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輪 木蘭

凡爾賽得以成為如今的凡爾賽,最值得感謝的是波旁王朝的幾位國王,以及發生在其中的傳奇故事的傳頌者。
從路易十三到法國大革命,歐洲最大的奢華宮殿不是一天建成的。路易十三下令在凡爾賽建造一個狩獵行宮,不久后這個行宮就被磚石城堡所取代,路易十四繼承了這座城堡,并將皇宮搬入,從此凡爾賽宮迎來了它的輝煌時代。
經典的法國古典園林、奢華的浮雕和繪畫、考究的服飾與風尚,“凡爾賽”的意義早已超越建筑范疇,在宏大的歷史中喧鬧了起來,并余下了無數難以磨滅的封建奢華痕跡。
都說凡爾賽宮是高級定制的誕生地,如今對時尚的每一分癡迷都源自奢華的凡爾賽宮,但實際在歷史上沒有嚴格意義的凡爾賽服飾。若說孕育于凡爾賽的服裝,是凝結法國審美同時展現權力的載體,那么以太陽王路易十四為主導的巴洛克服裝,和以蓬巴杜夫人引領、被瑪麗·安托瓦內特發揚光大的洛可可服飾則匹配史書的巨大篇幅,這些服飾的發展變化呈現著背后的制度和權力結構的變遷。

亞森特·里戈,《路易十四像》,1701

弗朗索瓦·布歇,《蓬巴杜夫人》,1758

John Galliano在2007年Dior 60周年的秋冬大秀中所復興的凡爾賽宮廷秀。
凡爾賽風格形成初期,必然只有住在凡爾賽宮的人才有資格決定。歷史學家菲利普·曼瑟(Philip Mansel)曾評價:真正合適的服飾應該“為皇權服務,滿足虛榮和浮華,令外部世界震驚”。如果說制度是用來維護權力且管理社會的一種手段和秩序,那么服裝則是封建制度下維護權力的最醒目的一個標識。福柯認為,封建秩序中的權力就是要不斷刷存在感,權力通過種種制度和慶典等宮廷儀式被彰顯出來,也在畫像里被不斷展示。
波旁王朝中,凡爾賽宮的每位主人都有一幅傳世的肖像畫。如亞森特·里戈(Hyacinthe Rigaud)為法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封建統治者路易十四所做的巨幅油畫,以及路易—米歇爾·范洛(Louis-Michelvan Loo)為另一位國王路易十五所描繪的肖像一樣,兩位主人公身著標準的宮廷服裝(Grand habit de cour),其顏色和材質被加以強調——這是貴族階級的標志所在。
肖像畫中,路易十四統治下的絕對主義被極度彰顯。在莊嚴奢華的紅色幕簾背景下,路易十四頭頂蓬松蜷曲的中長假發,身著繡有鳶尾花圖案、并由白色貂皮做內襯的加冕禮袍,緊身馬褲凸顯了腿部的線條,以及配有方扣裝飾的高跟鞋。畫面中,畫家以科學和精確的方式把法國君主制的象征和加冕用具有序排布:劍、杖、王冠、正義之手。在他身后,是象征著力量的大理石柱,浮雕描繪著正義女神忒彌斯。
路易十四不僅是凡爾賽宮鼎盛時期的主人,更是17世紀整個法國極權的核心。他一方面享受著無上的權力,一方面積極扶持藝術創作。巴黎從此成為畫家、雕塑家、園藝家心目中的烏托邦,更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的時裝發源地。
在文藝復興反對神學和教會禁欲思潮的影響下,藝術風格也自古典主義,開啟了平行發展與自主演變,太陽王及其凡爾賽的耀眼時代開啟了經典巴洛克時期(分為早期的荷蘭風格和晚期的法國風格)。
巴洛克時期的凡爾賽服裝基本等同于法國風格,為了在宮廷內舉行的頻繁且奢華的舞會中脫穎而出,躋身上流,王公貴族不惜傾家蕩產,成為了最早一批高級定制的實驗群體。彼時的服飾風格和氣質一改往日灰暗呆板的藝術形式,與嚴肅、節制和虔誠背道而馳,重點也從人體本身轉移到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強調夸張變形與彰顯個性。版型在變得自然、松弛的同時,裝飾也愈加繁復奢侈,綴滿大量的蕾絲、金線刺繡、緞帶、珍珠等等。自然主義的裝飾風格和浪漫主義的激情精神在路易十四統治下的凡爾賽宮得到了巨大程度的釋放。
在路易十四高度專制統治的作用下,一種被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Bourdieu)稱為“男性自戀”的觀念和男性中心宇宙論的典范形式,逐漸成型。這種觀念體制深刻影響了當時的男性服飾風格——凸顯勃勃的生機、莊重的量感和男性的尊大。
法國風格早期,男子主要著裝為普爾波萬(Pourpoint,一種短上衣)和長及膝蓋的寬松的褲裙“朗葛拉布”,在上下裝之間還有一排環狀的緞帶裝飾。到了后期,普爾波萬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名為“鳩斯特科爾”(Justaucorps)的大衣外套,搭配無袖上裝內斯特(Veste)和半截褲克尤羅特(Culottes)構成了三件套的法式服裝(Habità la Fran?aise),以及名為克拉巴特的領飾(把一塊細布打摺圍在脖子上,用花邊緞帶扣住,這就是領帶的前身)成為男子著裝的風尚。為了彰顯騎士風范,貴族男士還常在右肩斜掛佩劍,頭戴裝飾羽毛的寬檐帽子。
路易十四對金色的癡迷成就了他“太陽王”的威名,法劇《凡爾賽》里就是這樣還原的。為電影《圣羅蘭傳》和迷你劇《卡薩諾瓦》擔任服裝設計的Madeline Fontaine在這部劇里為路易十四設計了極具代表性的縷金線外套,這件正裝外套不僅用金線刺繡鑲邊,還綴滿金飾與寶石、并鋪滿金色的暗紋,而站在他身后的菲利普一世的服裝則明顯少了些浮夸。
在現代男裝設計中,華麗繁復的凡爾賽風格向來是不算主流的,它在當下代表著對周遭凝視毫不畏懼的獨樹一幟。究其根源,或許相比于路易十四,他的弟弟菲利普一世對此更有發言權。這位據稱是為避免與兄長過于針鋒相對而被當做女孩撫養、后又以愛著女裝著稱的公爵可以說是凡爾賽當代內涵的奠基人、早年的坎普潮流引領者。圣西蒙公爵在宮廷備忘錄中這樣記錄50歲的菲利普一世:“一個大腹便便的小家伙,好像踩著高蹺;他總是穿女裝,戴滿了戒指、手鐲等珠寶首飾;他總是戴著長長的假發,能裝飾的地方都綴著絲帶,散發著各色香水的氣味。”感謝這位充滿神秘感的軍事家、藝術鑒賞大師、時尚潮流的領導者,令凡爾賽在窮奢極欲之余,在暗中留下了一個不明顯的反叛而戲劇化的影子,并與幾百年后的酷兒文化密不可分。
沒有一位玩轉性別標簽的風格偶像會不熱愛凡爾賽元素。盡管有充滿未來主義質感的外星人Ziggy Stardust形象值得被載入史冊,David Bowie鋒利的棱角與華麗的宮廷風格卻也十分契合。在他的第三張錄音室專輯《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的英國版封面上,他一頭金色長卷發,一身緞面長外套,慵懶繾綣地橫躺在鋪著藍絲絨的長椅上,一派復古肖像畫的氛圍。蒼白清瘦的David Bowie更是天才設計師Hedi Slimane事業的啟蒙,后者執掌Dior Homme的第一個系列,就用哥特風格、黑白色彩、極簡線條打造了纖細蒼白如吸血鬼般的美少年形象;Bowie的歌舞廳式穿著黑白西裝、收腰馬甲的“The Thin White Duke”造型,則被認為是Hedi骨瘦如柴的Dior Men的源頭。而事實上,在學者Nick Rees-Roberts的評論中,這一造型是可堪稱是當代男裝設計的重要靈感來源。比利時設計師Dries Van Noten在2011年秋冬秀場上的雙排扣西服與打褶西褲的套裝也離不開陰郁的“病嬌”——“瘦白公爵”的影子。
華麗搖滾的另一位代言人Prince更將宮廷風格推向了極致并演變成重要的個人標簽。高貴卻并無特定性別指代的紫色、珠飾外套下的荷葉邊襯衫、巨大的蝴蝶結領結、粉紅羽毛裝飾、波爾卡圓點、吊帶襪、尖頭高跟鞋,乃至頗具戀物質感的鐵鏈裝飾的軍帽,對這些在傳統男性凝視中代表著女性性感意象的元素他通通敞開懷抱,這無疑為受困于保守主義的酷兒群體帶來了強有力的支持,更別提他在黑人群體主要活躍在爵士和藍調音樂的當時跨入了新的音樂體裁,在性別和音樂類型之外,Prince的“王子”形象更在種族這一維度上豐富了起來。
在男裝領域里將凡爾賽做到極致的設計師并不多,西班牙人Alejandro GómezPalomo算一個。他的個人品牌Palomo Spain以華麗乖張的無性別風格著稱。2018年的“Hotel Palomo”(“Palomo酒店”)系列里,設計師制作了一個18世紀的復古沙龍。在馬德里惠靈頓酒店,模特或穿著爵士年代蓋茨比女郎式的流蘇長裙,或身著內襯有厚重曳地羽毛邊緣的絲綢裹身連衣裙,或頭裹浴巾、扮成蜜月中的美人。秀評人Nick Remsen稱Alejandro Gómez Palomo是個杰出的說書人。這一季的秀場置景采用了絲絨的沙發、地毯與大片的玫瑰花,兼具Wes Anderson式的濃烈色彩與Stanley Kubrick《閃靈》中的頹敗陰郁——的確充滿了敘事感。
如果說“Hotel Palomo”系列只是華麗張揚,那么2018年秋冬的“Hunting”(“狩獵”)系列中,凡爾賽這一貴族屬性則被發揮到極致。錐形版型的及膝外套深受18世紀宮廷正裝的影響,卻又用金屬光澤面料和蕾絲拼接做風格混搭,別著羽毛和緞帶的復古禮帽也為造型增添許多現代風格的點綴,收緊的袖口和帶銜扣的尖頭靴則緊扣著狩獵的主題。用Alejandro Gómez Palomo的話說,用Palomo Spain的設計詮釋“狩獵”,本身就是一種充滿諷刺與戲謔的行為,正因為你不會在正統的狩獵裝扮中見到工裝夾克與蕾絲口袋的組合,才顯得傳統意義上的“性別界限”本質上其實可有可無。
裸露也好、圍裹也好,Palomo在設計中始終深度迷戀男性的鎖骨部位和17世紀服裝的低領口設計,這早在他初嶄露頭角的2017年就有所體現了。在2017年秋冬的“Objeto Sexual”中,他將改良西裝做成深v領的落肩款式,并在露出的胸口部位用白色羽毛點綴,在雙排扣細條紋西裝的規整中盡顯芭蕾舞蹈服質感的優雅。用正統男裝的西裝進行凡爾賽改造,是善于模糊性別界限的凡爾賽愛好者的慣用操作。演員Ezra Miller在2019年以“Camp:Notes onFashion”(“坎普風尚”)為主題的Met Gala紅毯上,用創意總監Riccardo Tisci定制的Burberry條紋西裝展示坎普風格的終極要義:豎條紋西裝向來是男子氣概服裝的代表性單品,而在Ezra Miller的身上,西裝后額外加了一片女式晚禮服拖尾,并用來源于法國宮廷的束腰作為配飾點綴,這位年輕又大膽的新生代就算在18世紀的宮廷化裝舞會上也會是絕對的焦點,并且對兩種性別都兼具吸引力。
美國設計師Thom Browne在2020年春夏男裝秀場上更是大刀闊斧把他一貫擅長的修身西裝改為凡爾賽花園里的貴族運動裝。上半身西裝、下半身芭蕾舞裙和舞鞋的造型極盡優雅;夸張的裙撐支架、繁復立體的花朵點綴又浪漫至極,Thom Browne對“男人穿裙子也沒什么”的詮釋,在克制冷靜中又充滿詼諧。
巴洛克風格發展到鼎盛階段時,幾乎整個歐洲都為這瑰麗優美的審美所傾倒,傳奇人物如Giacomo Casanova放浪肆意的一生便是18世紀歐洲上流社會風貌的縮影。這位意大利冒險家活色生香的人生成為了后世創作者們關于浪蕩子的無限想象的腳本,當然也是電影和時尚界的摯愛。AlessandroMichele的Gucci 2019秋冬系列就重現了精致優雅的卡薩諾瓦的形象,并用寬松長褲和運動鞋進行現代派融合,鋒利的金屬質感的頸部裝飾透露了《移魂都市》中后現代的非人氣息,與此同時還頗具傳統英國伊麗莎白一世時期服裝文化的遺風。
Christopher Bailey執掌下的Burberry也極擅長打造陰柔而美少年的卡薩諾瓦形象。2017年的秋冬系列,在傳統的浪漫貴族少年的形象之外,增添了許多維多利亞時代服裝的元素。大面積蕾絲、挺闊的荷葉邊立領和小斗篷在對稱和有序中拼湊成了一個優雅的小王子形象。英國人的高貴,總是含蓄而冷靜。
在漫長的時裝史里,來自凡爾賽的宮廷風格顯然不是華麗繁復設計唯一的源頭。比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的裝飾堆砌更為規整更具莊嚴感的,是來自東羅馬帝國的拜占庭風格。在傳統文化、基督教文化和由于偏處東方而形成的東方主義文化的影響下,拜占庭文化下的華麗時裝正如中世紀的宗教理念一樣,以禁欲為首要準則。款式上,在基督教“衣著蔽體”的要求下,當時的服裝大多強調廓形、比例協調優雅、結構簡單清晰,卻不顯人體線條。面料上,彼時絲綢之路使得大量中國絲綢進入當時的拜占庭,成為了拜占庭服裝經典的奢華面料,刺繡和染織的進步令色彩鮮明了起來,流蘇和寶石珠飾等手工藝則讓裝飾主義風格被過分強調了。神職人員的衣飾往往更加極盡浮華,這正是因為在寶石、奢華面料和繁復工藝的包裹下,“神的代言人”的形象方能被推上圣壇。拜占庭時期對精神事物的重視顯然超越了對物質本身的關注,盡管這重視本就是靠物質的極致化體現的。甚至有觀點認為,當時對窮盡奢華的風尚的追求,早就為后來歐洲的巴洛克乃至洛可可風格的出現埋下伏筆。
時至今日,在時裝文化由多重文化體系交錯融合而成的當下,華麗的拜占庭風格往往被直接表達為服裝上體現的繁復工藝。舉辦在羅馬卡拉卡拉浴場遺址的Moschino2019年秋冬男裝秀就融入拜占庭風格中的結構對稱、大顆珠寶,向費里尼《愛情神話》《卡薩諾瓦》《羅馬》等等制作精美的經典致敬,秀場中還使用了古羅馬盔甲元素作為點綴,仿佛通過這一系列追溯羅馬文化史的回聲。
對于以華麗夸張聞名的Dolce & Gabbana來說,2013年秋冬系列不失為拜占庭風格的經典,這場以裝飾藝術、西西里壁畫和天主教元素為主的女裝秀在社交媒體上廣受好評。2014年秋冬的男裝秀場,設計師則用諾曼王朝時期的元素體現男子氣概。鑲嵌寶石的宮廷刺繡、印有鎧甲武士印花的西裝、金屬的騎士頭盔和王冠,冷兵器質感下的設計風格看上去節制,卻充滿集權時期的征服欲望。
對凡爾賽風格本身來說,由于法國大革命而逐漸沒落的宮廷風格,某種程度上又隨著拿破侖的加冕重見復興的希望。第一帝國時期的男裝包含著比前一個世紀略微收斂的燕尾服、天鵝絨外套、馬褲、絲綢背心與襯衫。而拿破侖最重要的時尚遺產當屬帝政時期的軍裝。與普通男裝的暗色調相比,這一時期的軍裝以紅色、黃色為主,搭配復雜的綬帶、腰帶和肩章,成為服裝史上或許最為華麗的軍裝之一。Olivier Rousteing的Balmain 2016年秋冬男裝系列就再現了拿破侖時期肅穆、規整的男裝風格。除卻金色刺繡點綴的短夾克,這一季的雙排扣大衣、絲絨外套都呈現著拿破侖時期男裝的風格特點。而衍縫寬腰封、深v領西裝與腰間若隱若現的皮革流蘇裝飾,更透露出些微戀物主義下充滿支配力量的性感。MichaelJackson就是軍裝風格外套的狂熱追求者。他熱衷于用軍裝短打構建硬朗挺括的線條,這些有著夸張墊肩的齊腰短外套將他整個人塑造成為擁有倒三角形身材的偉岸形象,這無疑在利落灑脫的好品位之外體現了權威性,是一種超越了文化起源和種族身份的自我賦權。
不得不說,在疫情影響下的新季發布中強調以凡爾賽為靈感的奢靡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一件事,這或許是為什么我們在大多數品牌的新季作品里都沒有見到明顯的凡爾賽元素的原因。但這不表示我們不能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里追憶凡爾賽風格的優雅與浪漫。Steven Cox與Daniel Silver執掌下的Duckie Brown就用荷葉邊領口的垂墜感白衫搭配及膝長禮服,老派的花花公子風格盡顯。瑞典設計師Per G?tesson則用直白的蕾絲鉤針和手工拼貼和裁剪緬懷他在疫情中逝去的祖母。在時裝文化發展到當下的背景下,凡爾賽就如時裝本身蘊含的意義一樣,象征華美和夢幻。

Gucci 2019秋冬系列重現了精致優雅的卡薩諾瓦形象。

Balmain 2016年秋冬男裝系列再現了拿破侖時期肅穆、規整的男裝風格。

Burberry2017年的秋冬系列中增添了許多維多利亞時代服裝的元素。

Moschino2019年秋冬男裝秀融入了拜占庭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