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組詩）

育邦，1976年生，現居南京?；孟胛膶W愛好者，山水愛好者。從事詩歌、小說、文論的寫作。著有小說集《再見，甲殼蟲》《少年游》、文學隨筆集《潛行者》《附庸風雅》《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詩集《體內的戰爭》《憶故人》《伐桐》等，詩歌入選《大學語文》《新華文摘》等。

最快修復的

從河谷的斜坡上

我帶來一把河泥，放在

玻璃瓶中

哦，還有一棵狐尾藻

從倦意的深澗中

我帶來一塊石頭，作為

給你的禮物，把它

放在黎明的夢里

從被剝奪的故鄉

我帶來一朵白云，迎接

梅雨、閃電，與身份不明的來訪者

在小山岡上唱起那首歌

最快修復的，是那些

反復消逝而又點燃的螢火蟲

夤夜中沉默的種子

此岸與彼岸，同樣發光

忘筌山居

瓦罐裂縫了

而其中的鳶尾

開花了

花是藍色的

石臼里有水

映著春山的面容

還有擠著肩膀

向上生長的茨菇

枇杷是八年前栽下的

艱難的春天

它第一次結果

結了八九個果子

窗戶下的南天竹

已樹影婆娑

那是我的朋友

在七年前種下的

湖石從不說謊

像我的朋友一樣

蹲在地上

臉上長出一棵蛇床

我們去山中

挖來一棵小雀梅

給它安家落戶

就像迷路的孩子

走回了家

修枝

從冬季遺留下來的廢墟中

升起延綿的群山，晦暝的天地

吻過女兒，我打開柵欄

用鋸子，鋸掉枯枝

用園藝剪刀，修掉敗葉

哦，那棵青楓樹

好像要御風絕塵

飛出我的庭院

一朵云，從我的頭頂上經過

它這一日、一年、一生

劃過天空的四季，與一個人一樣

終會成為雨水，降落下來

或者變為水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成為參與循環的廢物

化為禁欲般的黑暗

在我顧影自憐的眼眸中

寂靜燃燒的樹林，依稀可見

兩個場景

土地測量員，走過

隱形的拱門

從潰敗的青春礦石中

贖回一朵帶刺的玫瑰

錫兵飛向火爐

愛的薪柴化身為黑炭

湮滅的身軀，生出溪流

——寂靜的淚川

莫奈花園

在莫奈花園，我們折斷羽翼，

度過一個赤裸春天。

林間散射出光束，寂靜的畫筆。

榿木的陰影下，少女們如風一樣走過。

浮云放慢憂傷的腳步，

在不可觸摸的美中降落。

純粹與光線，超越時光的慈悲。

煙霞之中，隱藏著對萬物的辭讓。

誰還記得死亡流水線？沒人回答。

水滴在睡蓮的葉片上酣睡。

吉維尼的陽光，從泥土中獲得純潔的莖稈，

……摧毀黑夜。

印象果園，敞開一扇大門，

還有一條通往遠方的路。

夏日

熏風與松濤的彌撒，

傳遍五月的大海。

天空碎裂的鐘聲，迫使春天交出

遲到的冰塊，以及曖昧的夜晚。

我們在季節的銅板上，蝕刻

一只斑鳩，一株羊齒植物。

提起一桶水，去澆

那棵唯一的果樹。

五月的黃昏，我們彎下腰，

親吻新生嬰兒的臉龐。

爐膛、陡坡、閃電……生出羽翅，

為他熔鑄！——并向火焰致敬。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赤腳

在沙灘行走，走向你

鯨魚躍出海面，為你吞食

中年的黑暗

海豚長著一張嬰兒的臉

眨著眼睛，對你微笑

木帆船，在銀光閃爍的海面上

犁過貧乏的歲月

黎明前，你含淚

從冰塊的巢穴中現身

飛向生與死的叢林

打開殘破的喉嚨

植物般的歌聲飄蕩過來

予世界以輕微的勸慰

大海深處，七弦琴

悠然響起，摒棄繁華的謊言

劈開海水的墻壁，純真山谷

在春天的雨水中蘇醒

我從大地上來，我走向你

你從大海中來，你走向我

撥開悲憫的塵埃

我們在多年后相遇

我們互不相識

見證

墓草，覆蓋了所有的遺產。

包括散佚的焚書。

附地菜，越過碎石，

點燃火燭，寒星般的存在。

輕聲宣告：

另一個季節。

黑暗塔樓再度復活。

在花開的低聲部。

蛞蝓從地下，捎來口信——

朋友們將在山岡上重逢，

桃花和酒，同時抵達。

最后的見證。

唐招提寺

——謁鑒真大師

你倚著黑夜，溶進黑暗

明月同天，從揚州到奈良

櫻花，在美中死去

瓊花，在自性中寂滅

世界已黯淡

你的內心一片澄澈

被遺忘的戒壇上，安放著

青梅、山水梨，與蜀岡的清風

墓碑，長出一雙眼睛

寂寞的瞳孔里閃爍著夢幻泡影

塵世中的母親，在微暗的燈光下

正撥動揚子江的琴弦

春夜飛雪，在大海的邊緣

涌動著祈禱者的烈火

你，看不見

我，看不見

金圣嘆

月光晶瑩，草木如洗

他提燈夜行，走在幽暗森林里

瞳孔里閃爍著棕紅色的火光

頭頂盤旋著一只俯視塵世的雄鷹

而野獸，一直尾隨其后

神秘的大師，他從另外一個世界

背回一塊塊巨石，把它們

熔煉為亡靈的一行行詩句

以純粹的心靈，作為法器

往返于生與死的河岸

哦，他倦于成為

崩塌山丘的祭司

命運的隱遁術，玫瑰開放的奧秘

否認他的存在，流水亦遽然停滯

他把自己獻祭于冷酷的土地

不可抗拒的天賦之夜，他在湖邊徘徊

縱身一躍，就進入浩渺的時光中

重返潔凈，溶于塵埃與雨水的更替——

那條循環往復的不歸之路

家族史

布谷鳥的召喚，占據

寂寥天空。

看不見的祖父，躺在玉米地，

傾聽大海的濤聲。他夢到一場雪，

夢到一個失蹤的人，一個

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荊棘連著長夜，向日葵

隱退在晨光中。

天地歸零，

日晷是多余的。

他高邁鶴腿，穿行在

綠色的罅隙與激流之間。

流星低吟，漫長的黑夜。

他知曉土地的真相。但從來不說。

它屬于夢。

瓜果、童年、清貧，生長出

一個有限的家族。

我可以看見父親，

他在鷓鴣低飛的草叢里，

繼續做夢。

他夢到一場大火，

燒毀他的莊稼王國。

他夢到一場大水，

催生他的花園。

腐朽的時光中，

他們相遇，乘船，

帶著我……

前往大海，尋找遺失的

另一個孩子，一個夢想。

致東蕩子

我想起你四十九歲的暮年

去年的雪不在今年下

瞧，我們白菊的臉龐

飛出黑蝙蝠的女兒

大海埋藏歲月的幽憤

你的胡子仍高傲地翹向星空

清貧

秋天，尚可辨識

烏鶇的女兒，銜來

一枚草籽

從山川的雙眼里

我們接過一杯清水

里面有一匹白馬

我們啜飲，飲下

塵埃、刀劍、星光

羊齒植物，像彌勒佛

結跏趺坐

背面，藏匿著

黎明的竊賊

心地善良的人們啊

要么視而不見

要么愛上他們的陰影

你悲憫的溪流

我蘆葦的清貧

如此短暫的一生

如此短暫的恥辱

隱現在云隙間

無須應答

哦，雷貝卡！

你愛過玫瑰，愛過這世界。

吃土，是你的稟賦，

你沉默的景觀。

哦，雷貝卡！

黑色鏡子中，你看到你自己：

木偶，稻草人，白雪公主

……四月上升的火苗。

一個郵差，從庭院前走過，

敲了敲門板。

哦，雷貝卡，你無須應答。

你女王般的貧窮，堅守著泥砌的圍墻。

潔白的布匹，如浮云蔽日。

哦，雷貝卡！

你踮起腳尖，在塵埃中跳舞。

情人殘骸，罌粟的芬芳……

滿載冰與火的虛舟，在你有限的光中漂浮。

哦，雷貝卡！你“像犀牛角一樣獨自游蕩”，

這是你最后的隱喻、貞潔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