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延斌等
經過秦專制苛政和連年戰亂的歷練與洗禮,江蘇境內一大批賢明之士、豪杰英雄脫穎而出,成長為漢朝名臣。他們于社會紛亂中總結經驗教訓,于道德沖突中有所堅持,于漢初的穩定局勢中有所思考,并用以教育子孫,成為漢朝的名臣家訓。
王陵母伏劍激子事漢王
王陵(?—前181)是秦末沛人(今江蘇沛縣),曾是沛縣的豪強,劉邦曾“兄事之”。劉邦率兵進入咸陽時,王陵“亦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義帝被項羽陰謀殺害后,王陵才響應漢王劉邦討伐項羽的號召,以兵屬漢。項羽為了招徠王陵,拘其母于軍中,并在王陵使者到來時,故意表現出對王陵母很尊重的樣子,讓她朝東而坐。王陵母悄悄地送別使者,哭泣著說:“愿為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說罷,“遂伏劍而死”。項羽大怒,烹煮了王陵母親的尸骨。在母親的激勵下,王陵“卒從漢王定天下”,立下汗馬功勞。漢王朝建立后,位至丞相,封安國侯。
時天下紛爭,豪強往來于各諸侯之間,如韓信、陳平就曾聽命于項羽麾下,王陵母為何要伏劍而死呢?這是由王陵母對局勢的清醒認識和忠義觀決定的。
嚴峻局勢逼迫王陵母作出選擇。項羽置王陵母于帳中,禮遇有加時,王陵已經帶兵效命于劉邦,依照劉邦多疑的性格,得知王陵母被項羽請去的消息,怎能對王陵不心生懷疑與提防?若如此,王陵在劉邦賬下處境堪危。這點可從項羽敗亡后,劉邦的論功行賞加以驗證。行賞時劉邦以王陵“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為安國侯”。即使王陵后來披荊斬棘地一路追隨,劉邦仍記著早期他不欲從漢的事情,說明當時王陵母的擔心是正確的,王陵因母親被項羽請來而陷入兩難困境中,投奔項羽不是良策,不投奔老母安危不定。此時母親和兒子的安危遽而沖突,投奔與不投奔項羽都是死路,在這種情況下,王陵母伏劍自殺,解決兒子的困境。所以她對使者說:“漢王長者,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實際是以自己的死亡給劉邦一個堅定的交代,為兒子掙一分安全的保障。
忠義觀促使王陵母作出以義勵兒選擇。首先,劉邦與王陵早就認識,“王陵者,沛人也,始為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兩人之間本有兄弟之“義”,此義為“情義”。其次,“義”還指“信義”。項羽和劉邦曾有約在先,“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在劉邦安定關中兩個月后,項羽才姍姍而來,一來就據有了關中,并把劉邦封到貧瘠的漢中為王,這是不講信義。最后,“義”還指“道義”。項羽特意尋訪到楚懷王后人熊心,擁立為楚懷王,一時間,各路豪強凝結在一起,“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羽分封各地諸侯后,就命人遷義帝到長沙郴縣,途中“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項羽不講道義,失去了天下人心,給劉邦起兵抗楚準備了理由。劉邦“為義帝發喪,袒而大哭,哀臨三日”,號召各方諸侯共同擊殺項羽。王陵是在各路諸侯共同討伐項羽違背道義和信義的前提下加入劉邦陣營的,也就是說,王陵選擇了道義的一方。王陵母認可兒子的行為,自然在價值觀方面與兒子一致。況且,王陵帶兵歸附劉邦后,就成為上下級關系,還有一個“忠”的規范約束。如果此時王陵背叛劉邦,則陷入不忠不義的泥潭。所以,在忠義與生命安全發生沖突時,王陵母舍生取義了。
王陵母親在復雜的政治形勢中看清時局走勢,在各種道德觀念的糾葛沖突中堅持道義,以伏劍自殺的方式舍生取義,從而成全了兒子的信義,并以道義和情義保障了兒子的生命安全。王陵母的舍生取義和慈母呵護兒子生命的無私行為,同時也是以自身行為對兒子忠義觀的榜樣示范。毫無疑問,這個教育示范作用是成功的,王陵剛正不阿,堅持信義和道義,在高祖死后,不贊成諸呂封王,“陵怒,謝疾免,杜門竟不朝請,七年而卒”。
蕭何誡后人師其儉
蕭何(?—前193)是漢初名相,沛豐(今江蘇豐縣)人。秦末為沛吏時,數護劉邦,后舉宗數十人追隨劉邦舉兵反秦。劉邦入咸陽后,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從而使漢王劉邦具知“天下阨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楚漢相爭之際,蕭何留守巴蜀,保證了劉邦戰略物資和軍備的供應。蕭何為漢初第一任丞相,封為鄭侯,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一時貴極人臣。然蕭何依然能清廉自守,不為子孫后代治田聚財,史載“何買田宅必居窮辟處,為家不治垣屋”。蕭何在貧困僻靜的地方購置田宅,也不建造帶矮墻的房屋。他說:“令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沒有奢侈的生活資料供應,子孫后代就可以效仿蕭何節儉的生活作風,從而成為賢達之士;即使成不了賢達之士,薄田陋產的家業也不會遭權勢人家眼紅而被奪取。
蕭何貴極人臣,仍奉行節儉保家的家風,是蕭何明哲保身、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在家庭教育中的體現。動亂的時代、詭譎變幻的政治風云和蕭何自身特殊的生活經歷把他推到了丞相的高位,也造就了他謹小慎微的性格、積極進取卻又明哲保身的人生態度。蕭何的謹小慎微、明哲保身使他能夠居安思危,多次擺脫困境:如蕭何曾為秦苛政下的刀筆吏,“秦御史欲入言征何,何固請,得毋行。”謹慎的蕭何為了在秦苛政之下保全性命,放棄升遷,沒有與秦王朝殉葬。再如,楚漢爭霸中,蕭何經營關中,“上數使使勞苦丞相”,蕭何趕緊遣“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漢王大悅”。至于漢初誅殺韓信和后期賤買民田自污其名也都是為了消除劉邦的懷疑,從而保全自身。但蕭何又存有著積極進取的人生追求:他堅決辭去秦御史的征召,卻又毅然跟隨劉邦起兵;他竭力取得劉邦信任,卻又冒著“上大怒,如失左右手”的誤會,未經允許私自離營追趕韓信這個帥才;他自污其名賤買民田,卻又為民請命請求開放皇家上林苑以增加農民田地,“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稾為禽獸食”。
這種明哲保身又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反映到對子孫的家庭教育中,形成了節儉保家的觀點。該觀點自然呈現為兩個方向:一個是積極進取的方向,有能力自我保全。子孫若賢,依照蕭何的這種節儉生活方式,就不會為奢侈浮靡之風所累,不流于酒囊飯袋之徒,而是提高謀生能力,從而自力更生,定能高其義,有所作為,且能自我保全。另一個是守成的方向,不招禍端從而保身全命,子孫若不賢,沒有一定的能力,蕭何不求其顯達于世,但求其平安一生。窮家薄產引不起權勢人家的覬覦,自然能避免禍端。由此看來,保全家族不招致禍端才是家族發展進取的基礎,畢竟子孫的賢與不賢是不能確定的。蕭何居安思危,僅留薄產于子孫才能保證子孫世代平安、生生不息地生存下去,這正是蕭何對子孫深沉的愛護。
曹參笞兒諭政德
曹參(?—公元前190)是漢初名相,沛人,秦時為沛獄掾,與劉邦一起起兵反秦,在滅秦、楚漢相爭和平定叛亂中功勞卓著,“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曹參與蕭何相知甚深,在輔佐劉邦的過程中一為將,一為相,分封時因定功臣名次,產生嫌隙,然蕭何臨終前仍推薦曹參繼任相位,曹參入朝為相后,一切皆尊蕭何之法,無所變更。日夜飲酒,漢惠帝不理解曹參擔任相國后的所作所為,以為“豈少朕與?”讓身邊的中大夫即曹參的兒子曹窋回家裝作從容的樣子問問曹參,就說:“高帝新棄群臣,帝富于春秋,君為相,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乎?”不過不能講是皇帝讓問的。曹窋洗沐假期回到家里,找個機會勸諫曹參,曹參大怒,鞭笞了曹窋兩百下,說:“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等曹參上朝時,惠帝責備了他并講明是自己讓曹窋詢問的。曹參只好謝罪,并正面回答了“不治事”、日夜飲酒的原因。他詢問惠帝自比高祖、曹參與蕭何,兩代君臣之間的才能比較,惠帝認為自己比不上高祖劉邦圣明、曹參比不上蕭何賢能。曹參曰,既然如此,“且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也就是說惠帝與曹參只需謹守高祖和蕭何所定的法令,勿使之失就可以了。惠帝接受了曹參的意見,說:“善。君休矣!”
曹參教訓兒子的這段典故,多被用來論證曹參的治國方針,得出成語“蕭規曹隨”。漢初經兩代相國推行與民休息政策,生產才得以恢復。但曹參為何不與兒子解釋清楚,而是采用鞭笞兩百下,趕到惠帝身邊去的方法呢?這是曹參教子的智慧。
一是權責分明的為官之道。曹參父子二人皆為西漢官吏,一個是權傾天下的相國,一個是皇上近侍中大夫,相國統領百官,中大夫得以接近皇帝。皇權和相權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此時曹參并不想兒子參與到皇權與相權的沖突中來,所以訓斥兒子:“天下事非乃所當言也。”認為兒子作為中大夫隸屬郎中令,本職工作應該在皇上身邊聽皇上吩咐做事。他鞭笞兒子兩百下,一方面給兒子教訓,不要依仗父親是丞相而打聽朝中大事,也不能越過官職范圍去插手朝中政務。另一方面也是讓皇帝知曉,自己并沒有因為兒子是皇上近侍而探聽消息,巧妙地處理了相權與皇權可能產生的摩擦。
二是事親、事君關系的處理。劉邦重視孝道,惠帝四年時推行“舉民孝悌力田者復其身”政策,對于孝悌者免除一戶之內的徭役賦稅,這標志著漢代“以孝治天下”的開始。孝道不再僅僅存于家庭生活中,而且還成為社會道德規范,成為人們認可的主導價值觀念。孔子曰:“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在家對父母以孝,才能在朝廷上對皇帝以忠,故事親和事君是有領域區分的,所謂入則事親,出則事君。作為中大夫的曹窋不應該與父親非議皇家之事,曹參鞭笞他兩百下就是要告訴他這個道理。而若事親與事君不能兩全呢?曹參打完兒子后要他“趣入侍”,趕快進宮侍候皇帝,這就是最好的表態和教育了。所以漢初那么多功臣豪杰,做到相國之位的唯蕭何、曹參,是不無道理的。
(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江蘇家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