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花
想念水聲
心意的走向歷來層次分明,像一些黃葉落在枝頭,告訴我,秋天已經來臨。
一路向北。穿過懷耿路,穿過大槐樹豐盈的暗影,細碎的腳印被一帖契入的天機淹沒。
水聲,是童年的一滴露水,是少年的一朵向日葵,是漫天星斗時無意間握在掌中的小歡喜。
也是步入中年時無法回避的一條溪流,需要完整的分隔號,劃清身體內部陰陽表里的界線、五臟六腑的溫熱寒涼。
想念水聲。那些水聲被珍藏,被拆解,被靈與肉的搏擊重新構架出完整的生命氣象。
時間命定的程序里反復出現水的意象。在斷斷續續的潮濕里,蛙鳴早已去向不明,唯有水草在內心葳蕤。
相信果實
一棵樹,一棵草,一朵花。或者,只是一種植物、一個人。
相信果實。成熟的裸露,是驚心的、靜默的,也是不慌不忙的。一場風吹過去,秋天走到盡頭,留下果實褐色的胚核飽滿本質的母體。
你看,迎面走來的女子多么高興。飛落的銀杏果滑過她的指尖,必是牽著甜蜜的笑意奔赴一場偶遇。
果實被路人翻揀的時候,成熟已經失去意義,春天再也不需要解釋。
樹影籠罩樹影。時間幻化的瞬間,那些褐色的棱角已被更改密碼,開始懷念一粒種子發芽吐蕊時的明媚。
潤養寓意重疊的期待,慢慢隱身葉片的綠,讓路途清晰可見,讓果實信仰果實。
霜?降
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
風落,決絕的意味漫山遍野,歸意纏綿。
寒意生動,造訪心境,孕育干凈的詞語。陳詞一枝一葉,褪盡喧囂與繁華,讓流水復歸流水。
如果,放棄等待;如果,放棄春天,晨光蘇醒的時刻,會不會有更多的路徑呈現?
隱身久遠的喜怒哀樂,漸漸明了,霜雪潛入白發,秋草敞開了心扉。
此刻,世界只為我們提供想象: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如?果
沒有回頭路。走過懷耿路的每一步都算數。塵埃貼著風聲飛起來,黃葉退回枝頭,需要一個新的輪回。
秋風不動聲色,清涼一寸一寸漫過來。銀杏樹金甲滿身的時候,紅衣女子仰起的面頰也是秋光的一部分。
秋聲過境,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往前走,花開花落,手握冰與雪的韻腳,任憑山巒秋水收留所有的熱情,孕育下一個春天。
九月菊高擎花朵,明亮的黃色浸入冷峻的秋夜,用細小的顫動,演繹這個世界背后嚴絲合縫的邏輯。
是的,沒有如果。萬物都在無聲處醞釀情緒,裸露的掌紋已被時間藏匿,等待下一輪秋水浩蕩而來。
河流的意義
河流無須具象,殘枝枯葉蛻變后,擁有河流全部的勇氣。
海水澄澈,離岸越遠,漂浮的沖動越有想象。退回最初的堤岸,河流用一滴海水的寬闊丈量世界的升與降。
繼續走。追隨河流的人天生具有柔韌的保護色,逢山遇水,尋路搭橋,冷暖相敘之后,也不會屈從于溝壑的顛簸與復雜。
中年已至,易于融水的物質越來越多,能夠跨越的高度漸漸還原本色。
記憶中的河流,可以掩映天空的云朵、父親的背影、母親的微笑、清白的炊煙,以及我對水色時光的敬畏。
時光之駒日行千里,可聞噠噠的馬蹄聲。
水草搖曳,波光生輝。慢慢靠近秋天的河流,泥沙靜默,水色清朗。
午后時刻
枝頭的果子已經不再陌生,反反復復的注視里,時間被拋光。鍍金鍍銀作為必備的選項,拉寬午后的光暈,一一滑過掌心。
記憶的藍本是敞開的,有水的明麗、光的溫情。紙頁合攏時,匆忙的腳步戛然而止。
想念的色澤日漸生動,陽光放低自己,花枝矮下來。再想念,已是黃昏。
萬物都有確定的時序。花蕾純美無邪,未萌生的花蕊深藏一切懸而未決的贊美詞。
茶色清淡,氤氳尚存。收斂負重的足音,任一徑香草輕巧地覆蓋流水之心。
晨?光
光芒萬丈。
時間的陰陽表里深情款款,蓄滿金色的穗子。
曾經用很長的時間,理解一棵草、一棵樹、一朵花,或者一個人。
那些金色的穗子,先是貼近地面,之后,用一個完美的回轉溫暖我的視線。最后,箴言警句各尋路徑,染黃銀杏樹高懸風中的葉片。
趕路人放慢腳步,仰起臉,任由目光穿過每一條細小的指縫。時間在這里洇出分杈,衍生內心的金牧場,像流水一樣擁有沉穩和篤靜。
秋風起時秋風落,一路向前,時間的秘密無懈可擊。
每天如此。日常的節奏醒來又睡去,在一片又一片樹葉上為時間留下伏筆。
金色夢想
一夜北風,秋天的紋理漸漸清晰可辨。敞開心扉,掌心伸向不同的方向,都會遇見光。時序的寓意不斷被分解,一些光漶漫,一些光點石成金。
秋日的午后,必須讀懂一棵樹,以及陽光攀上樹梢和著風聲的低吟淺唱。沉默著走,用細密的心意感受銀杏樹金黃可親的呼吸和脈搏。
形而上和形而下隨風翻轉,每一帖鏡像都接近完美。美好的事物波紋清淺,在銀杏樹下走一程,再走一程,追尋的腳步漸漸靠近秋天的深邃。
喜?悅
抵達是喜悅。
安安靜靜地離開,風風火火地懷念,也是喜悅。
生之吻,一顆心觸及柔軟,云朵和霜雪都是暖的。真正的叛逆者都會珍惜流水之語,暗藏燭火慢慢升騰的熱望。
尖銳。血氣方剛。涌動積極向上的力量。
翠綠的繭離別泥土,天空無端地開闊起來,一棵竹的勇氣擊退層層寒霧,言語嶄新。
面前的路自有熟稔的曲調和路徑,左與右,允許背離;高與低,允許相互滲透。時間更新序列之后,也允許已默認的部分被重新解讀。
天空高遠,大段的形容詞被忽略。截取一個仰望的瞬間,賦予枯草的鋒芒、流水的風骨,等待秋風落下來。
秋?聲
風的紐扣無處躲藏,一場無法描述的剝離之后,夜的枝條相逢殺伐。
用一分悠然取悅自己,用一片黃葉的輕吻別無涯的重。
秋天的懸念不多,愛過春天的種子必備懷念的勇氣。慢下來,再慢下來,等待秋聲浩蕩,百脈沉浮。
紫藤花緊握春的觸須,穿過夏天,鑲滿晚秋的天幕,變身風的鎧甲。掌中的果實脈絡分明,像一個習慣沉默的人,將花朵和果實都養在心里,任風吹拂。
不主張偃旗息鼓之后才說愛,被熱愛的事物只在低處確認身份。時間漫漫,繾綣復繾綣,花瓣被包裹的時候,流水也在無色的欲念中安靜潛伏。
掌?紋
霜滿地。泥土的掌紋清晰可見,俯下身,遇見更多的掌紋,以及它們化身草葉之后的竊竊私語。
語言的游走滲透四肢百脈,三部九候的路徑圖已經握在父親手中。大段的文字被默認,陰陽表里擁有各自的喜怒哀樂,溶于水,凝于水,脈脈相通。
剔除所有雜念,想念一棵樹。用滴落的汗水理解父親的掌紋,懷念一棵樹的春天。
屏蔽形容詞,任一徑綠色蔓延。
睡夢中,看父親細密的掌紋里草芽拱起土層,花朵退回花蕾。秋風吹過額頭,荒草垂滿枯意,刪繁就簡飲盡山水清歡,等待時間呈現夢幻之錦。
歌?者
青石階是紅螺山的皺紋,歌者的語言以松弛散慢的方式一級一級上升。
無須注釋;無須不懂風向的足披露枝葉由青變黃的秘密。
拋出天真的眉眼追隨春天。臺階攀上去,攀上去,像被時間遺忘的種子,遇見雨水奔走相告,希望叢生。
歌者,不需要語言。綴滿風聲的隱身衣,暗藏黑夜的明亮,燃燒燭火的光。
粉茉莉。三葉草。南天竹。向日葵。還有未睡醒的百日菊。
時日有光,歌者自贖身份,自解淚水的咸,親近光明。
該有一場隆重的愛情再次復活。明月高懸,流水清淡,窗前臥滿花影。
斑駁之影
時光的門始終敞開著,回轉其間的路鋪滿斑駁之影,著金衣,飲溪水,日夜不眠。
薄薄的雪幕垂下來,通往內心的路凜冽漫生。清涼層層聚集,如那些將枝條指向天空的樹,不分離,也不相認,只給陽光留一條逃匿之途。
陽光燦爛的日子,溫暖還是有的。心之向往,只是一杯水的清澈,大片的光影明暗相生,印證時間的冠狀面和矢狀面,滄桑之果以點狀序列呈現生命的飽滿。
能夠追悔的只是散落春天的一些渺茫之詞,一瓣一瓣的藍色隨風而走,繞過夏天,直抵秋日的豐盈。沒有一條平坦的路可供選擇,選擇的意義被曲解,只有秋風緊握殘存的熱情,自斟自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