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武
法律必須致力于日益為技術和技術進步推動的社會生活。對于科學和人文這兩種文化的任何之一,法官和律師都沒有當職業文盲的福分。
——[美]大衛·漢密爾頓法官
AI換臉,引發輿論爭議
2019年8月30日晚,一款名為“ZAO”的APP(應用軟件)刷屏朋友圈。用戶只需要在APP中上傳一張正面照,就可以輕松將自己“變成”影視片段的主角,并將這些“改頭換面”過的視頻上傳至微信朋友圈等社交平臺,引發“病毒式”傳播。
據ZAO官方微博介紹,其花費700萬元租賃的服務器,在一夜之間消耗了1/3,足見這款APP的火爆程度。
事實上,這已不是AI(人工智能)換臉技術第一次走進大眾視野。早在2019年年初,一位名叫“換臉哥”的嗶哩嗶哩網站發布者上傳了一段用AI技術制作的《射雕英雄傳》視頻。視頻中,原本飾演“黃蓉”一角的朱茵竟變成了楊冪。
從視頻上看,用AI技術制作的新視頻可謂“毫無修飾痕跡”。也正因為這樣逼真的效果,該視頻一經發布,便在互聯網上引起軒然大波。不少網友在驚掉下巴的同時,不禁納悶: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黑科技?
據“換臉哥”介紹,制作這段逼真視頻的軟件叫作DeepFakes。簡單來說,它是一個通過深度學習技術搭建的系統,可以讓機器學習人臉的面部特征,最后合成到目標影片的面部。整個過程就像是兩個人都在同時扮演黃蓉的角色,一個是師傅(生成網絡),另一個是徒弟(鑒別器)。徒弟的任務就是不斷向師傅學習,直至沒人能區分真假為止。
在美國,這項技術已經流行了2年多時間,不少技術宅們也自行創作了許多腦洞大開的換臉視頻。有人把特朗普的臉換成影星尼古拉斯·凱奇,還有人將特朗普和希拉里的臉合二為一,創造一個并不存在的“希拉里·特朗普”。更有甚者,將女明星的臉替換到成人電影中,從而偽造出各種不雅視頻。
也正是因為這項技術存在不可控的倫理和法律風險,所以在誕生之初便備受爭議。此次“楊冪換臉事件”也不例外。事后,視頻的上傳者“換臉哥”刪除了爭議視頻并公開道歉,事件的風波暫時告一段落。
AI換臉的法律評價
AI換臉究竟有何法律風險?我們不妨以“楊冪換臉視頻”和“ZAO”APP為例加以分析。
肖像權
根據法律規定,任何人在未經肖像權人同意之前,都不得擅自將他人的形象制作成肖像,或者擅自使用他人肖像,否則構成侵權行為。
在“楊冪換臉視頻”中,雖然“換臉哥”自稱制作視頻只是出于個人興趣愛好,并不是為了盈利。但在互聯網語境里,流量及粉絲量的增加都很難解釋為非盈利行為。因此,“換臉哥”擅自使用了楊冪的肖像,已經涉嫌構成肖像權侵權。
而對于“ZAO”而言,肖像權侵權的風險就小很多。該軟件有一項名為“肖像權驗證”的必經程序,用戶需要在攝像頭前進行眨眼、扭頭、張嘴、低頭等幾個指示動作,并經系統判斷用戶上傳的這張照片系本人之后,才能進行下一步操作。這一設定既可以防止用戶拿其他人的照片來惡意換臉,也規避了肖像權侵權的風險。
名譽權
由于AI換臉技術可以將他人的面部任意“PS”在其他視頻中,故只要行為人合成的視頻可能導致他人評價降低,就涉嫌侵犯了他人的名譽權。
一旦AI換臉技術被濫用,受害者肯定不止會是楊冪一個人。凡是將他人的面部PS在諸如辱罵、斗毆、吸毒等可能導致他人社會評價降低的視頻中,都會構成侵權。
著作權
在“楊冪換臉視頻”中,“換臉哥”還涉嫌侵犯《射雕英雄傳》著作權人所享有的“保護作品完整權”。
所謂保護作品完整權,是指著作權人所享有的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司法實踐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曾在(2015)京知民終字第811號案中明確指出,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行為不以“有損作者聲譽”為要件。而在之后終審宣判的《九層妖塔》案【(2016)京73民終587號判決書】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再次重申了這一觀點。
也就是說,無論使用者是惡意還是善意、是否出于故意,只要對作品的使用客觀上起到歪曲、篡改的效果,改變了作品的內容、觀點、形式,就應判定構成對作品完整權的損害。
依照這一觀點,盡管“把朱茵換成楊冪”這一行為不會有損著作權人的聲譽,但其在客觀上屬于未經作者許可改變作品的行為,涉嫌構成侵權。
同理,對于“ZAO”而言,除非軟件素材庫中的視頻已獲得相關授權,否則其同樣涉嫌侵犯他人著作權。耐人尋味的是,在軟件的著作權聲明中,開發者表示:“ZAO產品上存在的短視頻和表情等素材,除了特別聲明是ZAO跟合作方進行版權合作的之外,均來源于ZAO用戶自發的上傳,ZAO不享有素材的商業版權。”
也就是說,“ZAO”平臺上的部分素材很可能并沒有獲得版權方的授權。
用戶隱私
對于“ZAO”而言,除了著作權風險以外,更大的風險和輿論壓力源于用戶隱私。
隨著APP的爆火,也有不少細心網友發現了隱藏在用戶協議的貓膩。根據“ZAO”的用戶協議,用戶只要點擊同意,“ZAO”就擁有了用戶的人臉照片、圖片、視頻資料等肖像資料中所含的肖像權,以及利用技術對其肖像進行形式改動的全部權利,并且這一授權在全球范圍內免費、不可撤、永久,可轉授權。
除了對“授權條款太過苛刻”的質疑,更多用戶擔心的,其實是自己的隱私安全問題。一旦“ZAO”的數據泄露,這些場景可能會成為現實: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你的臉合成色情片,用于敲詐勒索。而在絕大部分APP采用手機號注冊、部分擴展功能也僅需驗證面部圖像的今天,用戶資料一旦泄露,也可能導致不法分子使用這一信息騙取貸款,令人防不勝防。
法律如何面對新技術帶來的錯綜復雜?
毫無疑問,我們生活在一個日益復雜、碎片化且信息無處不在的世界中。技術的發展不斷給法律提出新的問題和挑戰,也帶來新的爭議。
此次AI事件并非孤例。在一個更宏觀的視角下,“AI換臉”只是進擊的技術叩響法律之門的一個縮影。更值得深思的問題是,法律以及法律人,如何面對新技術帶來的錯綜復雜?
美國聯邦巡回法院法官波斯納曾就這一問題反思了美國的司法體系。他認為,美國法官面臨的挑戰既來自日新月異的技術沖擊,也源于法官對真實世界的不上心:一方面,互聯網、電子工程、神經科學等技術進步,使法官面臨的問題越來越復雜;另一方面,大多數法官不認為自己必須對案件的深厚事實背景有多少了解。他們或認為司法過程是直覺的,或是認為法律分析本質上就是語義分析。在《波斯納法官司法反思錄》一書中,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法官拒絕同科學世界直接過招。有了深受法學院形式主義法律分析熏陶的法官助理,當需要解釋時,法官們想用語義學來應對科學;當需要事實認定時,他們則委托他人來應對科學。因此,讓陪審團成員解決那些法官無法應對的技術爭議點,法官就解脫了,將自己不理解的爭議點拱手交給了這些倒霉的行外人”。
綜觀中國近十余年的司法判決,涉及新技術的案件不勝枚舉。包括法官、律師在內的所有法律人,都在主動或被動的回應技術的挑戰。
往遠了說,2010年騰訊和360之間那場曠日持久的訴訟大戰,仿佛歷歷在目。到底是360不正當競爭呢,還是騰訊濫用壟斷地位?裁判者必須給出自己的答案。
往近了說,在“深度鏈接”這一技術手段的侵權構成及認定標準上,騰訊訴易聯偉達【(2016)京73民終143號】、愛奇藝訴千杉公司【(2015)浦民三(知)初字第143號】等案件判決書中都有精彩的觀點交鋒和法律論證。
而在2019年,杭州互聯網法院宣判了首例涉微信小程序案,認定騰訊公司作為基礎性網絡服務提供者,排除適用《侵權責任法》第36條的“通知—刪除”規則,從而引發法律界新一輪的討論。這究竟是互聯網法院的司法創新,還是法律對于技術的過度敬畏?
(摘自法律出版社《周公觀娛:玩轉娛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