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失溫”的愛

李盼盼

在法庭上，經常會遇到一些劍拔弩張、喋喋不休、詰責謾罵，把生活過成了一地雞毛的當事人，看著他們在親情里丟失了自我，在婚姻關系里迷失了方向，在遭遇不測后沉淪于過往時，我不禁在想，法庭上那些以愛之名的鬧劇什么時候可以停止？在冰冷的法律關系背后，在糾紛產生的細枝末節中間，如何找回遺失的善良與勇氣，怎樣尋回打開幸福枷鎖的鑰匙？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尤其是面對贍養老人的案子，親情的遺失、利益的誘惑，讓很多人忘了自己也有變老的那一天。

引起軒然大波的是趙老太的一張存款單，那是她在老伴去世之后，給自己留下的養老錢。趙老太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本應含飴弄孫，安享晚年，誰料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交給小女兒保管的10萬元存款，竟然不翼而飛。銀行查詢后發現，趙老太的存單曾經被掛失過，原來是有一次趙老太的三兒子在銀行辦事時，利用她不識字將存單掛失后，自己將錢取了出來。

第一次見到趙老太時，80多歲的她穿著一身舊衣服，又瘦又黑，一看就不是平日里享清福的模樣，渾身上下僅有的首飾是頭上別著的一朵小線花，渾濁的眼中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拉著我法袍的袖子不肯松手，嘴里反反復復說道：“法官，求求你幫幫我吧。”神情委頓又瑟縮。我知道，她沒有能力解決矛盾，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說：“先開庭看看情況吧?！?/p>

案件第一次開庭時，庭審的激烈程度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期。大兒子和二兒子作為趙老太的代理人坐在原告席上，三兒子坐在被告席上，三個兒子都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可吵架的氣勢一點都不輸年輕人。在當事人的唾沫橫飛里，仿佛家人比仇人更可恨，法槌聲在歇斯底里的家長里短爭吵中也顯得格外無力和蒼白。我心里默默地嘆了一口氣，這種糾紛，又是一場持久戰。

庭審中，面對大兒子、二兒子的咄咄逼人和三兒子的振振有詞，趙老太突然站起來，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哭著求三兒子把錢還給她?？吹竭@種情況，三兒子見勢地上一躺打起滾來，一邊打滾一邊哭訴，大兒子和二兒子見狀，撲上來就要打三兒子，三兒媳在旁聽席上破口大罵……

失去理智的一家人，毫不顧忌自己身處法庭，要不是我提醒他們庭審正同步錄音錄像，全國人民都可以看見，這出鬧劇不會這么輕易就戛然而止。其實，不愿意將如此難堪的姿態示人，何嘗不是因為心虛和理虧呢。

大兒子和二兒子態度強硬地要起訴自己的親兄弟，他們言之鑿鑿地表示，“我們是為了母親好，本來母親不歸我們照顧的，但是老三心眼太壞，對母親不好，竟敢偷走母親的錢據為己有，我們要為母親主持公道”。

“如果三兒子對母親不好，你倆誰愿意把母親接走？”面對這樣的問題，大兒子和二兒子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另一邊，三兒子據理力爭自己為什么會使手段把母親的錢取走的事情，他認為自己是為了母親好，按照兄弟姐妹的約定，母親跟著他住，他是要為母親養老送終的，他怕母親的錢被不懷好意的人騙走，所以幫母親保管著。

一紙訴狀的背后，是母子失和，更是兄弟鬩墻。一場因贍養問題導致的“拉鋸戰”，岌岌可危的親情，鋪天蓋地撲向年邁的母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贍養問題自老父親去世后，已遺留了長達數十年的時間，幾度調和無果。這一場訴訟，與其說是利益糾葛，不如說是老母親對晚年幸福生活的最后的一點祈盼。

“為了母親好。”這是三個兒子共同的說辭，可既然都是對母親最好，母親又怎么會偏心呢？明明摻雜了利益糾葛，偏偏以愛為名互相傷害著對方。對趙老太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場起訴何嘗不是一種愛的裹挾？在法庭上，趙老太最后的尊嚴和無聲的企求，是要兒女們以和為貴，這是一種親情的呼喚，也是老人對兒女的愛的包容。

調解過程著實不易，好在最終大家冰釋前嫌，握手言和。在最終調解的那一刻，趙老太依然拉著我袖子不放手，老淚縱橫，連聲地說謝謝，像一個受了委屈后又得到滿足的孩子。幸好，我沒有辜負趙老太的信任，幫她守住了晚年的幸福。

世間千萬事，唯一不變的、最深沉的、毫無保留的就是父母對子女的愛。為人子女者，最終也會為人父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誰都會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們埋怨父母，只是因為他們老了，但是不要忘記，我們小的時候，誰不是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世界的呢。

在丈夫出軌、婚姻遭遇危機的案件里，大多數時候，場面都不是很好看。尤其是女方受害者，她們在法庭上痛哭流涕，抱怨自己為了家庭而做出的犧牲，同時也會對出軌丈夫痛恨得咬牙切齒。然而劉燕的案子，卻顛覆了以往案件中女方當事人的做法。

（圖片來源：CFP）

劉燕是一個溫婉善良的家庭婦女，丈夫事業有成，兒子可愛懂事，一家人其樂融融。誰曾想，夫妻恩愛的背后，隱藏著赤裸裸的欺騙、背叛和傷害。劉燕的老公王春是做工程的，常年在外做生意，應酬之際認識了洗腳小妹趙紅，二人在工地上做起了露水夫妻。幾年時間，王春給趙紅買了房和車，兩人還生了一個兒子，儼然在外又置辦了一個“小家”。

面對發妻，想起兩人白手起家、從零開始創立的家庭和事業，想起劉燕多年如一日為家庭的操勞和付出，王春悔不當初，選擇回歸家庭。

開庭前，助理和我吐槽，王春這種“渣男”有什么好的，既然出軌了就堅決分手。年輕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快意恩仇，遇到劈腿出軌，決不談原諒。殊不知，中年人的世界，手不快刀也鈍，多的是剪不斷理還亂。

劉燕見到我時的第一句話是：“法官，他給她買房買車的錢是夫妻共同財產，請法庭判決予以返還，這是我的原則和底線?！眲⒀嗾Z速不快，卻斬釘截鐵。我問劉燕，真的能夠原諒王春嗎？她說：“夫妻二十載，家里一直都是我照顧的，現在孩子已經成年了，父母也都老了，我相信王春只是一時糊涂。”江南女子一口吳儂軟語，說話溫溫柔柔，從劉燕言語行動中能看出平常也是一副好性情。面對即將破裂的家庭和夫妻之間破碎的愛，劉燕不棄善良，有著一種大女人的姿態，最終守護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可能是見多了糟糕的婚姻，如此云淡風輕的原諒很難讓人相信，總覺得劉燕是在委曲求全。畢竟一個家庭主婦，想離婚談何容易呢？

第二次開庭時，我試探著問劉燕肯不肯和趙紅和解。劉燕卻一反之前的溫柔語氣，堅持地說道：“所有的錯誤都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對方不值得，我相信法律會站在我這一邊?！比欢诜ㄍブ猓瑒⒀鄥s做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一直在照顧丈夫與趙紅所生的孩子。原來在上次開庭后，趙紅就把孩子丟給王春不管了，而劉燕主動承擔起了一個母親的責任。

為什么要照顧出軌丈夫的孩子？這種做法常人是難以理解的，可劉燕的回答讓我十分驚訝，她說：“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眲⒀嗦曇舨淮?，眉目之間盡是坦然。一個被丈夫背叛的女人，拿出了她最大的善意去對待出軌丈夫和情人的孩子，試問有幾個人能做到呢？如果劉燕執意要追求一個結果，法律會做出公正的判決。

解除一段感情比較容易，但勸和一段婚姻卻很難。情斷轉身，本無可厚非，但如果沒有用心經營，婚姻不免成了兒戲?；橐隼锶莶幌氯齻€人，但劉燕對家庭的愛，對婚姻的真心付出，她的大度與善良令人動容。

物欲橫流，世態浮華中，婚姻浮浮沉沉，我們還能否堅守住愛？在劉燕身上，也許能找到這個答案?？v使命運不公、遭遇不堪，也要不舍溫暖與純良。余生，你選擇的婚姻，請務必好好地用心經營。

孩子，是家庭快樂的源泉，也是家庭的未來和希望。從十月懷胎到呱呱墜地再到牙牙學語，孩子的每一步成長都離不開父母的精心照料和悉心灌溉。但是，如果肚中的胎兒有先天性疾病隱患怎么辦？作為母親，是選擇還是放棄？拿到李娟的案件時，我心里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這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由于小嬰兒先天不足，翹首期盼的新生變成了一場結局已定的離別。

開庭前，我再三囑咐書記員，將證據中的嬰兒尸檢照片用文件夾夾好，我不知道李娟之前有沒有看過尸檢報告，但至少開庭出示證據時不要再度刺激到她。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開庭前打了那么多電話堅持要為孩子討個說法的李娟，并沒有到庭參加庭審。我意識到李娟不出庭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內心深處無法面對自己在產檢過程中的粗心大意和過失。

開完庭回到家，兒子邁著小肥腿跌跌撞撞地跑向我要我抱抱，懷里的身子小小軟軟的，散發著奶香，他一笑，我的心都要跟著融化了。如果李娟的孩子還在，和我兒子一樣大，也會奶聲奶氣地喊媽媽了。我問老公，如果孩子產檢時有先天缺陷，會怎么選擇？老公說，無論是堅持還是放棄，這個權利應該交給母親。而李娟失去的，正是選擇的權利。

李娟在醫院建卡產檢后，就被查出風疹病毒抗體異常，復查后醫院排除了李娟存在風疹病毒急性期感染的情形。李娟之后在產檢時多次被發現胎兒側腦室有略增寬的情況，醫院告知李娟去做進一步的檢查，但李娟并沒有去。悲劇從這一刻就已經注定。雖然醫學會的鑒定報告中認定患方未遵醫囑而錯過了進一步明確風疹病毒感染的機會，也應承擔部分責任，但是我知道，即使再多幾份鑒定報告也說服不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

訴訟中，我告訴李娟，我是一位法官，也是一位母親，她的悲痛我能感同身受，同時我也告訴醫院，我是一位母親，也是一位法官，裁判結果不會偏頗。這個案子，難的是情理法如何取得最大公約數，更難的是如何打開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心上的枷鎖。

隨著溝通不斷深入，終于不再是李娟單方面地一遍遍訴說，我嘗試著溝通，她終于不再排斥。有一天掛斷電話時，我說，“你給孩子取的名字很好聽啊，你們肯定很愛她?！崩罹晖蝗粚ξ艺f，“謝謝你，李法官?！蹦且豢?，我仿佛聽見破繭的聲音。

判決后，李娟打電話過來，電話那端先是長長的沉默，李娟的聲音很輕，遠遠地飄過來，“李法官，如果不是我有風疹病毒，如果不是我選擇了這家醫院，如果我去做了進一步的檢查，我的孩子就不會死。”我和李娟說，“世間種種，陰差陽錯，母女緣分一場，盡心無悔便好?！?/p>

李娟案的判決書后來被評為全國百篇優秀裁判文書二等獎，但我想，這起案件于我而言最大的意義是幫助李娟卸除了心上的枷鎖。孩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也是希望的寄托，一個健康的寶寶是每一對父母最大的心愿。像李娟這類不當出生侵權糾紛，能夠有一份公平公正的判決，就像是一束正義之光，給了他們逆風飛翔的動力和最大的勇氣。

生活里會遇到許多種困難，有些只是小事情，如過眼云煙，也會有一些我們解不開的難題，使我們陷入困境。是把幸福的生活過得不幸，還是把不幸的生活變得幸福，很多時候都在一念之差。如何做到讓家庭和家人重新黏合，讓“失溫”的家庭恢復愛的原動力，重新走向幸福生活？其實在法律之外，我們要對生活充滿勇氣，不能讓愛成為一種負擔。

（作者系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