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冰香

作為一名“樹洞行動救援團”的志愿者,每天點開樹洞機器人篩選出來的高自殺風險留言,我都會想:在文字的背后,藏著怎樣一個靈魂?他有著怎樣的人生?是什么讓他只能向樹洞傾訴秘密?又是什么讓他想要選擇死亡?
“我明天上午要割腕了,先去體育場對面的商店買刀,然后在旁邊的衛(wèi)生間里了結……媽媽從來不理解我,她不知道每次站在比賽場上,對我都是痛苦的折磨,每次崩潰后我都忍不住割腕,看著紅色的血液流出來,流個不停,心里就能好受點……”
2019年10月的一個晚上,我看到了這條留言,立刻聯系上了留言的人。
她是一個只有17歲的女孩,名叫莉莉。一開始,她的反應很冷淡。直到我說了一句“我感受到了你的掙扎,我是‘樹洞行動救援團的志愿者,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希望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可以讓你毫無顧忌地傾訴。”或許是這句話打開了她的心門,她說:“我很害怕你又是我媽媽給我找來的醫(yī)生,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是個病人。感謝你愿意像個普通人一樣聽我說話。”
那天,我們從晚上十點多,一直聊到凌晨兩點多。莉莉是一名運動員,她說她的整個童年記憶里只有運動場,但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站在運動場上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如果我不站在這里,我可以活得很快樂,但媽媽就崩潰了,我是她的全部,所以我必須為她而活。”
莉莉給我發(fā)來了她之前割腕前寫的心情日記:“其實,我沒有確定自己是否想死,但還是要用刀子傷害自己,無盡的悲傷堵在我的身體里,它們出不來,只有用刀子劃開身體,悲傷才會隨著鮮血流出來。”“很多人都說:死都敢,還不敢活嗎?他們不知道,在我心里,活著比死還難,有些東西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我沒有過多安慰她,而是贊賞了她愿意交流、傾訴的勇氣,并且感激她如此信任我。
她覺得自己處于一種“無法逃避、無法忍受及無法終止這種狀態(tài)”的困境。我告訴她,不用做任何決定,也無需做任何事情,就是躺下來,休息,睡覺。那次交談結束時,我也獲得了她在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情之前一定聯系我的承諾。
第二天,莉莉的情緒有了很大緩解,暫時沒有了傷害自己的強烈愿望。這個孩子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她說:“我有抑郁癥,訓練和比賽對我來說,是無法承受的壓力,每一次我跟媽媽溝通的時候,她都很激動。”她用“神神叨叨,自我傷害”這些詞來描述一旦媽媽感覺到她不再想從事運動之后的反應,她覺得,不只自己有問題,媽媽也有問題。她覺得自己的抑郁情緒來源于訓練和比賽的壓力,以及媽媽對她的高期待和控制,她希望媽媽能夠允許她退役,選擇她想要的生活。
應她的要求,我跟她的媽媽談了一次話,轉述了莉莉的感受和想法。幾乎每一段樹洞留言,都是一個家庭問題的縮影。莉莉媽對女兒管控很嚴格,對她的訓練和比賽成績,有著近乎完美的要求。她早已為女兒規(guī)劃好了完美的人生,請最專業(yè)的教練,讓女兒從小刻苦訓練,進市隊、進省隊、進國家隊,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可莉莉卻覺得自己已經受不了了,好幾次想跟媽媽談談退役的事,都沒能鼓起勇氣。
莉莉媽一心想培養(yǎng)卓越的女兒,卻沒有意識到,她想要的成功是以犧牲女兒真實自我為代價的。
莉莉媽對我說:“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太執(zhí)著,但一想到她這么多年的努力化為泡影,我就接受不了。她最后發(fā)展到次次以死相逼,我也不敢多說她,只是希望她能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好起來。”
我肯定了她的感受,并鼓勵她同女兒進行溝通,強調了溝通的要點—不要去評判孩子的想法和選擇,而是給予她無條件的情感支持。
幾天后,莉莉的情緒恢復了不少。從理論上來說,此次自殺危機干預告一段落。危機干預是屬于緊急心理治療,使情境正常化,讓當事人知道所有事情都可以使用正常的方式解決。這次干預之后,莉莉明白了割腕并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開始試著跟媽媽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想法,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然而,她要從抑郁的情緒中走出來,還需要長期的陪伴和關愛。需要有人持續(xù)鼓勵她繼續(xù)和媽媽保持良性溝通,同時,也需要她媽媽放下孩子必須成為一個優(yōu)秀運動員的執(zhí)念。這些都需要長期的支持。
十幾天后,我又收到了莉莉的一段心情日記:“雖然有一大堆死的理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我內心深處其實并不想死。我只是覺得,我的身體里聚集了太多的情緒,無處釋放,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停給朋友發(fā)消息,想找到一個讓自己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最終也沒有。有時候我會想,可能每個人活著,努力地活著,痛苦地活著,都是為了別人。也許很令人失望,也還是要活著。”
看了這篇日記,我再次和莉莉媽進行了溝通,并告訴莉莉,“媽媽已經開始理解你了,她現在愿意尊重你的選擇。”莉莉說:“太晚了!很久以前,我就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對勁,我說自己需要心理醫(yī)生,她覺得沒那么嚴重。到最后,我沒辦法了,以死相逼的時候,她才覺得我需要看醫(yī)生。但是老師,您知道嗎?我已經不需要了,一句安慰、一個擁抱,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了。”
莉莉的心里住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小孩,在漫長而孤獨的時間里,始終沒有得到一個她想要的擁抱,沒有聽到她想聽到的那句:“孩子,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媽媽支持你。”
我和莉莉媽持續(xù)溝通了幾周,希望她認識到“你女兒是不是一個運動員,不是最重要的。換一種職業(yè),是很可惜,更可惜的事情是你失去這個女兒。”
莉莉媽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也終于開始考慮孩子退役的問題,但是自責、內疚、憤怒、不甘的情緒仍時有發(fā)生。畢竟她一直活在女兒的世界里,當孩子想要自己規(guī)劃人生時,她會感覺沮喪。這也是正常的。我理解和接納她的情緒,每天都對她的進步表示支持,經過兩個月的努力,莉莉媽終于愿意給莉莉一個自由選擇的權利。莉莉很果斷地選擇了退役。
退役后,莉莉時常會給我發(fā)消息,她開始工作了,會有同事問起她為什么放棄大好前途。“確實有些遺憾,但我不后悔。”莉莉強調。更多的時候,莉莉和我訴說的都是媽媽對她退役的耿耿于懷。“彼此的狀態(tài)只能保持在‘你不提,我不提,我們都假裝過去的事情沒發(fā)生過的狀態(tài)。”對于自己的抑郁癥,莉莉說,她已經在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治療了,想讓自己徹底好起來。我為莉莉的進步感到驚喜,給她推薦了《伯恩斯新情緒療法》等抑郁情緒自我管理的書籍,鼓勵她堅持治療。
從2020年6月起,莉莉的朋友圈活躍了起來,她經常開心地分享一些生活趣事,每次,我都會為她點贊。半年來,莉莉和媽媽做出了巨大努力,她們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
孩子的問題,往往是家庭問題的集中體現。父母的性格、教育方式,面對問題的解決方式等都會對孩子產生巨大的影響。有研究表明,缺少父母關愛、理解的子女容易產生孤獨感和被遺棄感;父母對子女過于嚴厲,容易導致子女做事時謹小慎微、思維刻板,產生壓抑和自卑感。子女不清楚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只能加倍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愛和重要。
雖然“樹洞行動救援團”隊伍不斷壯大,但力量仍然是微薄的,對于有輕生念頭的人來說,危機干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需要身邊人的長期陪伴。這樣的陪伴很平凡,卻很重要。希望陪伴在這些絕望孩子身邊的,不僅僅是救援團的志愿者,更是他們最親最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