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瓠樓藝譚·袁源與《華封三祝圖》

文/朱萬章

文獻(xiàn)記載中叫袁源的畫家，至少有兩個。一個為明末清初吳郡（今屬江蘇蘇州）人，擅畫設(shè)色人物；一個為青浦（今屬上海）人，擅畫墨竹。兩個袁源的資料均史載闕如，且傳世作品也鮮。在很多記錄中，往往將二人混為一人，魯魚莫辨。前者的資料，僅見于《珊瑚網(wǎng)》，記載極為簡略：“其傳世作品為工筆人物，賦色妍麗，融山水與人物于一體，頗有仇英風(fēng)致。”后者的資料略詳，見載于《青浦縣志》，稱其與山水畫家方鈞同時，字湘亭，“以竹名”，也有文獻(xiàn)誤將袁源作“袁湘”，其傳世作品有《華封三祝圖》（廣東省博物館藏），其題識曰“華封三祝，己酉九秋寫祝定翁長兄先生榮壽，袁源，時年七十又四”，鈐朱文橢圓印“臥雪”、白朱文相間印“袁源之印”和白文方印“湘亭”。其款印與《青浦縣志》記錄的名號是相吻合的，亦可訂正將袁源混作“袁湘”之誤。

關(guān)于“華封三祝”的典故，筆者已在《鄭板橋與華封三祝》中有過闡述：華封人祝愿圣人堯“使圣人富”“使圣人壽”“使圣人多男子”，但都被堯婉言謝絕。后來人們便以“華封三祝”祝愿人富貴、長壽和多男子 。因“祝”與“竹”諧音，故明清時期的很多畫家，一般以畫三株竹以喻“華封三祝”。除鄭板橋（1693—1766）和袁源外，明代夏昶和項圣謨（1597—1658）均有《三祝圖》（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顧聰有《朱筆三祝圖》（南通博物苑藏），清代傅濤有《三祝圖》（浙江省臨海市博物館藏）、真然有《華封三祝圖軸》（安徽博物院藏）。在明清以前，尚未見這一主題的作品傳世，甚至也無相關(guān)作品的文字記錄，可見“華封三祝”的畫題，是明清時代的產(chǎn)物。

袁源的《華封三祝圖》所繪為壽石左側(cè)的三株挺拔的翠竹，枝繁葉茂，生機(jī)勃勃。在竹根和壽石側(cè)，尚有破土而出的竹筍，預(yù)示著旺盛的新生力量，綿延不絕。而繁盛的小草亦作為陪襯，烘托著翠竹。如果沒有作者所題“華封三祝”四字，單獨(dú)看此畫，和普通的文人墨竹畫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顯示出文人情趣。但因有作者題識，并特意說明是為“定翁長兄先生榮壽”，則此畫的意境陡然一變，成為祝福富貴、長壽和多子的吉祥題材。畫中，作者以墨色的濃淡深淺表達(dá)竹石小草的層次感。就其畫風(fēng)和墨韻所彰顯的時代氣息看，此畫的年代當(dāng)在晚明以降，到清代康熙、雍正年間。

關(guān)于袁源的藝術(shù)活動時間及疑年，透過此畫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可推知。因《青浦縣志》稱袁源與方鈞同時，方鈞資料亦史載闕如，但乾隆有《題方鈞袖珍山水卷》詩 ，則方鈞生活的年代最晚當(dāng)在乾隆年間，故袁源的藝術(shù)活動最遲不會晚于清乾隆時期。另據(jù)《青浦縣志》援引張梁的《幻花菴詞鈔》，刊錄清人張梁的《張大木梁題湘亭海天小影·調(diào)寄釣船笛》詞曰：“放眼海天空，渺渺蓬萊一掬。人在山腰云頂，自翛然無俗。生涯幾頃竹田寬，東絹襪材足。兩袖常籠煙雨，掃筼筜干幅。” 由詞意可知，袁源以畫竹著稱，這與《青浦縣志》記載及傳世作品是切合的。按，張梁字大木，一字奕山，號幻花居士，生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 ，康熙五十二年（1713）進(jìn)士，其《幻花菴詞鈔》最早刊刻于雍正戊申年（1728），則據(jù)此大致可推出袁源的主要藝術(shù)活動當(dāng)在清代康熙、雍正年間。綜合《華封三祝圖》的時代氣息及上述文獻(xiàn)記載，袁源題識中的“己酉”當(dāng)為清代雍正七年（1729），這與楊仁愷《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筆記》中的記錄是一致的 。袁源在題識中稱“時年七十又四”，則可推知其生年為順治十三年（1656）。

在袁源之前，有項圣謨的《三祝圖》，所繪兩竿屹立在壽石之后的修竹及兩叢搖曳的矮竹，可見所謂“三祝（竹）”，并非完全實(shí)指“三”，或有言其多之意；而在袁源之后，有鄭板橋的《華封三祝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所繪三竿屹立于壽石之前的折枝翠竹，亦可見這類主題也并非都繪完整的修竹。無論數(shù)量是否是“三”，亦無論是折枝還是整竹，“華封三祝”主題繪畫中所繪竹均在三株或三株以上，且有壽石相伴。明代理學(xué)家來知德（1525—1604）有《題華封三祝圖壽楊東泉少府》詩曰：“積陽真朱光，修景迎南陸。豈知在乾封，颙亦見四目。賴我關(guān)西楊，隨車注膏沃。一誠格真宰，瑯玕呈披腹。倏爾騰涌煙，四野如撒菽。翻笑不空子，手簸數(shù)寸木。正適懸弧期，士民慶玉燭。徐生自遠(yuǎn)來，生綃持一幅。不獻(xiàn)鶴南飛，卻獻(xiàn)華封祝。索我山人詩，匆匆掃兔禿。我不愿明公，多富蒲 簏。但愿祝生男，慰此萬事足。” 這可與傳世諸圖相互印證，反映出明清時期“華封三祝”畫題所高揚(yáng)的美好期許。

耐人尋味的是，“竹”是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向來是文人畫的重要題材，而“華封三祝”則是具有吉祥寓意的歷史傳說，是世俗世界寄托美好愿景的重要題材，將“竹”與“華封三祝”相提并論，不僅是因為諧音，更是文人畫向世俗化轉(zhuǎn)型的標(biāo)志。明清時期，世俗文化空前繁榮，而向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文人墨竹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包括袁源《華封三祝圖》在內(nèi)的世俗化墨竹繪畫，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此外，在公庫所藏書畫中，袁源存世之作僅此《華封三祝圖》一件。在此畫的左下側(cè)，有白文方印“煜峰鑒賞”。此為近代著名書畫鑒藏家孫煜峰（1901—1967）之印，此畫系其捐贈于廣東省博物館。值得一提的是，此畫作者的郡望為上海，其最初的收藏者“定翁”則不可考，之后很長時間的流傳過程亦不清晰，但此畫進(jìn)入博物館系統(tǒng)的最末一個鑒藏者孫煜峰亦為活躍于上海地區(qū)的藏家，說明此畫的流傳與傳播大致在上海地區(qū)。因袁源享壽七十四以上，他一生以畫竹享名，其創(chuàng)作且流傳下來的繪畫應(yīng)當(dāng)不少，且與我們相距不到三百年的時間，故在以上海為中心的書畫鑒藏圈，估計應(yīng)該還有不少他的作品，期待有更多的袁源作品浮出。誠如是，對袁源及其藝術(shù)成就的認(rèn)知，則當(dāng)略為詳備了。

注釋：

1 《青浦縣志》，載《國朝畫識》卷九，清道光刻本。

2 龔方緯著，宗瑞冰整理《清民兩代金石書畫史（下）》，438頁，鳳凰出版社，2014年。

3 朱萬章《鄭板橋與華封三祝》，《書畫世界》2017年第3期，收入朱萬章《畫外乾坤：明清以來書畫鑒藏瑣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

4 《乾隆御制詩二集》卷四十六，24—25頁，乾隆御制官修本。

5 《青浦縣志》，載《國朝畫識》卷九，清道光刻本。

6 汪慶柏編著《清代人物生卒年表》，381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

7 楊仁愷《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筆記（七）》，3178頁，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年。

8 來知德《來瞿唐先生日錄》外篇三卷，明萬歷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