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帆








位于今天北京動物園后身、高梁河(又稱長河)北岸的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即真覺寺、俗稱五塔寺)(圖1),其院內的歷代墓志長廊中(圖2)鑲嵌著一方不太起眼的“唐高元表墓志銘”(圖3)。但就是這方小小的墓志銘,卻有可能改變人們對它本質上的看法。據查找現存的有關資料,此志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在北京城的郊外出土,但具體出土時間及地點等均不詳。志石高、廣均為42厘米。志文正書,首題“唐故高君墓志銘并序”,共計19行,滿行20字,全文共計347個字。撰文及書丹者未載。蓋佚。但此志銘的文字鐫刻較精,整體上看敦厚雅馴,行筆中存有魏碑之遺韻,厚重且不乏遒美之態,凝重又不囿于唐楷之法,在北京出土的唐志中可謂書法之精品。志文拓片還見載于《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藏墓志拓片》《新中國出土墓志·北京卷》《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館藏墓志拓片精選》等書籍。從筆者對志石的考證來看,它大約是在唐天寶十五年(756)后不久上石的。雖然它沒有記載下什么特別重要的歷史事件,但它記載墓主人的逝地與葬地,卻給我們今天確定古燕國“薊城”方位,提供了極為重要的依據。它還間接地記錄了大唐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及部下僭越稱帝,建立大燕政權的史實。志銘中披露的這些蛛絲馬跡,為我們今天研究歷史上北京城的發展變遷,確定懸疑多年古燕國“薊城”的具體方位,都提供了極為可靠且重要的歷史資料。為了使讀者能夠對照認知,筆者特錄此志文(」符號為志文換行)如下,并加以考證,以饗讀者。
唐故高君墓誌銘並序」
君諱元表,字升邈。望本平原。漢代彪之苗,厥肇驪連」之裔。源深沠袤,戩裦祚逖,爪瓞繁於浙右,葛藟布于」燕垂。高祖君蕐,神假溫良,廉素自牧,務以禮讓為上,」不伐已以勝人。曾祖荒。忠信澡行,仁義浴德,不履有」競之地,而與物無干。祖朗,箕裘尠篺,清和在躬,擅野」鶴于髫初,對家禽於齔歲。君風雲逸氣,秉節高亮,蹸」轢酋豪之黨,挫拉胯肶之流。作閭閈之領褏,為郡縣」之褾準。生崖覃享,春秋七十有四,以天寶十四載龍」集協洽獻春正月辛酉之日,卒於勿翦之私苐也。君」之遺嗣,孟曰庭玉,鄉里之雋秀也;仲曰庭昞,法門之」上列也;季曰庭謙,武司之雄傑也;次曰庭暉,翰苑之」司南也;愛子庭畬,儒林之維宗也。可謂孝友成家,積」慶縻趾。雁序有修,鴒廩靡孤。咸丁」所天之憂,踰於毀瘠。遷化之月甲申之日,窆于燕城」西卌裡,禮也。塋竁扃鍵,延於永劫。懼將眢陵穀之將眢,莫」辯佳城,立貞石以鐫銘,庶來葈之沿祀。銘曰:」燕都外兮郊墅間,坎桑渚兮兌重山,泉門一閈不再」豁,孤魂冥寞去無還。」
志云:“君諱元表,字升邈。望本平原。”結合志文首題可知:墓主人姓高,名元表,字升邈,郡望為“平原郡”。這個“平原”郡,其管轄地區即現今山東省德州市陵縣一帶。
志云:“漢代彪之苗,厥肇驪連之裔?!边@里漢代“彪”,就是指東漢末年著名的文學家、經學家高彪,他在當時的知識界中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著文頗多,其中《補續漢書·藝文志》流傳至今。而這“驪連”就是史上的驪連氏,是華夏非常古老的姓氏之一。志文是謂高姓來自于古老的驪連氏,而高元表是漢代著名的文學家、經學家高彪的后裔。
志云:“源深沠袤,戩祚逖,爪瓞繁于浙右,葛布于燕垂?!敝疚脑谶@里是說高姓氏族源遠流長,漢代高彪的子孫更是派生出許多的支脈,在福澤的保佑下不斷地向遠方延伸,子孫繁衍的速度很快就到達浙水一帶,并且也蔓延到了大唐北方幽州城的周邊。即是謂墓主人高元表的現籍為唐代的幽州地區。
墓志詳記了高元表上三代。因志石為高元表其子所立,是以高元表之子的口吻記載的高元表上三代,所以在稱呼上比正常墓志所記要高出一輩,即:“高祖君華,神假溫良,廉素自牧,務以禮讓為上,不伐已以勝人。曾祖荒,忠信澡行,仁義浴德,不履有競之地,而與物無干。祖朗,箕裘,清和在躬,擅野鶴于髫初,對家禽于齔歲。”這段志文就是謂高元表的上三代人,都是謙遜恭讓的讀書之人。
志云:“(高元表)風云逸氣,秉節高亮,蹸轢酋豪之黨,挫拉胯之流。作閭之領,為郡縣之標準?!奔词钦f高元表繼承了上三代的家風,在風云變幻無常的日子里,一直具有非常超脫世俗的氣度。他秉承高尚忠正的品質,但是其強勢的作風,還是能夠輾軋那些欺凌百姓的豪紳,打壓橫行鄉里的無賴流氓。他作為鄰里街坊們的領袖人物,成為郡縣府衙官員做人做事的典范。
志云,高元表的遺嗣:“孟曰庭玉,鄉里之雋秀也;仲曰庭,法門之上列也;季曰庭謙,武司之雄杰也;次曰庭暉,翰苑之司南也;愛子庭畬,儒林之維宗也。可謂孝友成家,積慶縻趾。雁序有修,鸰廩靡孤?!贝酥疚倪\用5個排比句,言簡意賅地表明高元表的遺嗣,即5個兒子的職業與權屬。老大高庭玉“鄉里之雋秀也”,即在家鄉是個優異出眾的人物。老二高庭“法門之上列也”,即是佛門里的上座。老三高庭謙“武司之雄杰也”,即是兵部武庫司中才智出眾的人。老四高庭暉“翰苑之司南也”,即是翰林院中起草詔制的人。愛子即老五高庭“儒林之維宗也”,即是讀書人中的楷模。志文在這里是說5個兄弟都非常地孝順父母,且弟兄之間也非常團結友愛,他們都沒有被瑣事、煩心事所束縛,雖然失去了雙親,但他們都非常有序、按部就班地在各自崗位上努力發展著。
志云:“(高元表)生崖覃享,春秋七十有四,以天寶十四載(755)龍集協洽獻春正月辛酉之日,卒于勿翦之私苐也……咸丁所天之憂,踰于毀瘠。遷化之月甲申之日,窆于燕城西里,禮也?!边@里的“燕城”就是謂唐時的幽州城,它主要是“安史之亂”時期對幽州的一種稱呼。即是說在下葬的這個月選擇了甲申這個日子,其5個兒子就把他葬在了幽州城以西大約四十里的地方。這“”字是個多意字,意是指“四十”。
但為什么此志石里有“燕城”“燕都”這兩個相近似的稱呼呢?實際上這是兩個既有聯系,又是指不同歷史時期的兩個城市概念,不是指同一件事兒。但是不注意的話,很可能就把它們混為一談了,并且造成了人們在認知上的錯誤。幾十年來,相信有許許多多的專家學者都曾見過這方墓志銘,可是誰也沒有把它當回事,匆匆一看也就把它當成一般性的唐志放在了一旁,以至于再沒有人對它加以深入地研究了。即把“燕城”只當成后期“薊城”的異寫,且又把后期“薊城”想當然地認為就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薊城。筆者也曾為此方墓志的內容躊躇了一段時間,且曾反復推敲過此志文中的“燕城”與志銘中“燕都”稱謂之間的異同,最終認定此志文與其銘文中的所指,絕對不是一回事。用詞上的不同,這里面大有玄機存在,它其實就是魏晉以后唐“幽州城”與漢以前“薊城”的區別,即現今專家們口中的后期薊城與前期薊城之間的區別。這也真是應了南宋夏元鼎《絕句》詩中“踏破鐵蹄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之語。幾十年來,幾代人的找尋,始終未見“薊城”的蹤影。而在此志銘中僅十幾個字,就不廢周折的把古燕都“薊城”的位置給解決掉了。仔細研究這方墓志銘,會發現高元表逝世于唐天寶十四年(755)春,而葬于唐至德元年(756)以后,具體是在哪一年沒有明說。而撰志者聰明的智慧,也就充分體現在他的志文中,對于“逝地”,他即沒有使用大唐“幽州”或“范陽郡”的稱呼,也沒有使用安、史僭上皇位的“大燕”等字眼,而是使用了一個較為中性,且獨創的稱謂“燕城”來代替。這即顧全了大唐政府之顏面,也未掃偽政權之臉面,且還與志銘中的“燕都”之語厘清了界限。按《舊唐書·安祿山傳》載:“(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反于范陽……十五年正月,賊竊號燕國,立年圣武?!钡莾H僅一年后,即757年正月初五,其子安慶緒就與奸臣嚴莊、宦官李豬兒等合謀殺害了其君父安祿山,自立為帝,年號“載初”。759年,安慶緒又在鄴城被其部將史思明所殺。在《新唐書·逆臣上》載:史思明在乾元二年“正月朔,筑壇,僭稱大圣周王,建元應天……夏四月,更國號‘大燕’,建元‘順天’,自稱應天皇帝……號范陽為燕京,洛陽周京,長安秦京?!睆拇?,今天的北京城前身就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燕京”。而這一稱呼在現今北京出土的唐代墓志當中,也僅見于羅振玉《京畿冢墓遺文》中收錄的《大燕贈右贊大夫段公夫人河內郡溫城常氏墓志銘》,其載有“以其年十一月廿一日權殯于燕京城南”為佐證。但在大唐上元二年(761),史思明在河北鹿橋驛被其長子史朝義弒殺。史朝義從而在洛陽繼位“大燕”帝,建元“顯圣”。但史朝義在寶應元年(762)就被大唐軍隊所擊敗,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自盡身亡。這場從幽州起兵,前后8年的“安史之亂”,給唐王朝造成的影響是空前的。它使唐王朝由盛轉衰,同時也給廣大民眾造成了極大恐慌與災難,生活和生產秩序全部被打亂。而安祿山父子所建立的“大燕”國,其所用的3個年號加在一起,也只不過是區區3年多一點的時間。史思明、史朝義父子的“大燕”年號,《舊唐書·史思明傳》中載:“思明乾元二年僭號,至朝義寶應元年滅,凡四年?!倍谶@一時期唐肅宗李亨也先后使用過3個年號,即“至德”“乾元”“上元”。繼任的唐代宗李豫年號“寶應”,也只用了兩年。正是這種千變萬化,使高元表墓志的撰者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中,不知道具體該使用誰的年號,因而也不好確定具體是在哪一年下葬的,撰者就只好采取模糊的做法,不具體寫出是在哪一年,只是謂“遷化之月甲申之日”。按《周禮·王制》規定:“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卿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或逾月而葬?!币馑际翘熳油龊?天才入棺,7個月后才下葬;諸侯5天入棺,5個月后下葬;大夫、士、老百姓是3天后入棺,3個月或1個月后下葬。此志文雖然沒有寫明具體的下葬年,但卻可以大體推算出來。這是因為此志石的首題是“唐故高君墓志銘”,也就是說在逝者死后,后人就開始為他撰刻墓志銘了,但突然間在幽州發生了“安史之亂”,幽州城就此變成了安祿山父子“大燕”國的東都“范陽”城,而為了與大唐“范陽”城稱呼加以區別,又要有“大燕”國的元素,撰者就稱呼它為“燕城”。而史思明父子建立的“大燕”國,雖然把幽州的稱呼直接就改稱為“燕京”,但很顯然“燕京”這一名稱的出現,是在此墓志深埋地下之后的事,要不然此墓志的首題就直接寫成“大燕故高君墓志銘”,且把逝地或葬地就直接寫成“燕京”,也就沒必要這么故弄玄虛地玩文字游戲了。故高氏下葬的時間,應是在大唐乾元二年(759)之前,即安祿山父子統治的3年間。而最有可能就是唐至德元年(756)??梢哉f此志是安祿山父子反唐,建立“大燕”偽政權一個間接的實物證據。
而此志銘曰:葬于“燕都外兮郊墅間,坎桑渚兮兌重山”。這里所說的“燕都”,就是指商周時期在北京地區的重要封國——薊國的都城“薊城”。薊國,它是今北京地區最早形成的國家之一,是殷商時期在桑干河(漯水,今永定河)畔自然承繼下來的一個小國。而到了西周初期,薊國又成為周王室在北方除燕國之外的另一個重要封國。在《禮記·樂記》中記載:“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倍凇妒酚洝ぶ鼙炯o》中記載:“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钡还苤艹醴址獾乃E國,到底是黃帝之后,還是堯帝之后,薊國都是以“薊城”為都城的重要封國,這是一個不爭的史實。而另一個周初分封在北京地區的重要封國—燕國,其初始之都城“燕都”,就在今天的北京房山區琉璃河董家林村一帶(圖4)。即《史記·燕召公世家》載:“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北燕?!?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此地相繼出土了大量帶有“侯”銘文的青銅器(圖5),以及土城邑、宮殿建筑構件等,充分證明了此地就是商周時期“燕國”都城所在地。這樣北京地區在3000余年前,就有兩個同時并存的諸侯國都城。雖然具體建城的時間現今學者說法不一,且爭議性還很大。但是在1995年,研究北京史的眾多專家學者,終于摒棄前嫌達成了一致觀點,即根據《淮南子·兵略訓》所記:“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汜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奔次渫醴ゼq時有彗星與歲星同時出現的天象,推測這一年大致為公元前1045年,而從紀念性及象征性的意義來講,就暫定此年為北京地區建城的起始年,并且還在當時認定的古“薊城”之地,即今北京廣安門北的濱河公園內,豎立起了北京建城紀念柱(圖6)。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受封于3000年前北京地區的兩個諸侯國,到了西周中期以后,國力情況發生了顯著變化,位于小燕山(即大房山)腳下的燕國日益強大,而桑干河畔、以“薊丘”而得名的弱小薊國,被日益強大的鄰國—燕國強行吞并。在唐代張守義《史記·周本紀正義》載:“按:周封以五等之爵,薊、燕二國俱武王立,因燕山、薊丘為名,其地足以立國。薊微燕盛,乃并薊居之,薊名遂絕焉。今幽州薊縣,古燕國也?!边@以后的燕國,就把都城從今房山區琉璃河董家林村遷到了薊國的“薊城”,并把它作為了“燕都”。但是燕國占據薊國的具體時間,迄今尚有一些爭議。一些人把戰國時期燕昭王伐齊獲勝,即公元前284年燕昭王以樂毅為上將軍,與秦、趙、韓、魏國合縱攻破齊國,一度占有齊國大部分的領土,致使燕國達到了全盛時期,當作遷都之時。而當代的考古與歷史學家趙評春、孫秀仁等人,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們在《論燕國新城年代與燕都薊城方位道里》一文中,根據班固的《漢書·地理志》的記載:“薊,故燕國,召公所封”,認為燕國是在西周厲王流亡時,即“周召共和”執政時期,封燕惠侯于“薊城”的,時間大約是在公元前841至前828年之間,把燕國的都城從今天的房山區琉璃河董家林村,遷移到西山腳下桑干河畔“薊城”的,并列舉了史實加以論證,這就在時間上比前者上推了500余年。這里所說的“召公”與“周公”,千萬不能與周初武王所封燕國的“召公”和“周公旦”相混淆。這“周公”與“召公”之名,它原本體現的是封地和爵位,而這封地與爵位是可以世襲繼承的。在西周厲王統治時期,發生了“國人暴動”,在周厲王“奔彘”期間,周朝的朝政是由周定公與召穆公共同代行執政,歷史上稱“共和行政”時期。而這個召公是召公的后人“召公穆虎”,周公也是周公旦的后人“周公姬鼻”。此外,還有人認為燕國遷都“薊城”的時間,是在春秋初期,即燕鄭侯之子、燕國第15位君主燕繆侯(亦稱燕穆侯)在位期間,他在揮軍北征南討之時,吞并了古薊國,這之后就將燕國都城由今房山區琉璃河,遷到了桑干河邊的薊城。這一觀點似有臆造之嫌,也沒有什么佐證,對今天的影響也不大。而在《韓非子·有度篇》中載:“燕襄王以河為界,以薊為國?!睙o疑是說燕國的燕襄公時期(前657~前618)以“薊城”為都城了。所以,燕昭王遷都“薊城”之說確實值得商榷,似乎在時間上有點太晚。有關燕國的史料現今留存的不多,記載薊國的史料更是鳳毛麟角,迄今也沒有發現任何的墓葬遺存。可見,薊這個弱小封國,在史上留存的年限確實是很短暫的,要不在西周長達300余年、春秋300年的歷史中,“薊”國為什么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而在這以后,不管是燕國幾起幾落時期,還是被外族南下侵擾毀城后,甚至幾易遷都、改朝換代以后,這個“薊城”一直到了秦、兩漢時期成為方國都城期間,它都矗立在桑干河畔,且城址的位置一直未有改變。據宋代羅泌《路史·國名紀一》載:“薊縣今范陽治。地多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薊丘為名。班志云:薊,故燕國名。(自注)非今薊城南北九里、東西十里慕容雋造。”就是說唐時幽州就是遼宋時期的燕京,其地域大多是來自于歷史上的薊國治地。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水經注》中載:薊城,因其西北角有薊丘,從而得名。班固的《漢書》載:薊城,是古燕國都城。而在商周時期,古燕國的得名,是來自于臨近的小燕山(即今房山區大房山或大防山),其都城曾先后被稱之為“燕毫”“燕都”。它在兼并了桑干河邊上的薊國后,就把都城遷到了“薊城”,此后“薊城”就被稱為“燕都”。而這以后“燕山”之名,也就隨著燕國都城的遷移,從狹義的小燕山(大房山),擴展到了“薊城”以北的廣大山巒,即成為了今天環繞北京北部的山脈之名。
但這個“薊城”到底是在今天的何處呢?有關這前期“薊城”的研究,幾十年來專家學者們一直爭論不休,不論是哪一種說法,都缺乏直接有力的證據,即文字資料或是考古遺存。其中認為古老的“薊城”位于今廣安門一帶唐幽州的前身占據多數。其證據是:20世紀50年代在今北京廣安門以南700米處,即所謂“薊丘”以南一帶,曾發現了大量戰國時期的宮殿建筑構件,出土了一些饕餮紋半瓦當。1956年在北京永定河引水工程的考古發掘中,發現151座春秋戰國至兩漢時期的陶井,其中戰國36座,分布最密集的地區是在今天北京宣武門至和平門一帶。1965年在配合北京市政工程的考古發掘中,在陶然亭、白云觀、姚家井、廣內白紙坊、廣內南順城街、和平門外海王村等處,發現65座戰國至兩漢時期的陶井。較密集的地方是位于北京明清內城的西南角,即宣武門至和平門一帶。而70年代又陸續在今西單大木倉、宣武門、白紙坊、陶然亭、姚家井等處,發現了一批戰國至漢代的陶井(圖7)。發現的這些陶井大部分都是用一節節的井圈套疊成圓筒狀,有些井底還發現汲水用的水罐等生活用品,很顯然這些都是人們生活用的水井。一些專家就推測“薊城”應是在發現陶井最密集處,即今北京城宣武門至和平門一帶。但考古專家趙其昌在《薊城的探索》中說:“(井圈)有的屬漢代,有的屬戰國,時代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也是特殊的現象:即所有井圈的出現,都是井的下半部陶圈。三圈五圈,多少不等。無論從地面開槽挖溝所獲,或者地下施工所得,都是如此。”即是說此地它有文化的斷層,隱晦地說明此地并不是“早期薊城”所在地。有專家就此研究推斷,這是當年修繕漢代王陵時,大批的民工聚居勞作在此,留存下來的生活痕跡。1956年在北京永定門外安樂林村大公報宿舍工地出土的唐建中二年(781)上石的《姚子昂墓志》,其銘曰:“右臨城廓,西接燕王之陵?!本褪钦f姚墓是葬在唐幽州城西北六里,故言“右臨城廓”。而“西接燕王之陵”,是謂墓地西邊有漢代燕王的陵寢,這在史書上也確有燕王陵的記載。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漯水》云:“漯水又東,徑燕王陵布,陵有伏道,西北出薊城中,景明中(北魏宣帝年號)造諄屠,建剎,穹泉掘得此道,王府所禁,莫有尋者……竟不知何王?”而據南宋洪邁《夷堅志》支甲卷一“燕王遷都”云:“天德二年五月以燕山城益而人眾,欲廣之,其東南隅曰:‘通州門’,西南曰:‘西京門’,各有高丘,俗呼曰:‘燕王?!恢錇楹未瓮跻病褚园赘羰貜埦?,為請于朝廷,乃遇枉其迭而避之?!贝苏f明在金代海陵王完顏亮擴建金中都城(即唐幽州、遼南京城承繼)時,為了避開漢燕王陵而想改變中都城墻的位置。在《金史·蔡圭傳》中載:“初,兩燕王墓舊在中都東城外,海陵廣京稱圍,墓在東城內。前嘗有盜發其墓,大定九年詔改葬于城外。俗傳六國時燕王及太子丹之葬及啟壙,其東墓之柩題其和曰:‘燕靈王舊’?!f’古‘柩’字,通用。乃西漢高祖子劉建葬也。其西墓,蓋燕康王劉嘉之葬也。珪作《兩燕王墓辯》,據葬制名物款刻甚詳。”即蔡珪考證兩墓是燕靈王劉建、燕康王劉嘉的陵墓?!督鹗贰な雷诩o》載:“大定九年(1169)二月,詔改葬漢二燕陵于城東。”就是說把二燕王陵遷葬到了金中都城的東邊,即今天北京順義區溫榆河畔后沙峪鎮燕王莊村。在民國二十二年的《順義縣志·疆域志·區域》載燕王莊:“在溫榆河東北,漢燕靈王、康王陵移葬于此,原稱燕王冢?!倍χ舅洝拔鹘友嗤踔辍本褪侵付嗤趿晔窃谔朴闹莩菛|邊,也正是在金中都擴大后城中的東南角,正是今日大量戰國至漢代水井密集的出土地。這間接地說明為了建造漢代王陵,當時在此處曾聚集了大量民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作在這塊土地上,從而留下了大量生活遺跡。當時修筑的漢王陵墓規模宏大且做工也相當地考究,其用純木結構建設的龐大地宮,是僅次于漢天子的陵墓。1974年在北京豐臺區郭公莊南出土的大葆臺漢墓(圖8),以及2000年在北京石景山區八寶山以西出土的老山漢墓,它們都采用“梓宮、便房、黃腸題湊”的漢代天子葬制。繁復龐大的工程,造成了上萬民工長達數年的勞作,其工程量及規??上攵???纯唇袢粘鐾恋臐h代陶井的數量與區域,也就對曾經埋葬在這里的兩燕王墓,有了一定認知,即這漢代燕王陵怎么能與其都城緊鄰呢?別的都不說,這私密性在哪兒?且在這一地區還曾發現了不少的漢代墓葬,顯然前期薊城在這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而1974年考古工作者在白云觀附近所謂的“薊丘”發掘中,在一段古城墻的西北角下,又發現了壓在下面的3座東漢時期的墓葬。根據考古學的疊壓關系,說明該城墻建造的年代不應早于東漢。很顯然此處的“薊城”是在東漢以后建成的,即魏晉以后的“后期薊城”。趙其昌在《薊城的探索》中還披露,發掘白云觀以西遺址時:“細沙中間常常夾帶一些夾砂紅陶碎片,陶碎片又常常具有棱角磨光的現象?!边@間接說明在此段永定河(桑干河)的上游河畔,一定還建有一座古代城池,而這個城池現在來看必定是戰國至兩漢以前的“薊城”。由于受到大自然環境的影響,這個位于山腳下、桑干水邊上的“薊城”,其城中建筑也常常被暴雨和山脈下泄的洪水所沖垮,而這些被雨水沖垮的建筑構件,也就隨著城邊洶涌的永定河順流而下,從而堆積在了當時地勢相對較高的今廣安門一帶。而經過河水長年累月地沖刷,這些建筑的瓦礫,其棱角也就慢慢被磨成了圓角,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常識。1965年,在北京八寶山出土了一方《西晉幽州刺史王浚夫人華芳墓志銘》(圖9),其載:華芳“權假葬于薊城西廿里”。其墓中還隨葬了珍貴文物銀鈴、料缽、骨尺等。用其墓出土的象牙骨尺(圖10)作為計量工具,按墓志記載以出土地向東丈量20里的話,就應是魏晉時期薊城的所在地,而這恰恰就是今天的會城門以東一帶。這說明魏晉時期的“薊城”,就在今天以廣安門為中心的唐幽州一帶。當今史學界達成共識的唐代幽州城址,與魏晉時期的薊城正是一種上下的承繼關系。根據現存的大量歷代史料,以及唐幽州城周邊出土的多方唐墓志來考證,幽州城垣的四至:即東垣在今北京西城區(原宣武區)的爛縵胡同與法源寺之間的南北一線,西垣在今白云觀西土城臺至小紅廟村之南北一線,南垣是在今北京西城區(原宣武區)姚家井以北的里仁街東西一線,北垣是在今白云觀西土城臺至頭發胡同東西一線,從而證實這是魏晉(后期)薊城的大致范圍,也是以后遼代南京城、金代中都城擴大發展的根基。而此城不是古薊城的說法還有,唐初大詩人陳子昂(661~702)曾到過幽州,在其《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中曰:“丁酉歲,吾北征。出自薊門,歷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異,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亦有軒轅之遺跡也。”顯然,自序中所說的“薊門”是指當時的唐幽州城(即后期薊城),而“燕之舊都”就是指戰國時期的燕國都城“薊城”。而“吾北征”就是謂陳子昂從幽州城北向去征討契丹。其七首詩之一《軒轅臺》載:“北登薊丘望,求古軒轅臺。”之二《燕昭王》載:“南登碣石阪,遙望黃金臺。”正是陳子昂北征契丹時,他遍覽了古燕國薊城的名勝,即往北登上了“薊丘”遺址來遠眺軒轅臺、往南登上過“碣石宮”遺存來遠望黃金臺,在敬仰、憑吊古代先賢志士后,除了留下這膾炙人口的七首詩之外,還給世人留下了《登幽州臺歌》中,那震古爍今的千古絕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笨梢姡谔瞥鯐r,戰國時期燕國都“薊城”的遺跡“薊丘”“軒轅臺”“碣石宮”“黃金臺”等遺跡還都存在。據元人熊夢祥撰寫的《析津志》載:“軒轅臺在京西,世傳黃帝筑此臺。李白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飛入軒轅臺,即此也?!憋@然這里所說的京西,就是指當時元大都城西,即今天的石景山區古城以西一帶。而這“黃金臺”亦被稱作“招賢臺”,它是戰國時期燕昭王為尊師郭隗所建造的。南朝梁國任撰《述異記》中載:“燕王為郭隗筑臺,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土人呼為賢士臺,亦曰招賢臺?!边@里“燕王故城”指的也是前期薊城,而絕不可能是指當時的幽州城(即后期薊城)。以上事例充分說明,位于今北京廣安門外的白云觀,其以西由土阜而形成的所謂“薊丘”,根本就是今人張冠李戴,完全是為了己說薊城,而造出的一個薊丘,沒有任何的歷史學依據。
根據上世紀還星星點點存有的一些遺跡,以及流傳下來的石景山區古城村地名,參考清代史料的記載,有一部分學者認為,古老的燕國都城就在今北京石景山古城以西、模式口(諧音磨石口)以東一帶,但這似乎缺少過硬的實物證據。如今唐代高元表墓志銘的出現,給出了一個較為完整清晰的答案,其銘曰:“燕都外兮郊墅間,坎桑渚兮兌重山?!边@里“郊墅”指“燕都”郊外的農舍,引申即為墓地。而“坎?!奔词侵^蜿蜒起伏的桑干河。這“渚”字,原是指渚水,后引申是指水中的陸地或是水邊。而這“兌”字,即指的是按已經承諾的去做。“重山”就是謂重疊的山嶺。這志銘中說的是高元表后人,把他葬在了唐幽州城以西40里,古燕國都城“薊城”郊外、水流湍急的桑干河畔墓地中,兌現了他的生前遺愿。這個遺愿就是高元表一生所秉持的清靜與釋然,而在這被廢棄的古燕國薊城的郊野,它遠離喧鬧繁華的幽州城,正符合他這一要求。根據志銘的描述:他的墓地坐北朝南,背后倚靠著層層疊嶂的太行山余脈,其西、南兩面是曲曲彎彎流淌的桑干河水,而東邊是滿目蒼夷且靜寂的古燕國都城“薊城”。志文在這里用最簡練的語言,描繪出墓地周圍的地貌與地形。而志文中“窆于燕城西卌里”就是指墓地與唐幽州城西垣之間的大致距離與方位。此墓志具體的出土時間、地點均不詳,按照此墓志所記的地貌、地形的特征,以及據“燕城西卌里”的距離、方位等諸多因素來分析研判,此墓志應出土于唐幽州以西的今北京石景山區古城以西、模式口以北一帶。今天隨著此方墓志的出現,持有古“薊城”就在桑干河畔,即今石景山區古城村以西、模式口以東一帶的論點,就得到了唐代出土文物的印證。值得一提的是,有北京史研究學者王春花了20余年時間,結合史料實地踏勘、調查走訪,證實了古“薊丘”就是今天石景山區模式口以東“金頂山”(圖11)的觀點,并標示出古“薊城”城址的四至和“薊城”中原燕國元英、歷室、碣石等宮殿,以及軒轅臺、寧臺、黃金臺在當今的大致位置,為我們今天研究古老的“薊城”遺址,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綜上所考,今天北京石景山區的古城以西、模式口以東一帶,就是歷史上存在于北京地區古燕國都城“薊城”的原始地。此墓志用了最為簡練且詳實的記載,從它與唐幽州城所處的相對方位,到相距的里程,以及墓地周邊的地形、地貌等環境,詮釋了墓葬一帶的特點。此考證結合歷代史籍、唐代陳子昂的詩詞及清人史料的記載、特別是今人的實際考察踏勘,這些就為確定古燕國都城“薊城”之地點,夯實了證據基礎。
(責任編輯: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