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余


但凡對世界美術史略有了解的人,都不會對西班牙畫家巴勃羅·畢加索(PabloPicasso)感到陌生,也一定知曉他的傳世代表作之一《格爾尼卡》(Guernica),這是他的心血之作,也是他向法西斯宣戰的有力武器。
畢加索—20世紀最重要的畫家
畢加索(1881~1973),出生于西班牙的馬拉加,世界藝術史上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創新者,立體畫派創始人。就藝術和藝術運動而言,畢加索可能是20世紀最重要的人物,他也是歷史上最成功、最具創造性和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在他之前,沒有其他藝術家像他那樣對藝術界有如此大的影響,或者像他那樣有大量的追隨者。毫無疑問,他注定作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永遠地融入到人類的肌理中。
畢加索有著最獨特的藝術表現風格和獨到的藝術創作眼光,每一個藝術創作階段,都能給世人呈現令人驚奇的作品。他是藝術史上最多產的天才,在他70多年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共創作了10多萬件作品,包括繪畫、素描、插圖、雕塑、陶瓷、服裝和戲劇布景等,其中的許多作品被認為是杰出的傳世之作,如《格爾尼卡》《亞威農的少女》《老吉他手》《鏡前少女》以及《哭泣的女人》等。
20世紀的頭10年間,畢加索數次去巴黎的特羅卡戴羅博物館參觀學習,主要目的就是觀摩該館陳列的非洲藝術,從中吸取藝術營養,激發創作靈感。非洲藝術有著獨特鮮明的風格,其木雕、面具和繪畫往往會顯示出一種原始的美感,粗獷、率性、逼真,有時又大膽夸張,甚至恣意妄為。非洲原始的藝術表現形式和藝術力量讓畢加索大為感動和震撼,給了他許多創作靈感,他把吸收到的藝術營養又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讓他創造了立體派繪畫理論。
他于1907年創作的《亞威農的少女》是他第一幅被認為具有立體主義風格的作品,表現出了清晰鮮活、力量強大、洞察深刻的藝術風格,具有里程碑意義。在這幅畫中,畢加索借鑒原始主義理念,放棄慣常的透視畫法,取而代之以二維平面構圖,徹底背離了傳統的歐洲繪畫技巧,已知的形式和表現手法都被他完全放棄了。因此,這幅畫被稱為現代藝術史上最具創新性的繪畫。自此,畢加索開辟了新的繪畫道路,隨后創造了立體主義繪畫體系。
《格爾尼卡》則是畢加索的另一幅立體主義風格的代表作。這幅畫驚世駭俗,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理解,連畫家本人也沒有給出具體的解讀。那么,當了解了畫家創作這幅畫的背景和心理狀態時,也許有助于對該畫的認知。
地毯式轟炸—慘絕人寰的殺戮
《格爾尼卡》是畢加索為1937年巴黎世界博覽會西班牙展館創作的大型油畫,但創作過程并不順利,甚至于,畢加索一度并不想合作。但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他的主意。
“格爾尼卡”是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市的一個小鎮,因為一場災難而留名青史,也因為這場災難,催生了一幅同名傳世杰作。那場災難發生于1937年4月26日,納粹德國空軍的“神鷹軍團”把西班牙北部的這個古老鄉鎮夷為平地。
格爾尼卡其實是一個毫無戰略意義的城鎮,沒有軍隊駐扎在那里,而且那天是一場熱鬧的集市,大火燒了3天3夜,結果炸死了1654人,另有889人受傷,死傷最多的還是老人、婦女和兒童。這種恐怖主義暴行震驚了全世界,也徹底激怒了畢加索。當時已經移居法國的畢加索完全改變了主意,決定把格爾尼卡事件作為繪畫的主題,從而創作了20世紀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之一《格爾尼卡》。
畢加索的作品也許過于抽象過于深奧,許多人未必能夠理解其真正的含義。但是,如果讀一讀當時的報道,也許能夠幫助我們更深的理解《格爾尼卡》。
喬治·斯蒂爾(1909~1944)是一名出生在南非的英國記者。作為英國《泰晤士報》的戰地記者,他采訪報道了西班牙內戰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許多戰爭場面。1937年4月26日,納粹德國空軍的轟炸機摧毀了格爾尼卡。轟炸后不久,他就前去采訪,于4月27日寫出了現場報道,發表在4月28日出版的《泰晤士報》上,他的這篇文章也同樣登載在美國的《紐約時報》上,隨后還被翻譯成法語刊登在法國的報刊上,從而讓格爾尼卡災難成為一個國際性事件,引起世人的強烈憤怒。他在那篇題為《格爾尼卡災難》的文章中寫道:
格爾尼卡,巴斯克人最古老的城鎮,也是他們文化傳統的中心,昨天下午被殘暴的空襲者完全毀壞。這是一個平常的小鎮,離戰線很遠,也不是軍事目標,但是德國的飛機列隊對其進行了毀滅性地轟炸,參與機型包括容克轟炸機、亨克爾轟炸機和亨克爾戰斗機。轟炸機不停地扔下1000磅的炸彈,以及3000多枚兩磅重的燃燒彈,而戰斗機超低空飛行,用機關槍向四處逃跑的平民掃射。
凌晨兩點鐘,我趕到格爾尼卡,眼前是令人恐怖的景象,到處是廢墟、到處是大火,事實上,站在10英里之外都能看到火光。長長的街道堆滿了瓦礫,無法通行。許多人逃離城鎮,但也有一些人因傷不能行走而留了下來,或者有一些人留下來是為了尋找失蹤的親人和孩子。
斯蒂爾畢竟是轟炸之后才到達現場,轟炸時的場面沒有看到,而當時倫敦《每日快報》的戰地記者芒克是轟炸開始后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記者,他親歷了恐怖的襲擊:
我們離格爾尼卡有18英里時,我的同事安東把車停在了路邊開始喊叫。他指著前方,當我順勢看過去后,我的心快要跳進我的嘴里。在小山頂上,出現一群飛機,差不多有12架的樣子,它們從高處俯沖下來,飛得很低,有6架亨克爾52型戰斗機好像就掃到樹梢。它們像一群信鴿一樣飛向我們,我和安東躲在了一個離路20碼遠的炸彈坑里,里面有半坑的水,我們就半是跪著半是站著把頭抵住彈坑的壁上。飛機來回飛了好幾趟,子彈在我們的前面、后面、兩側亂飛,由于極度恐懼,我不停地發抖……
我猜想飛機投完了彈藥離開了,我們跑回到自己的車里,近處一輛車在猛烈燃燒,我們拖開兩具尸體,繼續前進,此時能夠看到天空中的火光。離格爾尼卡越來越近,道路兩邊坐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茫然不知所措。我看到一個牧師,問他發生了什么,他已經說不成語句,指著4英里之外的火光斷斷續續地說:“軍用飛機……炸彈……很多,很多。”
我是第一個到達格爾尼卡的記者,立即跟巴斯克民兵一起收集被火燒焦了的尸體,一些士兵就像孩子一樣哭著,房子塌成了廢墟,人肉被燒糊的氣味令人窒息。集市幾乎被火包圍了,那里有一百多個難民,不停地哭喊著,來回搖晃。有一幅場景折磨了我好幾個星期,在一個地下室里,幾具被燒焦的婦女和兒童的尸體擠在一起。
這兩篇報道加上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已經足夠表現那個小鎮的災難,我們無需再說什么。
《格爾尼卡》—法西斯暴行的證詞
從1937年1月起,西班牙共和國政府委托畢加索為1937年巴黎世界博覽會的西班牙展館創作一幅壁畫,這幅畫要讓人們知道西班牙正在發生的一切,那就是殘酷的內戰。3個月來,畢加索一直在尋找創作那幅壁畫的靈感,但是當時這位藝術家心情極度沮喪,10多年的個人生活混亂不堪,對自己的工作也不甚滿意。更讓他痛苦的是,他的祖國西班牙處于內戰狀態,法西斯主義者佛朗哥發動政變試圖推翻共和國政府,他承諾給西班牙人民帶來繁榮與穩定,可是他帶給人民的是死亡和毀滅。盡管畢加索對新的共和國政府明顯表示同情,但他卻并不太關心政治,而且公然鄙視所謂的政治藝術。所以,當西班牙政府要求他創作反映內戰的壁畫時,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4月初,他的朋友伯加明要求畢加索創作一幅作品,作為反對佛朗哥領導的西班牙法西斯主義者的武器。但是,畢加索的內心對這種明顯是命題式的創作要求非常排斥,所以他回復說他的創作主題完全是非政治性的,比如他創作的《洗浴者》和《畫家與模特》,并不認同伯加明關注政治的要求。
1937年5月1日,格爾尼卡大屠殺的新聞傳到了巴黎,100多萬人涌上街頭表示對法西斯暴行的憤怒之情,這是巴黎有史以來經歷的最大的游行示威活動。記者對格爾尼卡事件的報道也占滿巴黎報紙的頭版,黑白照片讓畢加索非常震驚,繼而讓他異常憤怒。他沖過擠滿人群的街道走進自己的畫室,立即畫了第一張日后被他稱為《格爾尼卡》的油畫草圖,也結束了他對創作靈感的苦苦搜索。他先是畫草圖,然后一再修改,最后畫在巨大的畫布上,其過程漫長而艱辛,他時而跪在地上,時而站在梯子上,但是,他始終對作品滿腔熱忱、專心致志。他決定將這幅巨幅油畫做成能震撼人心的紀念性壁畫,以警示觀眾不久前發生在西班牙古鎮的恐怖襲擊,同時,他也想提醒觀眾時刻關注世界各地蒙受同樣災難的人們。
其實,《格爾尼卡》這一偉大作品與西班牙內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全面爆發,當時由弗朗西斯科·佛朗哥領導的右翼民族主義黨試圖推翻西班牙左翼的共和國政府。血腥的西班牙內戰很快就吸引了外國的參與,并形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兩大敵對陣營。法西斯德國和意大利支持佛朗哥,而蘇聯則支持西班牙共和國政府,來自美國的“亞伯拉罕·林肯旅”作為志愿者也來到西班牙站在政府軍這邊。西班牙敵對雙方都各有支持者,這反而給內戰火上澆油。
格爾尼卡的災難讓畢加索難以抑制悲憤之情,也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創作出偉大的藝術品《格爾尼卡》。該畫作也是他最擅長的立體主義繪畫風格,用象征和隱喻的手法描繪在法西斯的暴行下,西班牙人民的痛苦和悲慘生活。作品中央是一匹昂首哀鳴的馬,馬的舌頭則幻化成一把匕首,飛離口腔刺向前面強悍的公牛。馬的身下是一位倒地死亡的士兵,右手被馬蹄踩斷,但仍然緊緊握著一支鮮花和一把斷劍。圖中幾位婦女的形象最震撼人心,畫的左邊有一位婦女,抱著死去的孩子,仰天哀嚎。而畫面的右邊一位婦女舉手向天,無望地哭喊著,離她不遠處有一位婦女驚慌逃亡,畫家用了令人驚異的手法來表現她渴望生命的心理,那就是一條腿遠遠脫離身體,落在后面,似乎是跟不上她急于逃命的整體節奏。畫面中間偏左的上方有一盞燈,發出鋒利的光線,照著被毀滅的一切。整幅作品用了灰暗的冷色調,陰郁而壓抑,令人窒息,而這也正是畢加索想要達到的效果。
畢加索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在《格爾尼卡》中直接表現轟炸場面本身,他沒有畫一架飛機、一枚炸彈、一個襲擊者的嘴臉,而是畫滿了受難者。整個畫面充滿了死者、傷者、肢體和被撕裂的身體,具有更強大的震撼力和沖擊力,也更加強烈地控訴了法西斯的暴行。
盡管如此,畫面上的許多東西仍然是個迷,以那頭強大的公牛為例,沒有人知道它確切地代表什么。也許可以理解為是德國入侵者殘暴的象征,也可以被看成是危在旦夕的西班牙的象征,有人還認為這頭公牛就是冷酷殘暴的佛朗哥,在平靜的表情下眼睛里露出極度的殘忍,甚至能從它半張的嘴巴里看到佛朗哥發出了勝利者的狂笑。即使那些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美術史學家也不能完全釋透這幅畫的全部內涵。其實,也無需一一參透,只需知道這是畢加索對戰爭的指控、對法西斯發出的抗議吶喊就已經足夠了。
從一開始,畢加索就沒有打算用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的手法表現格爾尼卡的恐怖,畫面中的主要肖像—女人、馬、牛等,每畫一次草圖就修改一次,之后畫到巨大的油畫布上,即使這樣,他仍修改了數次。他說:“一幅畫是不能事先想好并定稿的,在創作過程中,也會隨著想法的改變而改變。即使創作完成,它仍然會隨著觀看者的思想變化而不斷變化。”有人曾要求畢加索解釋那幅畫,解釋他的象征手法,他回答說:“畫家也無法精確解釋這些圖像,否則的話,如果他能夠用語言明確地寫出來可能更好。公眾看這幅畫時必須根據自己的理解解釋這些圖像。”
3個月之后,《格爾尼卡》被送到了西班牙展館,立即成為西班牙展館中最吸引人的作品之一,成為格爾尼卡災難的提醒者。人們一開始對這幅畫的反應是壓倒性的批判,德國發行的博覽會手冊就稱《格爾尼卡》“是一個肢體組成的大雜燴,任何一個4歲小孩兒都能畫得出”,稱這幅壁畫是一個瘋子做的夢。即使站在西班牙政府一邊反對佛朗哥的蘇聯人對這幅畫也反應冷淡,他們更喜歡用更加明顯的圖像來反映現實,認為只有更現實的藝術才能夠具有政治和社會效果。但這一切評論都不能影響這幅畫的偉大,畢加索的這一精心杰作成為20世紀對戰爭罪行最有力的控訴,也因特殊的表現效果,而被人們尊稱為“抗議地球上所有戰爭的永恒紀念碑”。
《格爾尼卡》—“德國納粹的杰作”
巴黎世博會結束后,《格爾尼卡》到歐洲和北美各地巡回展出,喚起人們有關法西斯威脅的意識。盡管之后還到過其他許多地方展出,比如慕尼黑、科隆、斯德哥爾摩甚至是巴西的圣保羅,唯獨沒有去西班牙展出。這是畢加索的一個條件,那就是只有到佛朗哥的獨裁專政結束、西班牙擁有了公民自由和民主制度后,此畫才可以在西班牙展出。這一天終于在1981年來臨,當時佛朗哥已經死亡,而西班牙也已經走向民主。
可以說,《格爾尼卡》是畢加索向佛朗哥發出的強烈信號,他要用這幅畫作武器,與戰爭和法西斯主義抗爭。畢加索雖然熱衷于前衛藝術創新,然而卻并不放棄對現實的表現,他說:“我不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者,我從來沒有脫離過現實。我總是待在現實的真實情況之中。”
是的,畢加索對法西斯的憤怒從來沒有停止,也從不肯原諒他們。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畢加索住在納粹占領的巴黎,德國軍人時常參觀畢加索藝術館。有一次,一位德國納粹軍官指著《格爾尼卡》的一件復制品問畢加索:“這是您的杰作?”畢加索憤怒而不無嘲諷地說:“不,這是你們的杰作!”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對德國納粹法西斯的憤恨和藐視。正因為如此,《格爾尼卡》被認為是戰爭的證詞,是最強有力的反戰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