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

耿翔，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家協會第6次、第7次代表大會代表，參加詩刊社第9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已出版《長安書》《秦嶺書》《馬坊書》等著作10余部，作品獲老舍散文獎、柳青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及《詩刊》年度獎等獎項。

1 ▲ 這個布滿塵埃的下午，這個被時間，徹底粉碎了的下午。

我帶著多年不愿落定的塵埃，像群山帶著，不愿倒塌的身體;像流水帶著，不愿撕裂的聲音。

這個布滿院落的村子，沒有誰的目光，可以不被遮擋啊。

2 ▲ 沒有誰的目光，可以落在我的身上，可以從一些莊稼的生長里，訴說生命來時的神秘。

我只知道，大地的邊緣，有一匹栗色的馬，時刻在云朵落下的陰涼里，從根部咀嚼這片山水。它一身的氣血，一定通著大地上的萬物。就像我，走出去多年，味覺里，藏的還是鄉下的飯食。

而被下午的陽光，突然從莊稼地里，放大得一身金黃的那個男人，一定是我滿臉胡須的父親。天地之間，他不會呼天，也不會喊地。他的命運，就是在大地上，一生悲愴地收種糧食。

沒有誰的目光，如此凌厲。穿過大地，也穿過糧食，帶著神的叮嚀，要在我的心上，見到血。

3 ▲ 我愛你，我要帶著一個鄉村的厚重，愛你。

就像我，不能放下一片田野，而一個人進入鄉村的心臟。

你要知道，我一身的負擔，對于土地，就是在風雨里花開花落。而擊打在我心頭的，每一塊泥土，都有祖先的腳印，隨時會踩著一粒種子，貧窮，或富裕地生長。

因此，在背離鄉村的路上，我在另一片天空下，看見云朵一樣，看見你，正從身邊飄過。我受過傷的心里，被神寫滿了很健康的文字。只要開口，就有鳥語花香，就能回到神的懷抱。

我愛你，我要帶著一個鄉村的隆重，愛你。

4 ▲ 在大地上穿行得太久了，我獨自迎接過，大片谷子的頭顱，在你田野一樣起風的懷里，不能不低下。

今天，就讓我用超越萬物的毅力，一個人站在這里，迎接你的到來。大地之上，我很愛一穗米粒飽滿的谷子。而我記著，一個女人，通過她很溫潤的手，把米的香味，傳遞到我還是雛形的胃里，這已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從此，我在大地上疲憊地奔命，不為別的，只為能夠找到一個像米一樣，形體十分嬌小，卻很鮮亮的女人。我知道，一粒米的成熟，就是一位神的女兒，帶著一身的高貴，在我們身邊，樸素地成熟。

穿過風雨，穿過云朵，穿過萬物，不同于女人的懷里，大地上，我一直等待著你，釋放出米的氣息。

5 ▲ 下午的風，已經從樹梢把我和鄉村，開始吹涼。

還有田野上，那些讓我在極度的痛苦中，一年年，綻放出笑容，而能安靜下來的五谷的長勢，也被吹涼。這個下午，我和你，沒有一塵不染的約會，也沒有省略鄉村的風俗，而讓你不安。

還有你，或者莊稼，從我受傷的身上，煥發出一個男人的熱血，從而知道，在下午的風里，怎么凝結出一朵收藏火焰，也收藏悲傷的鄉野之花？

覆蓋身體上彈洞一樣，留下的疼痛。

而這個下午，我的熱血，也被風一寸寸地吹涼。

6 ▲ 這個下午，我懷揣著一條河，把心沉進去。

這個下午，我肩負著一座山，把頭低下去。

這個下午，我追趕著一匹馬，把云朵刪去。

這個下午，我逼迫著一片草，把陽光濾去。

這個下午，我聽到了誰哭泣著，遠我而去。

7 ▲ 這個下午，天空沒能阻止云朵，把你一路帶來的愛情，化蝶成雨，在頭頂瓢潑。而我，正赤身裸體在麥壟里，使出一個人最后的痛苦，讓我的力氣，在鐮刀上飛。而我的身體，應該也成熟得像這片金黃的麥子，等待誰來收獲。

閃電，一路逼近我手中的鐮刀，沒有誰能代替神，從遍地的麥子，集體走向死亡的祈禱里，把我救起。而我的目光，很想在這個時候閉上。

我的身體，很想躺進一個人的懷里。這個下午，風雨沒能阻止得住，你也帶著最后的痛苦，千里之外，我們云集。

8 ▲ 我潛在的愿望，是在山中搭一間能迎接你的茅屋。

如果可以，就把身體從頭至腳交給山野，就在濕漉漉的林子里邊，與一些野生而瘋長的菌類，破譯我們的生命。或從一滴眼淚之上，揭穿疼痛，從你身上傳遞給我需要的時間。

那個時候，就讓世界站在茅屋的外邊，等候我們神秘地出現：

或許是一對卸過淡妝的梅花之鹿。

一時的迷路，卻俘獲了飛奔在巖畫里的獵人。看他一手扶住彎弓，一手射出遠古之箭。

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應聲。我們應該退回茅屋里邊。

9 ▲ 茅屋作證，這個下午，我寸步不移。

跟著地上的腳印，像跟著祖先，瘋狂地跳舞。看見這些腳印，我的心，就像被雷電突然從天空擊中。就像有一個剜心的聲音，喊我的名字。

我起火的腳心，像抽筋一樣，在地上劃著神秘的圖案。

我不會跳舞。此刻，我必須跳舞。

我生命中所有的暗記，都被舞步揭穿，都在這間茅屋里，激蕩起對一些事物長久的鄉愁。而刻心銘骨，是你識辨出，一個男人過去的生活。而我只能這樣對你說話：

能活到今天，我是踩著神的腳印。你不要介意，這個下午，這個觸到地上腳印的下午，我的舞步，沒法停止。

10▲把你流云的身姿，交給諸神的舞步。

把我傷痛的內心，交給諸神的眼睛。

把你晴朗的表情，交給諸神的歡樂。

把我逆轉的心理，交給諸神的思考。

11▲仿佛有山，橫空而來，要在這個下午，突然打開群峰的心臟，看看我們的身上，還缺少什么樣的礦石？

仿佛有河，鋪地而來，要在這個下午，突然劃開流水的血管，看看我們的心里，還缺少什么樣的血液？

仿佛有神，御風而來，要在這個下午，突然推開茅屋的門扉，看看我們的日子，還缺少什么樣的護佑？

這個下午，我們就在山水的云集處，就在眾神托起的云端里，向萬物訴說著，大地上牽動我們的事。

12▲這個布滿塵埃的下午，我多想從天空，向你截取一段太陽的路徑。

如果可以，你就一生沿著一條很陽光的大道，向著折磨過我們的愛情，不問結局地走下去。而我結在心里的痂，依然需要風雨，孤獨地吹打。我的身心，也需要你一次照亮。

如果可以，我會把你始終想象成，一盞在大地上，一盞照亮所有的路口，而只為我一人擁有的神燈。我甘愿獻出，身體里剩余的、能點著的骨血。

只要你，永遠亮著。這個布滿塵埃的下午，我也會從身上，向你截取一段生命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