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雨

1985年,時任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theMuseumofModernArt,MoMA)攝影總監的約翰·薩考夫斯基(JohnSzarkowski)策劃并舉辦了第一屆新攝影展,他希望借此將當代藝術創作劃為MoMA攝影部規劃的重心,通過一年一次的展覽將當代攝影領域中最令人興奮、引人注目的成就呈現出來。
自那以后,“新攝影”系列展覽已成功舉辦26屆,得益于不同策展人對當代攝影領域敏銳的觸覺,新攝影展在25年間已經將近150名攝影師推向更廣闊的舞臺。1996年,第12屆MoMA新攝影展發掘了來自德國的攝影師沃爾夫岡·蒂爾曼斯(WolfgangTillmans)。后來,他成為了第一個獲得泰特美術館特納獎的攝影師,同時也是第一個非英國國籍的獲獎者。到了21世紀初期,新攝影選出的攝影師如埃拉德·拉斯里(EladLassry)、薇薇安娜·薩森(VivianeSassen)等也都在當代攝影領域有著不俗的成績。而從2016年起,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theMuseumofModernArt)決定以設置主題的形式舉辦新攝影展,不再單純強調未來可期的攝影師們。新攝影展的時間也從一年一次變為每兩年一次。

此后的2018年和2020年,新攝影展均由MoMA攝影部聯合策展人露西·蓋倫(LucyGallun)精心策劃。除此之外,蓋倫也是2015年新攝影展策展團隊的一員??梢哉f,蓋倫全程參與并策劃了MoMA改變游戲規則以后的三次新攝影展,通過與她的對話,我們或許可以一窺這位策展人對于當下攝影領域和攝影藝術中最引人注目、最急需探討的觀點的思考。


蓋倫將2020年的新攝影展主題定為“CompanionPieces”(可譯為伴奏),將目光放在了照片之間的關系上。她在展覽的最開始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照片之間是如何對話的?”蓋倫認為,攝影這一媒介的許多基本特征都與兩張圖像之間的關系有關,比如,照片通常是迭代的——一張負片上的影像可以出現在多種印刷品上,比如按比例縮放后的圖片、校樣,等等。
“在看照片的時候,我經常會思考、想象并展開它們之間的對話。此外,我還會留意藝術家們是如何在他們的作品中追溯這種對話的?!鄙w倫說,藝術家們會通過一些試驗來探尋照片間的對話,他們通常會將許多照片放在一起從而組成一個更大的作品,比如拼貼畫、蒙太奇或多重曝光;一些攝影師還會將圖片以組圖的方式整理、或者有序地排在照片書中,構建起照片的序列,從而探索前后圖像之間的聯系。
而在探尋圖像間對話的過程中,蓋倫本人對“垂飾畫”(pendantpictures)這一概念表現得尤為著迷。Pendantpictures中pendant的意思是懸掛,這一術語起源于將一幅作品懸掛于、附于另一幅作品旁的想法。在現實中,成對的垂飾畫經常被掛在壁爐甚至是門的兩側,它們通常大小相同,作品主題基本一致但細節不同,比如夫妻兩人的肖像?!斑@樣一來,不論兩張照片相似與否,它們在隱喻上和現實空間中都相互呼應,也更便于讀者進行解讀?!鄙w倫說道。


從CompanionPieces出發,蓋倫選擇了8位攝影師:伊琳娜·羅佐夫斯基(IrinaRozovsky);伊納基·博尼利亞斯(I?akiBonillas);瑪麗亞·安特曼(MariaAntelman);蘇赫拉布·胡拉(SohrabHura);大衛·阿列克霍吉(DavidAlekhuogie);奧茲萊姆·金(?zlemAlt?n);迪翁·李(DionneLee);佐拉·J·默夫(ZoraJMurff)。這8位藝術家均為首次參展,展出作品既有以傳統紀實攝影手法拍攝的照片也有多媒體雕塑。通過不同的創作方式,有的攝影師展現了藝術書籍中圖像與留白之間的可能性,有的攝影師則思考了自己與空間之間的關系,還有的攝影師則探討了美國社會種族主義的問題。
攝影師伊琳娜·羅佐夫斯基(IrinaRozovsky)將她的作品《奇跡中心》系列稱為一個“與時間和視覺空間玩耍的邀請”,這個項目是羅佐夫斯基在懷孕期間構思的,她對物件所能代表的個人屬性非常感興趣。
羅佐夫斯基的拍攝對象有她珍藏多年的小物、丈夫的眼鏡和鞋子、從未交流過的鄰居,等等,她從eBay和古董店中淘來許多有著數十年歷史的相框,然后將這些照片放入不同的相框中,讓照片重新煥發光彩。在這其中,她又對于多窗口的相框尤為著迷。羅佐夫斯基說,當她將兩張照片并排在一起時,驚喜感便油然而生;當她將多張照片以膠卷的方式組合在一起時,則會產生一種“時光流逝之感”。
出生在美國的佐拉·J·默夫(ZoraJMurff)則將目光對準了深受種族主義和社會不公正風氣所影響的內布拉斯加州北奧馬哈非洲裔美國人社區。他說:“我出現在藝術和攝影領域這件事是不被肯定的。當我還在上學時,我的老師都是白人;當我去參觀博物館、在博物館中工作時,在里面所見的藝術家大部分也都是白人。這個作品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樹立的存在感?!?p>
通過將該地區居民令人心酸的肖像照、風景照以及他收集的圖像和歷史物品交織在一起,默夫將他對于北奧馬哈非洲裔美國人社區的觀察放置在美國社會暴力執法的大背景之中。這種暴力是復雜的,從1919年因私刑處死威爾·布朗(WillBrown)引發的奧馬哈種族暴亂到1969年在奧馬哈被警察槍殺的年輕非洲裔女孩維維安·斯特朗(VivianStrong),再到當下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的警察暴力執法視頻和給非洲裔美國人造成經濟壓迫的貸款歧視等政策。默夫創造的這個照片集既存在于歷史語境中又活在當下,“我用這種隱喻的方式,將人的身體和風景聯系起來,將影響深刻的暴力事件和發生在當下的暴力事件聯系起來?!?/p>
通過對于攝影師的選擇,我們也可以看出蓋倫對于大選年間美國社會日益加劇的撕裂的關注。
因為疫情,新攝影展移至線上展出。MoMA網站上所陳列的作品與原本線下展覽的策劃目錄保持了極大的一致,但結合線上展覽的特點,蓋倫也進行了兩方面的調整:一方面,她推出了參展攝影師們一些其他適合線上空間的作品;另一方面,她對參展攝影師進行了視頻和音頻的采訪,并將這些視頻和音頻編入到MoMA線上出版物《雜志》(Magazine)中。
《雜志》(Magazine)是MoMA2019年6月推出的線上出版物,涵蓋了當下的藝術、思想和文化。《雜志》上所呈現的原創內容、藝術家和文化名人的委托項目包含音頻、視頻、繪畫、照片散文、詩歌、科幻和長篇寫作。可以看出,《雜志》(Magazine)的推出是MoMA在互聯網時代做出的新舉措,雖不能稱為新穎但確實是一項必須之舉。2020新攝影展8位參展攝影師的個人展覽均收入《雜志》(Magazine)中。



同時蓋倫也承認,觀看者和攝影作品的互動與在現實畫廊中完全不同了?!霸诰€上,我們對照片彼此之間的大小尺寸無法產生相對一致的了解,同樣,也不能了解到兩個作品在現實空間中不同的形態?!钡诹硪环矫?,蓋倫認為,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來思考能夠從數字內容中獲得什么?!爱斘覀兩钊胙芯棵恳晃凰囆g家的作品時,在線下展覽中一些不會成為焦點的新元素可能會出現在我們眼前?!?h3>新生機:從圖像之間到圖像與人之間
在2018年《紐約時報》的采訪中,露西·蓋倫承認,2018年與2015年新攝影展的主題方向截然相反。2015年以“圖像的海洋”(OceanofImages)為主題的MoMA新攝影展將互聯網比作圖像的旋渦探討了圖像的傳播方式,現場大量的數字圖像讓參觀者仿佛與外界隔離,陷入了一種過度自省的狀態,《紐約時報》稱這次展覽讓參觀者“喘不過氣來”;2018年,作為對2015年新攝影展的回應,蓋倫為其定下了“存在”(Being)這一主題,旨在探討攝影是如何在當下捕捉和表達一個人的人格和身份的。她說:“這次的攝影展關注的是更加個人的、私人的圖像傳播方法?!?p>
2020年,蓋倫明顯想要將目光從“人”身上轉回照片本身,但CompanionPieces這一構想對于場地有著明顯的要求,參觀者們需要親自去到博物館中才能更好地從圖像存在的形態、尺寸、位置等要素上理解和感知圖像之間的“互文”和“對話”,而新冠疫情的爆發無疑為“CompanionPieces”這一主題下的新攝影展帶來了新的挑戰,蓋倫的策展構想遠早于疫情出現,展覽地點一開始擬定的也是傳統畫廊。
但“在孤獨的隔離時期,于線上尋找到照片的‘陪伴(companionship)”這一想法很快又讓蓋倫重新振奮了起來。

“新冠疫情爆發后,‘companionpieces這一概念在網絡語境中也找到了一種不同于現實空間里的共鳴。在現實空間中,兩張照片可以相互呼應;而當我們在網上瀏覽時,是‘圖片鏈接讓我們從一張圖片轉移到另一張的。”蓋倫說道,“事實上,我們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瀏覽圖片的方式。通過在線上舉辦這個展覽,不論是雕塑作品還是裝裱好的作品都以數字圖像的方式在我們眼前滾動出現,而頻繁上網的我們也渴望著這些圖片的陪伴。”
蓋倫最初定下CompanionPieces這一主題時可能也無法想到,早已策劃好的展覽在遭遇疫情以后竟然還可以煥發出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