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澤
一部理想的歷史作品,應當達到真與美的統一。
求真是歷史學的最終目標和本質。西方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雖然在自己的作品中記載了不少荒誕不經的傳聞,但他明確表示自己并不信以為真,由此顯示出其作為一名歷史學者的本性未泯。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首次將考證的方法引入歷史領域,他因而也便成了將求真當作歷史撰述目的的第一位歷史學家。即使早期的教會歷史學者,在堅持基督教信仰的前提下,也并沒有忘記史學的求真本質,例如教會史之父優西比烏,便認為在基督教真理與歷史科學之間并不存在根本的矛盾和沖突,二者完全可以獲得高度的統一。在近代的蘭克史學和實證主義史學興起之后,史學界門派林立,歷史理論眾說紛紜,可是作為歷史學的目標和本質,求真卻成了大家的基本共識。中國傳統史學雖有過發掘史書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但較為接近求真精神的“直筆”傳統,似乎更占主導地位。這說明在求真問題上,中西史學不謀而合。
如果把歷史學當作一門科學來看待,那么歷史學的求真便是科學求真。歷史學家的作用與一名診病醫生的作用非常相似。醫生的診治過程一般分為三大步驟:第一步為診斷出什么疾病;第二步為探明該病的起因;第三步為對癥下藥,進行治療。歷史學家卻只能邁出兩步:第一步是說出或找出歷史真相;第二步是弄清這些事實真相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后果。至于第三步,即如何借鑒這些歷史真相,并將之服務于現實社會和生活,歷史學家則無法越俎代庖,只好留給政治家、政客及其他與現實生活直接相關聯的專家們去完成。
顯然,歷史學所揭示的歷史真相應當是全方位的。歷史真相往往包含著善與惡兩個方面,歷史學不能只揭示其中一個方面,而隱匿另一個方面。例如,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有關“和親”的問題,基本上都是一邊倒地唱贊歌,即從促進漢族與邊疆少數民族的經濟文化交流、鞏固大一統漢族政權等“民族大義”的高度去對公主們的壯行作積極的敘述和評價。殊不知,對于當事者而言,一部和親史實際上是一部放逐史。又如,教科書告訴我們,早期的基督徒具有無比堅定的信仰,他們在迫害面前,常常為了基督的事業而勇敢地貢獻出自己的生命。這也許是歷史事實。可是,史料也向我們披露了歷史事實的另一面:在一些基督徒爭先去為自己的信仰而殉道的同時,也有不少的基督徒以告密、出賣和叛教等卑劣的方式去換取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可見,對于歷史細節的把握,不應當只看一點,不及其余,否則就會失之片面。
既然歷史的真相是全方位的,歷史學家就不能夠同時充當道德學家,當然,道德學家也不能兼任歷史學家。因為道德學家的主要任務是揚善去惡,這意味著在對待歷史真相時,道德學家是有所取舍的,這恰恰與歷史學的求真原則直接相悖。歷史學家既顯示善良,又揭示丑惡,只要這些善、惡是歷史的真相,就會毫不隱諱地將之公之于世,不管是善行和良政,抑或是惡行和暴政。
如此看來,歷史既具有教人為善的功能,也具有誘人作惡的作用,歷史教化便不是歷史學家的職責,而是道德學家和政治家的義務。雖然歷史研究的成果,完全可以被利用來服務于人們的現實生活,可是,政治家和道德學家如何斷章取義地利用歷史資源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無論是高尚的還是可恥的),均應當與歷史研究的過程本身沒有任何關系。換言之,歷史撰述應當是歷史學者獨立自主的工作,它除了求真之外,不必服務于任何其他的世俗目的。
我們從當前的學術實踐中遺憾地發現,某些歷史研究者并沒有將求真當作是歷史學的本質和目標來追求,他們熱衷于發揚“六經注我”的傳統,采用牽強附會的手段來實現其成名的目的。上個世紀末,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化,歷史學界開始有人撰寫開放的歷史,他們竟然把中國的開放追溯到秦漢時期;既然一兩千年前的古人已經擁有了如此氣魄和智慧,今人的開創之功不就一筆勾銷啦,這不是弄巧成拙嗎?1992年,有人更是鼓噪開會和出書紀念東晉和尚法顯到達美洲1580周年,媒體也趁機大肆炒作,理由竟是法顯自傳中的“耶婆提”,被他們認定就是美洲,于是法顯的“發現新大陸”,便足足比哥倫布早了一千多年!這些選題本身就是虛假的,其研究也自然就變得毫無意義。此外,不少人喜歡用后來才出現的名詞術語來指稱先前的歷史場景,從而導致場景失真。例如,對聯是五代時期才出現的現象,有人卻誤稱某一唐詩是“對聯”;“廣世界”是借助佛經引入漢地的外來詞,有人卻將其提前使用于秦漢時期的天下格局;歌劇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產物,有人卻將其挪用于中世紀歐洲的神跡劇,等等,不一而足。場景失真表面看來似乎無損大局,可是其所導致的時代錯位,卻與歷史的求真本質格格不入,因而也被看作是歷史研究之大忌。
既然歷史以求真為目的和本質,這是否意味著歷史作品必定要以枯燥無味和艱澀難懂為特征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相反,成功的歷史作品無一例外是美文。如果以“古香古色”來描述歷史作品的古典美,那么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鄂圖的《雙城志》、司馬遷的《史記》及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等的確當之無愧;倘若以“美輪美奐”去形容歷史作品的現代美,則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和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等確實受之有理。這些古今中外的歷史杰作,把內容上的求真與形式上的求美巧妙地融為一體,幾乎達到了臻于完善的程度,這便是它們得以流傳千古的原因所在。時至今日,每當我們吟誦起司馬遷的“孔子贊”和伯里克利的“陣亡將士葬禮演講詞”時,那優雅流暢且富有感染力的話語,配合著自然的韻律,在吟者與聽者之間必會形成一種唱和交流及互動,最終產生出美不勝收的效果,仿佛又回到了文中的古時場景,這絕對是一次激蕩靈魂的精神享受。
眾所周知,歷史作品中的內容也必須被裝進適當的語言框架之內,因此,使用何種語言風格來表達相應的歷史事項,就在一定程度上考驗著歷史學者的聰明才智。我們甚至可以說,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名語言大師;相反,一名語言能力平淡無奇的撰史者,絕對不可能成為一位杰出的歷史學家。如今歷史學發展的最大困境是,太多的歷史撰述者是語言方面的低能兒,因而便創作不出真與美相統一的優秀歷史作品,這就難怪社會大眾把閱讀當代歷史作品視若畏途。事實證明,歷史的真與美,是完全可以相得益彰的:美的形式使真的內容更顯其真;真的內容則使美的形式更顯其美。于是我們就能理解,為何司馬遷及修昔底德等人的歷史作品,既被用作歷史專業學生的讀本,又被用作文學專業學生的范文。
至于歷史文學,則應另當別論。歷史文學(包括歷史小說和歷史題材的影視作品)本質上是文學而非歷史,因此它就當服從文學的原則,亦即允許合理的虛構。換言之,歷史文學基本上不需要遵從歷史學求真的原則。可是,既然這種文學形式貼上了歷史的名目,其虛構就必須以一定的歷史趨勢和背景為依據,否則就不可稱作是歷史文學。大眾評判一部歷史文學作品的優劣,除了從情節構思及語言提煉等方面入手之外,更多地是從其所反映的時代是否具備某種真實性方面去考量。如果歷史的本質在于求真,那么文學的本質就在于求善和求美;可是正如求真的歷史離不開美的形式一樣,求善和求美的文學也不能完全失真,尤其是歷史文學作品。當今的文學市場比較多元化,各種穿越時空的無厘頭文學作品,迎合了大眾的各種趣味,
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在涉及相對嚴肅的歷史文學作品時,創作者仍然應當賦予作品以一定的時代真實感,至少必須設法使讀者(觀眾)“信以為真”,不然就會是敗筆。例如在一部反映北宋歷史的電視劇中,主人公竟留著刮過之后,新長出來的胡茬子;在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長篇小說中,出現了過生日吹紅蠟燭和閉目許愿的情景;在一部反映延安抗日青年生活的連續劇中,主要角色赫然留著近年來才開始流行的飛機頭,等等。這種胡編亂造既然太過于蔑視讀者和觀眾的智商,它們反過來遭到讀者和觀眾的蔑視,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摘自上海三聯書店《秋夜的反思——從歷史角度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