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之書

《創新如何運作：為何創新在自由狀態下最繁榮》，馬特·里德利著，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2020年

馬特·里德利（Matt Ridley）是一位能吸引讀者的說故事人，他的新作《創新如何運作》有超過60%的篇幅在講述創新者的故事。他先是區分了發明家與創新者：接手一個發明（他們自身的發明或別人的發明），使得它充分“實用、可負擔、可靠、無處不在”，值得使用，這么做的人才是創新者——創新者應用新點子來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里德利說，他通過講述創新者成功或失敗的故事，向讀者教授創新是如何發生的。

他講述的這些故事十分詳盡，擁有引人入勝的細節，根據創新所涉及的具體領域，被分為多個章節：能源（蒸汽、電力、核能、頁巖氣），公共衛生（疫苗接種、氯消毒法、抗生素、消毒藥水、殺蟲劑、電子煙），交通運輸（機車、汽輪、內燃機、柴油引擎、航空工業），食品（馬鈴薯、氮肥、矮化基因、基因改造抗蟲植物、運用CRISPR技術獲得抗菌植物）和通信計算（電報、無線電、計算機、尺寸越來越小的晶體管、搜索引擎、社交媒體、人工智能）。此外，還有些章節介紹低技術創新（阿拉伯數字、馬桶存水彎、波形鐵皮屋頂、船運集裝箱、拉桿行李箱、全新融合的料理、特許加盟的快餐店、共享經濟）和史前創新（耕作、狗的馴化、工具、生火、生命本身）。

上面列舉的許多故事要素已經耳熟能詳。譬如說我們都聽過詹姆斯·瓦特的事跡，但里德利始終恪守本書主題（創新是反復試錯的集體努力，有許多人做出貢獻），在蒸汽機的故事中先向讀者介紹湯瑪斯·紐科門（Thomas Newcomen）、丹尼斯·帕潘（Denis Papin）和托馬斯·塞維利（Thomas Savery），他們都渴望制造出蒸汽機。1712年，紐科門實際上成功造出一臺能工作的蒸汽機，但他發明的蒸汽機效率十分低，要一直等到1763年，詹姆斯·瓦特才取得進展，解決低效問題。

里德利喜歡將創新與進化做比較，他在一個章節里討論“創新十大基本要素”，談及兩者的許多共通之處。創新像進化一樣，是逐步的；創新主要是以一小步一小步前進的方式發生的，大多數從之前的技術演變而來，而不是從零開始發明出來。創新不同于發明。（里德利引用了一幅舊漫畫來說明，畫中有一只河貍與一只兔子抬頭望著胡佛大壩。河貍說：“不，不是我親自建造的，但它是基于我的點子。”）創新也具有偶然性，是重組既有的東西，也是基于試錯過程。創新不能靠單打獨斗，要由不同的人嘗試許多不同方案，有一個“相互交流啟迪，溝通互助”的過程；創新發生于人才與人才的交流間，而不能閉門造車。創新有“堅決不變”的一面；常有許多人獨立進行探索，卻同時發現相同的點子。實際存在一種“技術循環曲線”：新技術在短期內受到高估，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受到低估。創新最有可能在“零散式管治”（譬如說城市國家）之下繁榮壯大；帝國和專制主義國家在創新上往往表現糟糕。通常而言，創新會使得我們能以更少的資源完成更多的事。

在論述創新經濟學的章節中，里德利質疑了他稱為“創造論者”（creationist）的觀點，不認同大多數創新是政府資助下的科技研發產物。畢竟，直到20世紀下半葉，各國政府才開始大規模資助創新，大量創新出現在那之前。他也批評了“科學導向技術，技術再導向創新”的觀點。他指出，人類常常要到創新實際運用好久后，才理解該創新的作用方式。他說，大公司在創新上表現不佳，因為大公司有官僚主義作風，對于現狀擁有極大的既得利益。盡管里德利對知識產權和專利有著五味雜陳的感想，他的立場似乎主要是相信上述兩者造成的限制對創新施加了太大的阻力。里德利在這個章節中承認，“創新不一定是件好事”，指出假如創新的產物是有害的或危險的產品，那么創新可能帶來風險。他另外用整整一章論述了創新欺詐和創新失敗，譬如安然公司和血液檢測公司瑟拉諾斯（Theranos）的案例。

但是，總體而言，里德利極力支持創新，一直為創新辯護，駁斥批評聲音，對創新消滅工作崗位和造成失業的擔憂不加理會。他宣稱，當今美國的勞動者只花費大約10%的人生時間在工作上，而1900年時的勞動者要耗費25%的人生時間；然而，為了得出10%這個數字，他假設勞動者每周工作40小時（包括一小時的午餐休息時間也被算作是工作時間），每年至少有“數周“假期。里德利是個英國貴族，也許是這個緣故，他似乎不清楚美國的受薪雇員一般的工作時間有多久；2014年，美國勞動者平均每周要工作49小時，而且他們常常忙碌得無法享受加班休假。

在論述創新所受阻力的章節中，里德利批評激進主義（稱之為“重大威懾”）和預防為先原則。他對創新的風險沒有展現出多少關切，主張那些反對水力裂解和電子煙之類創新的科學論據并不充分，他對基因改造農業、甚至對使用草甘膦農藥的支持也同樣沒充分理據。他譴責許多監管規定，認為保育先行的觀念荒謬可笑（這種觀念主張，對于瀕危物種保育的關切足以成為讓某個創新工程推遲完工的正當理由）。這本書沒有腳注，只有每個章節最后列出的一份相對較短的參考書目，假如讀者對里德利的結論并不信服，他們得要自行去調查那些主題。

《制造，思考，想象：以工程需企劃文明的未來》，約翰·布朗著，飛馬座圖書公司，2019年

《創新如何運作》出版于2020年5月19日，但作者沒有在最后補充一個尾聲，討論從書稿完成起，世界和全球前景已經被COVID-19改變了多少。因此，我們不清楚最后一章中里德利對經濟的點評與他對于未來的推測是否依然相關，相關程度有多大。他預見西方國家會有一場“創新饑饉”，監管機構和其他方面正在“吸盡創新企業的生機與活力”。他相信創新會繼續在中國快速發展，并注意到印度和巴西的創新也在加速發展。本書的末尾重申了托馬斯·愛迪生是如何強調實驗和勤奮工作的，并告誡說，人類放棄創新就會遭遇災禍。

《制造，思考，想象》的作者約翰·布朗（John Brown）能從獨一無二的制高點對創新發表看法。他接受過工程師訓練，擁有劍橋大學物理學學士學位和斯坦福大學商科碩士學位，最為人知的經歷是在1995至2007年間擔任英國石油公司CEO。他擔任過英特爾等公司董事會成員，也擔任許多組織的理事，其中包括弗朗西斯·克里克研究所、科陶德藝術學院和泰特美術館。他是英國皇家學會會員，擔任過皇家工程科學院院長，也是英國上議院議員。

布朗為本書做調研時，訪問了全球100位專家（“全球最了不起的創新者”），希望此舉會激勵進步，表明創新的風險是可控的。大多數專家都是他以前見過或合作過的對象。有些人赫赫有名（萬維網的發明者蒂姆·伯納斯-李，基因測序先驅克雷格·文特爾），許多人在商界或學術界占據重要崗位，在各自的領域頗有建樹，具體領域包括考古學、建筑學、計算機科學、經濟學、哲學、理論物理學、機器人學、納米技術、人工智能、合成生物學和自動駕駛車輛。他們的發聲讓這本書變得生動有趣，而布朗對他進行采訪時所到之處的描述也起到同樣效果。他造訪的地點包括NASA戈達德太空飛行中心、美國國防先進研究計劃局（DARPA）總部、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SLAC）、麻省理工學院蘭格實驗室、哈佛大學韋斯生物啟發工程研究所、谷歌園區和英格蘭北部的一家3D打印制造基地，他還造訪了多家博物館，借助展品來檢視人類早期的創新，包括石器時代的石斧，星盤，最早的印刷機印出的圖文和18世紀手工制作的一流腕表。

布朗在書的一開始討論了進步的概念。要取得進步，要經歷一個過程，先是將不同領域的構思串聯起來，予以嘗試，再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在他的理解中，進步更多地關乎合理的功能性，也與美、藝術和非理性有關。他注意到，甚至連那些并非技術向的進步都可能依賴于工程學：譬如說，民權運動需要麥克風和無線電廣播來放大訊息，民主制度需要有可靠的技術來清點選票。重要的是，他認識到，在創新和維持社會穩定之間必須實現某種平衡。以工程學設計出的解決方案并不完美，尤其是在一開始可能造成計劃外的影響，甚至是有害的結果。因此，他說，“創新者必須努力地去理解社會的希望、需求和擔心”，具體方式是謀求那些“對人類處境有深刻理解”的人士的幫助。另外，創新者應當“懷著同情和關心”回應那些對進步的抨擊。布朗明白，許多人感到被全球化剝奪了權利，相信世界在變得越來越糟糕。他在書中希望恢復公眾對創新的信任，不只是通過解釋人類在歷史上如何從創新中獲益，更是要展示可以怎樣抵制或避免創新的計劃外后果和濫用。

因為進步的核心是制造東西，所以接下來的“制造”章節討論了制造業，從石器時期工具談到3D打印，涵蓋了定制手表制作、大量生產、裝配線、工業機器人、日益提升的自動化、大規模定制以及開源軟件在這個過程所起的作用。布朗注意到，無論解決氣候變化，緩解發展中國家的貧困狀況，還是改善醫療衛生、基礎設施和交通運輸，都需要物理工程學的創新。

“思考”章節專門獻給那些幫助我們思考的機器：查爾斯·巴貝奇的分析機、電子延遲存儲自動計算器（EDSAC）、微處理芯片、量子計算、個人電腦、云計算、神經網絡算法、深度學習以及筆——一種價格低廉、性能可靠的設備。

“聯結”“建造”“通電”“移動”“防御”和“幸存”章節分別討論了通信網絡與創新；建筑學與城市規劃；能源和氣候變化；交通運輸；火藥、核彈、計時器、衛星、網絡安全和機器人等內容以及醫學和公共衛生領域的進步。

有數百家日本醫院在候診室里使用一種名叫Pepper的人形機器人（由軟銀機器人公司制造），由其預篩病患。Pepper可以向病患調查詢問，分析結果，再告訴病人：“你有罹患骨密度疾病的風險。你為何不與醫生討論一下呢？“

最后一個章節叫“想象”，是關于當下一些最具雄心壯志的工程項目。布朗在此討論了運用SLAC探索物質性質；繪制大腦圖譜，增強心智能力；先進人工智能；詹姆斯·韋伯太空望遠鏡。他擔心工程學正變得越來越自我封閉，脫離設計與創造力。他的一名訪問對象主張，工程師本該得到的信任遭到竊取，那些信任被轉移到科學家身上。布朗提醒讀者，創新能產生無法預測的影響，工程師有義務運用想象力去理解產品用戶的長處、弱點和需求。

《制造，思考，想象》顯然與馬特·里德利的《創新如何運作》有些重疊。后者可讀性相當不錯，是創新主題的良好介紹，但布朗的著作更加有思考、分析和洞見，內容廣泛，深究深入（書尾的附注超過50頁）。譬如說，里德利承認印刷發明的重要性，提到了約翰內斯·古騰堡、馬丁·路德和威廉·廷代爾；但布朗是從楔形文字泥板和字母表出現講起，更加深入地講到印刷機的重要意義，認識到圖案印刷的出現同樣具有革新性，尤其體現在提供科學和技術圖示方面。（他在一次訪問中被問及他認為什么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技術進步，布朗選出人類書寫、做記錄和計算所需的字體和工具。）布朗和里德利不一樣，他認真地衡量創新在過去和潛在未來所造成的風險。《制造、思考、想象》一書有著許多在世創新者發出的聲音，令布朗的這本著作豐富多彩，更加聚焦于目前的最新前沿。

資料來源 American Scien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