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深亮

我國古書畫作偽歷史久遠,遠在南北朝時期就已出現,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筆縱。”說明我國摹拓書畫的技術已經初步成熟并已達到一定水平。到了晉代,書畫臨摹已初具規模,如記載中說到晉代王獻之《十二帖》《中秋帖》等,就出現過摹本。到了唐代,臨摹之風相當盛行,內府設立了“弘文館”并聘有專門摹拓人員,臨摹品大量出現。唐太宗李世民時期,如馮承素、諸葛貞、趙模、韓道政、湯普澈等,都是善臨摹而傳名千載的好手。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武則天萬歲通天年間臨《萬歲通天帖》,馮承素臨王羲之《蘭亭序》《喪亂帖》《奉桔帖》等,其臨摹水平,幾乎都達到“下真跡一等”,亂真的地步。不過此時臨摹書畫,不是為了賺錢牟取私利,而是為了保護原件使之“延年益壽”或觀摩利用,和后來的專門造假牟利有本質的不同。
時至宋代書畫作偽日盛,特別是北宋后期,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書畫作偽的第一次高潮。東京汴梁(今開封)正式出現了書畫交易市場。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宋代著名的大相國寺殿后的集市和潘樓東街巷的攤販店鋪中,都有書畫珍玩買賣。書畫市場的活躍,又進一步助長了作偽之風的盛行,著名文學家蘇軾曾說:“世所收吳畫,多朱繇筆也。”書畫家米芾在《畫史》中諷刺性地記載說:“世俗見馬即命為曹(霸)、韓(干)、韋(偃),見牛即命為韓滉、戴嵩,甚可笑。”又據《海岳志林》記載:“今人以無名為有名,不可勝數,故諺云:‘牛即戴嵩,馬即韓干,鵝即杜荀,象即章得是也。”其實杜荀鶴、章得象是唐宋兩位名人的姓與字,并非畫鶴、畫象的大家。記載中又說,米芾見到李成傳世之作三百余件,其中真跡只有兩本,遂發出“無李論”之慨,可見偽作之多。事實上,米芾本人也作假畫,他在《書史》上記載曰:“王詵每余到都下,邀過其第,即大出書帖索余臨學,因柜中翻索書畫,見余所臨王子敬《群鵝帖》,染古色麻紙,滿目皺紋,錦囊玉軸裝,剪他書上跋連于后。又以臨《虞帖》裝染使公卿跋。余適見大笑,王就手奪去,諒其他尚多未出示。”說明王詵這樣赫赫有名的人物也作偽畫。蘇軾曾作詩曰:“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癡虎頭。”書法家黃庭堅亦寫詩稱米芾作假書畫的手法高明,他說:“百家傳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見諸水。”可見書畫作偽的盛行。至于宋代流傳下來的贗本,現在看到的還有許多,本文只談一些臨摹得很好作品,至于那些偽造得很差的東西就不多說了。現在流傳的好的宋代臨摹本,據徐邦達先生考證,有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和《列女仁智圖卷》,隋展子虔《游春圖卷》,唐閻立本《步輦圖卷》、吳道子《釋迦降生圖卷》、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周文矩《重屏會棋圖卷》,李成、王曉合繪《讀碑窠石圖軸》、李公麟《臨韋偃牧放圖卷》以及宋徽宗趙結的代筆畫。宋代臨摹的書法,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平安帖》《雨后帖》《干嘔帖》,王獻之《中秋帖》《東山帖》,謝安《中郎帖》等。至于有關作偽人,除上述已列舉的外,其他尚不清楚,但摹得很好的作品(現定為一級文物),多是畫院高手所為。
到了元代,由于社會經濟的衰退,商品交換減少,書畫作偽呈下降趨勢。此時畫院取消,畫家文人多數隱居山林或民間,客觀上限制了作偽的可能。又因市場不需要,偽畫賣不出去,故作偽之風呈下降趨勢。然而這一時期著名畫家如錢選、趙孟、黃公望、王淵、吳鎮、倪瓚、王蒙等人的偽作,流傳至今的還不少。
明王朝建立以后,經濟、文化復蘇。隨著經濟的發展,全國出現了一批工商富戶,如徽商、晉商、閩商、粵商等,他們手中聚集了大量金錢,少至數萬,多至數百萬。巨商富翁的出現,不僅為藝術市場的繁榮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同時也是書畫偽作的主要銷售對象。到了明代的中期,商品經濟發達,字畫古玩交易十分興旺。據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北京“廟市日期”“城院廟開市在貫城以西,每月亦三日,陳設甚夥,人生日用所需精細畢備。……以至書畫古董,真偽錯陳,北人不能鑒別,往往為吳儂以賤值收之。”“鐘家兄弟之偽書,米海岳之假帖,澠水燕淡之唐琴,往往珍為異寶。”說明了書畫商品市場的活躍和藝壇好古和賣買之風的盛行。到了明代的中后期,其作偽地區分布之廣,作偽者之眾,作偽方法和手段之多,以及流傳贗品之夥,均遠遠超過了以前的任何時代,形成了古書畫作偽的第二次高潮。
明代書畫作偽地區,以工商業發達,文人薈萃的江南大城市為主,如蘇州、松江、嘉興、湖州、紹興、南京、南昌等地,在北方則有河南開封,但以蘇州最盛。正如沈德符所云:“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人借以糊口,近日前輩,修潔莫如張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谷則全以此作然策矣。”張伯起即張鳳翼,王伯谷即王穉登,二人都是蘇州地區著名書畫家,他們尚且如此,其他的市俗就可想見一斑。蘇州地區一般作偽之人,大都住在該市的山塘街、桃花塢、專諸巷等地,大多仿造李思訓、李昭道、趙伯駒、趙伯骕、趙孟、沈周、文徵明、仇英等人的繪畫,同時也仿造宋代蘇、黃、米、蔡,元代的趙孟、鮮于樞、鄧文原、馮子振等人的法書。明代祝允明、沈周、文徵明、吳寬、董其昌等名家的書法或題跋也進行偽造。畫史上對這類偽作,統稱為“蘇州片”。他們造假的水平,雖高下不一,但大多有工板、滯澀、軟弱的弊端,缺少高雅的格調。他們的偽作中,尤以仿仇英的青綠山水和工筆設色人物居多,如現今還在流傳的仿作《清明上河圖》就有近三十卷之眾。此外,就是仿李公麟的白描人物畫等。這些人物畫呆板無神,容易找出破綻。
蘇州片之外,松江地區大都以制造董其昌字畫為能事。他們大多數學趙左、沈士充等人畫法,運筆比較工能,多濕筆,少董其昌生拙秀雅之趣,如故宮藏董其昌款“山水合璧”卷就是這類作品。紹興地區則專造徐渭和陳洪綬,但畫風和水平相距甚遠,容易識別。
明末,河南開封有專門偽造唐、宋、元諸名家書法,如偽造顏、柳、蘇、米、蔡、趙、鮮于樞等人。水平很低,一般用棉紙、粉箋、蠟箋,寫后做舊,揉搓成通體折紋后裝成卷。與此同時,江西南昌地區有專門偽造黃庭堅、文天祥等人的書法,其特點是紙絹染得很黑,顯得十分陳舊,水平低下。
清代中后期,古書畫作偽再次出現了新的高漲,究其根源:一是商品經濟的繁榮,使書畫古玩業的分工越來越細,店鋪越來越多,形成了不少的專業經營字畫古玩市場,如北京的琉璃廠,上海的城隍廟,天津的藝林閣,以及青島、武漢、長沙、廣州等城市的古董集市。這些古玩書畫集市,不僅商品品種繁多,而且名碼標價。據上海“豫園書畫善會”記載,當時書畫的價格:“四尺內整張直幅,壹羊(洋),四尺外加一尺,加半羊。手卷每尺,冊葉每張各半羊,紈扇同上。”書畫買賣的興隆促進了造假之風的盛行。二是書畫收藏鑒賞家激增,他們把手中的錢投入市場,購置字畫作為財富儲存的一種方式。當時著名的收藏家有梁清標、安岐、宋犖、高士奇、孫承澤、畢沅、畢瀧、龐來臣、錢鏡塘等。三、巨商富翁為風雅,大量爭購名人字畫。四,清末自鴉片戰爭以后,外國商人及資本大量流入國內,他們開工廠,設銀行,而一些西方國家和富人對中國古書畫藝術興趣高漲,搶購名人字畫,客觀上助長了書畫作偽的新高潮。清代書畫造假地區,有“蘇州片”“揚州片”“湖南造”(又稱長沙貨)“廣東造”“北京后門造”等。“蘇州片”自晚明開始,一直延續到清和近現代。“揚州片”又稱“皮匠刀”,主要在康熙、乾隆年間盛行,專造當地名家如石濤、鄭燮的偽作,畫路固定,技術低下,尤其題跋字的撇與捺,形如皮匠刀,輕飄無力。“河南造”,明末清初在河南開封地區,有一批人專造假唐、宋、元名家書法,但極少造畫。從康熙至近代,延綿不斷,他們主要偽造明末清初節烈人物如楊繼盛、史可法等的書法,質地均用綾或緞,書風結構疏落,無基本功,多作舊,容易識別。“廣東造”,晚清至近代,多造絹本、設色人物,偽品多為明以前的大名家,并偽宋徽宗的標題。“北京后門造”,即清代北京地安門一帶,專造“臣”字款的假畫,以設色為多,畫面工整富麗,但筆法呆板俗氣,所造乾隆題字和內宮藏印,往往違反規范,水平也很低。其偽作多仿內廷的裝裱形式,用料雖講究,但技術卻低下。
清代書畫作偽的人,現在查清楚的,有薛宣、吳述善偽王時敏;何錦、黃柱、朱融和薛宣偽王鑒;王犖偽王翚,范廷鎮偽惲壽平;譚子獻、吳唯和吳小道偽鄭板橋;祁井西偽吳歷,詹步青偽原濟;戴禮、陳馥(松亭)偽李;王小梅、李梅生偽華嵒等。此外,大名家都有代筆,如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壽平、金農、羅聘、華喦、蔣廷錫、鄒一桂、李等都有人代筆作畫,此處就不多談了。
上述情況說明,古書畫作偽,有三種不同的情況:第一種古代為了保護書畫原件,使之“延年益壽”而臨摹的作品;第二經本人同意,別人代筆的作品;第三種純屬造假的作品。三種情況,從廣義上講,都屬于偽品的范疇,因為他們都不是真跡。若從狹義上講,前二種不屬于作偽,是合法而不合理的作品;而第三種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純屬于造假,不僅侵犯作者的權益,而且損害了民族藝術的尊嚴,應該屬于堅決反對之列。(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