸大,讓她束胸,她也因為一雙大腳不能做接客的“小姐”,只能做做粗活。在注意到常力雄對小月桂感興趣之時,新黛玉試圖用小桂月的一雙大腳來澆滅常爺的興趣,“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小月桂只能“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丑。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束胸、纏足等陋習本就是對女性自然、健康、正常人性的肆意歪曲和扼殺,女人的軀體因為男性的病態審美而受到扭曲,這使得女性可悲的地位立馬體現了出來。但另一方面,新黛玉、小月桂作為父權制社會下的受害者受到了迫害卻并不自知,反而可悲地認同和遵守著男性制定的美學標準和倫理規范。這是由于在長期的性別壓迫下,男性寄托在女性身上的審美理想業已成為女性的集體無意識,這是她們對“他者”、“次性”的自我身份認同,而這種身份認同無疑加固了父權制的話語地位,使得女性愈加臣服于男性所象征的性別秩序。正如有學者所言;“女人走進社會,力圖與男人平等相處,比肩同行——正是在這個行進的過程中她們發現:最初的也是最終的障礙,并不是社會層面上的權利問題,而是深入人心的價值體系:它以男性為主體,以倫理道德為基礎,在穩定父權制家庭的框架里來塑造女性的生存價值,在消解女性社會功能的同時也消解了女人作為人的主體地位——被這種價值所塑造,女人成為男人身后的‘第二性’。”
而對于兩性之間的性別秩序,女性地位更是不值一提。《饑餓的女兒》中擔任著“我”(六六)的“父親式情人”一角的歷史老師,是已有家室的有婦之夫,在他的誘惑下,“我”成為了他的情人并懷了孕,而這時的“我”才認清歷史老師原來只是一個自私、懦弱、不敢承擔責任的虛偽男人。在這里,在以歷史老師為代表的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成為了一個被男權話語所編碼的符號,她們是絕對的弱者,是泄欲的工具,而當欲望即將上升為責任時,女性便失去了價值,成為了被拋棄的對象。
在以男性霸權文化為中心的社會中,知識女性也逃不過被禁錮和異化的宿命。《K——英國情人》講述的是精通房中術的現代女詩人閔由于在丈夫身上得不到性的滿足,而出軌英國男子裘利安的故事。閔本擁有一顆純粹享受欲樂的心,但因丈夫在性文化上的枯燥呆板,閔的性欲望長期被壓抑,其內在生命主體從而開始變得扭曲,情欲與現實的矛盾最后只能通過閔的死亡來消解。由此看出,閔的知識女性的身份并未給其主體帶來特權,反而壓抑并阻礙了其女性主體生命的成長,使其成為欲望的奴隸,這是男權中心社會的性別秩序和性別偏見共同作用的結果。
其次,虹影在反抗父權、夫權文化時所采取的一個普遍的策略是父親、丈夫角色的丑化甚至是缺失。由于私生女的身份,在虹影的成長期,父親的形象一直是缺席的,這也對她的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男性形象普遍被丑化和矮化,女性成為了同男性爭奪話語權的主導角色。《上海之死》中的于堇在幼年時便失去雙親,養父休伯特把她撫養長大,并將她培養成了一名出色的秘密特工。在小說中,養父實際上充當的是于堇革命道路上的啟蒙者和領導者身份,而于堇也早與前夫倪則仁切斷夫妻關系,可以說父親、丈夫的角色在小說中看似存在,實際并未出席。《上海王》中的小月桂雖完成了從鄉下丫頭向申曲女王的華麗蛻變,但幼年喪父,且與洪門三代上海王的情感糾葛都沒能讓她擁有過一次婚姻,父親和丈夫的角色在她的一生中也始終是缺失的。在虹影的自傳小說《饑餓的女兒》中,由于私生女的身份及“與母親之間的距離使六六開始追問自己的身世,尋找父親因而成為小說前半部分的重要線索,但是對缺失的父親的尋找并沒有帶來問題的答案,因為‘這個世界,本沒有父親’,六六的世界里不存在一個能遮風避雨的至高無上的父親,不管是現實意義上的,還是精神與象征意義上。”父親形象的缺席不僅表現出了作者對父權社會的失望情緒,同時也體現出男權中心意識的崩潰和瓦解。
不難發現,在虹影的小說創作中,男性被邊緣化,他們自私懦弱,虛偽濫情,碌碌無為,成為了喪失話語權的沉默者。這一切從西方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理解,作者正是通過對男性形象的丑化和矮化,來達到反抗父權和夫權、凸顯女性主體個性的目的。
在傳統男權社會的性別秩序中,女性被男權話語的符號系統所編碼,其地位被嚴重邊緣化,她們忍受著性別歧視帶來的屈辱和傷害,一直處于一種失語和失身的狀態。因此,探求女性的解放之路就成為了女性主義文學家的終極關懷。然而“女性的解放,不僅是物質的解放,更是精神的解放。如果說物質的解放主要是指女性獲得政治、經濟、生活等各項權利的基本保障,那么精神的解放主要就表現為女性人本意識的自覺。”作家虹影深刻地意識到了女性主體意識的重要性,她以大膽而真實的筆致書寫女性的生命本能,展示了試圖沖破傳統男權藩籬的現代女性的覺醒,刻畫了一個個聰慧、鮮活、有膽識并具有女性人本意識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再是他者和附庸,而是絕對的主角,從而表達出對女性主體性的大力張揚。縱觀虹影的小說,我們可以劃分出兩類女性主體形象。
第一類是勇于與命運抗爭的獨立女性形象。作者以書寫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的生存本相和現實困境為重點,彰顯了這類女性頑強獨立的人格魅力。《上海王》中的小月桂從一個渺小的鄉下女孩逐步成為叱咤于偌大的上海灘的幕后上海王,其成功在于——面對低賤的出身和坎坷的命運之時,她從未低頭,只身與命運進行勢單力薄的抗爭,在幫派、商界、演藝圈、男權之間巧妙周旋,最終在險惡的困境中實現自我拯救;《饑餓的女兒》中的六六,從反抗家庭、反抗愛情再到反抗命運,她在反抗父權家長制的同時一步步走向自我覺醒,最終成為了一個自食其力、擁有獨立意志的自由女性,她的成長之路也是女性主體性的自我覺醒之路;《上海魔術師》中的蘭胡兒是一個勇敢頑強、潑辣直爽的雜技藝人,面對紙醉金迷的大都市,她沒有像好友燕飛飛一樣忘記自己的初心,而是一心著迷于藝術,并與惡勢力斗智斗勇,在一次次死里逃生后拯救了自己和整個戲班子,體現了時代新女性的大膽叛逆精神。縱觀這一類女性,她們盡管出身卑微,卻以一己之力與強權抗衡,她們徹底摒棄了聽天由命、逆來順受的奴性人格,從而彰顯出女性的主體力量和主體生命意識。
第二類是大膽追求愛欲的女性形象。《K——英國情人》中的閔是一位美麗且擁有超前的性解放意識的女詩人,但丈夫在性方面的刻板守舊,令她倍受情欲的煎熬。為尋求愛欲的滿足,閔甘愿做英國浪子裘利安的第十一個情人,她千方百計地安排一次次密會,更是將從《玉房經》中學到的房中術運用到現實中,享受著激情、歡愉的性愛過程帶給她的極致快感。除此之外,虹影在《紅蜻蜓》、《阿難》、《女子有行》、《歸來的女人》等作品中也都刻畫了一系列大膽追求愛欲的縱情縱性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在尋求愛欲的同時,發現了自身的主體性、欲望和快感,她們對兩性平等、和諧的追求,不僅是對女性自身存在、自我價值的認可,更是對女性身體經驗的完整建構及對女性主體性的大力張揚。
總之,女性始終是虹影的小說中的主角,無論是腹有詩書的知識分子還是在底層社會掙扎的普通女子,她們無一例外地都是自由的、覺醒的、堅強獨立的女性,她們不再甘于男權社會及其性別文化秩序強制認定的“第二性”、“次性”、“他者”等屈辱的身份,她們在一生的沉浮中努力找尋著屬于自己的身份認同,體現了女性主體意識的真正覺醒。
傳統父權制社會下的男性崇拜文化催生了一系列的諸如“內外有別”“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念,這些觀念使女性在社會秩序分工中被支配的位置合法化,從而將女性拘囿于有限的活動空間,女性的生命主體意識和獨立人格長期受到打壓。尤其是在兩性道德和倫理規范方面,女性從未擁有過話語權,她們不能正視和宣泄自身正常的生理欲望,或飽受性壓抑的痛苦而成為欲望的奴隸,或沖破欲望的枷鎖而成為被眾人鄙夷、蜚短流長的千古蕩婦。對于女性在性愛關系中的地位問題,孫紹先在《女性與性權利》一書中認為“女性也是正常性愛的發出者,性愛于女性不僅僅是一種接受,更重要的是主體的一種選擇。”可以說,虹影正是這種新的性愛觀念的探索者,其創作直面女性在父權文化壓迫下的尷尬處境與生存困境,毫不掩飾地展現了女性的情欲和生理訴求。在她的一系列小說中,女性成為了性愛的發出者,她們大膽追求肉體感官的刺激和極致快樂,將男性的肉體形象和軀體器官作為審視和贊美的對象,充分體現了女性的主體生命意識和人格獨立,帶給讀者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
在虹影的筆下,女性的生理特征和軀體形象受到了最大程度的禮贊,女性被壓抑的本能欲望還原為一種極致、自然的本真狀態。《上海王》中的主人公小月桂在初嘗性體驗時并未像傳統女性那般羞澀和被動,“這一次,她已經明白了這快樂是她自己的,只要心里想要這個男人,就能讓這快樂帶著自己走。”小月桂的身上,既體現了覺醒的新女性對正常、健康情欲的正面肯定,同時也體現了主人公對精神與肉體完美融合的和諧平等的兩性關系的憧憬及向往。另一部讓虹影聲名大噪的小說《K——英國情人》,同樣是通過一次次的性愛敘事來推動故事的發展。小說中的女性成為了性愛行為的掌權者,而男性的身體則成為被審視和贊美的對象,這種新的書寫方式解構了傳統父權社會下兩性性愛關系,打破了建立在兩性身體之上的倫理規范的壁壘。
虹影曾坦率地承認:“對我來說,‘性’這個東西并不神秘。因為我從小生長在一個大雜院,人們洗澡、脫衣……都很隨便。后來我發現,文學作品里的性有另外的意義,它充滿了美感、想象力、張力,或者一種藝術性,我可以回想男女之間的性其實可以那么美好,可以到另外一個境界。”虹影對“性”的肯定和毫不掩飾,體現了新女性從約束自我到正視自我、由依附走向自立的靈魂蛻變。她將這種蛻變賦予筆下,真實地展示了試圖沖破傳統男權藩籬的當代女性對長期被剝奪的性話語權的爭奪以及對于性解放的探索和追求,彰顯了女性主體生命意識的覺醒。
虹影始終從性別審美的高度來關注女性的身體形象、情感欲望、精神人格,塑造了一個個勇敢、倔強、叛逆的堅強女性,她們拒絕做他人的附庸,努力成為自我欣賞、自我定位的欲望主體。縱觀虹影的小說創作,其女性敘事通過對父權和夫權的決然反抗、對女性主體的張揚、對性別偏見的反抗,完成了以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為核心內容的女性主體意識的復歸和生長,有力地推動了女性性別文化的建構,激發那些已經“浮出歷史地表”的女性對自身的生命主體和生存行為做出更進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