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忱
卻說吉孚用計救出柴進,使唐牛兒上城拋下書札,楊林拾得與眾頭領看了,商議道:“柴進既已出獄,家眷尚然監禁,他又不能出城,當依他計策,退兵到楓樹坡埋伏。有了內應,再來攻打。”遂傳令回兵,旌旗倒卷,戈或橫肩,拔營盡去。守城軍士見敵兵盡退,報與太守,高源道:“柴進城中緝捕不著,想是又有奸細吊下城去。他的家眷還在,盡行誅戮,亦可泄憤。”又見在城百姓,紛紛來稟:“城門閉久,薪米俱絕,乞老爺軍令開城,暫放樵采。”太守只得下令開門,只許巳、午、未三個時辰,出入的人嚴加盤詰。
卻說楊林、戴宗扮做行公文的承局,呼延鈺、徐晟裝小學生模樣,使人挑著書包,小嘍啰挑幾擔柴草,暗藏軍器火藥混進城來。原來唐牛兒住的一條小巷,貼近城門,屋后便是城墻。左邊是段空地,右邊一家鎖了門,往鄉間去了,并無緊鄰,便于隱藏,都是書札中注明。戴宗等四人趕眼錯,一溜進唐牛兒家里,暗屋中與柴進、吉孚見過。小嘍啰的柴草,唐牛兒只說買的,也挑進屋里,只等兵馬到來。
至二更左側,忽聽得炮聲連響,守城的軍士飛報到州街。高源親自上馬巡察,又撥民夫上城,唐牛兒與鄰舍俱去守垛,戴宗、楊林也跟上去。到四鼓之時,守城的民夫都神思困倦。戴宗取出一條白絹號帶豎起,城下望見,將竹梯依著,嘍啰魚貫而上。守垛的喊叫,楊林拔刀就砍。呼延鈺、徐晟就到城門邊殺散守門的,大開了門,放下吊橋。李應、呼延灼領兵擁入,一連放了幾把火,照徹通紅,城中鼎沸。高源聞得西門失守,同孫統制領兵來拒戰。李應、呼延灼劈面遇著,更不打話,李應把高源一槍挑于馬下。孫統制拍馬便走,呼延灼趕上,一鞭打死,那些兵各自逃命、柴進、吉孚也出來,與李應、呼延灼相見,致謝不盡。一同到州衙里,把高源家口殺得罄盡。柴進、吉孚引楊林進牢,小牢子早皆躲開了。吉孚把一應罪囚盡皆釋放,柴進自去領出家眷,對楊林道:“若無這個節級,我已冤沉獄底矣!”一行人坐在州堂上。呼延鈺、徐晟、戴宗皆到,李應傳令,救滅了火,不許秋毫相犯百姓。將高源衙內資財并倉庫錢糧,俱裝載回寨。唐牛兒對柴進說:“取數挑米分給巷內鄰舍。”盡皆感謝。一個道:“前日我們取笑,果然藏在里面。唐大官真個好大膽!”
天已大明,遂收兵出城,原行到楓樹坡,安營造飯。柴進自去把家財也載上山。一路上聞得東京十分危困。李應道:“我們都是大宋子民,自祖宗至今,恩養一百六十年,君父有難,也該去探個真消息。欲煩戴院長去走一遭,再得一個同去便好。”轉過楊林道:“小弟愿往。”李應大喜,多取銀兩與楊林藏了。打過中伙,柴進自同家眷、吉孚、唐牛兒隨李應等到飲馬川不題。
且說戴宗、楊林作起神行法,不消幾日,到了東京。尚隔十里多路,人民逃散,遍地干戈。天色已晚,并無宿店,官道旁有座清虛觀,戴宗道:“我進城不得,且借觀中安寓。你明日進去,探聽消息。”取下甲馬,兩個走進。玉皇殿上靜悄悄,不見一人,煙消燭滅。尋到廚房內,只有一個瘸腳道人在哪里掃地,楊林問道:“恁般一座大道院,只有你一人在此?”道人仰起頭來,答道:“客官,你難道不知金兵把京城圍住,殺人搶掠,居民盡皆逃散。我這清虛觀在大路上,兵馬不時往來,哪里攪擾得過!房頭師父都躲避了,我是殘疾人,沒有去處,只得守住。死生大數,聽他便了!”戴宗道:“我兩個要進城探望親戚,天晚會不及,要借你觀中一宿。有米一發借些煮飯,明早送香金與你。”道人道:“在此留宿不妨,晚間只要自己即溜些。米卻沒有。”楊林道:“可有買處么?”道人道:“有了銀子,只怕近村人家還有。我是病的,腳上又生個大癤子,走不動。你出了觀門,從東首轉過大樹林,有座石橋,過橋就有人家。”楊林道:“有瓦罐子借一個,看有酒也沽些來。”道人掂手掂腳到里邊,提出一個沒嘴的大瓦罐。楊林提了,依道人指點的路徑走去。果是出了林子有座石橋,立在橋上,看那景致清幽,一帶清溪,潺潺不絕。靠著山岡,松竹深密,有十馀家人家,都是草房。門前幾樹垂楊,一陣慈鴉在柳稍上呀呀的噪,溪光映著晚霞,半天紅紫。下得橋來,人家有鎖著的,有緊閉的,通不見有個人影。到村盡處,一帶土墻,竹扉虛掩。楊林挨身進去,庭內花竹紛披,草堂上垂著湘簾,紫泥堊壁,香桌上小爐內裊出柏子清煙,上面掛一幅丹青,紙窗木榻,別有一種清況。楊林立住了腳,咳嗽一聲,里面走出一個雙丫髻小廝,問道:“為甚的?”楊林道:“過往客人,在清虛觀借宿,要買些米做飯,你家可有得賣么?”小廝道:“東人不在,做不得主。”楊林只得走出,到門邊呆呆立著。想道:“哪里去買?今夜只索耽饑了!”
正要轉身,西首山巷里走個人來,巾幘短袍,絲鞋凈襪,手里拿一張弩弓,背后小廝跟著,折一枝野花,并提一對斑鳩。那人把楊林一看,說道:“虧你尋到這里!”楊林不勝之喜,兩個納頭便拜。此人是誰?就是浪子燕青。便邀進去,楊林道:“還有戴院長在清虛觀。”燕青道:“兄長接了回來,我在此等。”楊林忙走到觀里,戴宗道:“怎去了許久?可買得米?”楊林道:“不消買了,有個弟兄在此,請你同去。”還了道人瓦罐,叫聲聒噪,背了包裹,同走出觀。戴宗問是哪個,楊林道:“到哪里便知。”
走進草堂,燕青已點了燈火等候。戴宗見了大喜,相見后各敘闊蹤。燕青道:“沒處買米,想是饑乏了,先拿些東西吃了再講。”小廝捧出菜蔬野味,一大盤鹿脯,斟下好酒吃了一回。戴宗、楊林把從前事跡說過:“李應要我兩個探聽東京消息。若不借宿清虛觀,到村中買米,一世也會不著!”燕青道:“小弟從征方臘回來,苦勸我東人隱逸。明知有‘鳥盡弓藏’之禍,東人欲享富貴,堅執不從。我只得將書柬別了宋公明,潛身遠害。東人有個姑娘的兒子,冒姓了盧,稱為盧二員外,在京城里開個解鋪,來投奔他。因我好那清閑,他這里有個莊子,我就住下,打些鳥鵲,植些花木,逍遙自在,魂夢俱安。前年聞得宋公明和東人被奸臣所害,我東人葬在廬州,我到墳前哭奠,又到楚州墓上奠了宋公明,回來就不出門。東京里面消息大是不好,金兵扎營在駝牟岡,皇帝又是個柔軟的,拜李邦彥為相,力主和議。那兵部侍郎李綱是個文武全才,忠貞為國的大臣,反不聽任。割了三鎮,搜括富室金銀犒師。百姓愁苦不可勝言!我盧二員外被拷不過死了。旨意行到外邊州郡,若不獻納,全家斬首。前日正聞得柴大官人也遭此事,監在滄州牢里。如今得眾兄弟救出,這是極好的事了!目下京城光景,雖有老種經略相公、姚平仲等勤王之師齊集城下,那誤國之臣,偏要和議,不許出戰,眼見得大事已去了,城內城外水泄不通,二位兄弟如何進去得?不如住在莊上,聽個消息。若汴京破了。此處也安身不得,要別尋去處了。”楊林道:“小乙哥,眾兄弟都重聚會了,何不也上山寨?”燕青道:“且看。”自此戴宗、楊林只住在燕青莊上不題。
且說欽宗皇帝,五更早朝,文武百官皆列班次,欽宗道:“金兵攻打各門甚急,諸卿何以御之?”宰相李邦彥奏道:“金朝興十萬大兵來打河北、河東,其勢方張,莫能相抗。今四面合圍,三軍喪膽,若與之戰,如泰山壓卵。請呈上暫幸襄陽,以避其鋒,俟天下勤王之師,以圖再舉。”班部中閃出一員大臣,排袍象簡,乃是兵部待郎李綱,叩首凈諫日:“不可。道君皇帝挈社稷以授陛下,京師百萬生靈,奈何委而棄之?且天下城池,豈有如京師這般堅固的!今日之計,當整飭軍馬,固結民心,以待勤王之師。若出都城,金人健馬來追,何以待之?”欽宗道:“當今誰可為將以退敵兵?”李綱道:“朝廷高爵厚祿崇養大臣,原為有事之用。如種師道、姚古、宗澤等,皆老將知兵,拜為大將,悉以外事付之。京城里面遣大臣彈壓,隨機應變,憑城固守。待金兵糧盡力疲,然后出戰,必獲全勝。如此則宗社可安。”皇欽不道:“著種師道即拜大將,授以兵倆,城內防御,無過于卿。”即除尚書有丞,兼親征行營使,東京留守。李綱謝恩而出,整頓守城之策。李邦彥、白時中又賽道:“李綱書生之見,不可聽從。種師道年邁八旬,豈可為將?今軍心離散,勢已崩潰,萬一都城失守,豈有圣躬竟作孤注?昔大王遷于讀州,興周家八百年之基業。斷無舍萬全勝策,蹈此險著!”欽宗聽了,顏色陡變,道:“幾為李綱所誤!”倉卒降御榻道:“朕不能再留了!”命禁兵攝甲,帝駕乘輿并六宮妃嬪將出宮門。李綱聞知,趨到駕前,。勛哭死邀道:“陛下已許臣留,今復成行,何也?六軍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愿以死守。萬一中遭敗歸,陛卜混為護衛?昔日唐明呈聞喀關失守,倉皇幸萄,宗廟朝廷毀于安祿山。陛下奈何蹈其故轍?試呼禁卒遍問,還是愿守宗社?愿從行章外飲宗傳旨詢問,禁兵皆說愿以死守。飲宗感悟,遂止不行。禁衛六軍拜伏,皆呼萬歲。
時有大學生姓陳名東,是個忠貞之士,學貫古今,道師孔孟,遇事慷慨激烈,不避權貴。見欽宗止輦不出,遂率諸生俯伏奏道:“太祖皇帝,天縱圣神,削平禍亂,打城四百座軍州;太宗以下,列圣相承,深仁厚澤,培養元氣。故天降祥瑞,五谷豐登,人民樂業,遂成一百五十徐年至治。自王安石首變舊章,紛更新法,天下為之凋敝,至今切齒。太上皇帝任用群小,不理國事,漸至土崩瓦解。蔡京父子為宰相二十徐年,妒賢嫉能,貪婪無厭,誤國欺君;高球、童貫皆一介小人,攀附蔡京,致身顯爵,朋黨弄權;王甜、楊毅擾亂朝綱,擅啟迪畔;梁師成結怨于北,朱勵貽禍于南。此數賊者,同流合污,敗壞國政。陛下新登寶位,宜信任賢良,遠斥奸佞,庶可宗社危而復安。請亟發玉音,將此數賊即加顯戮,使萬民吐氣,六軍歡心,則金人不戰自退矣。”欽宗道:“朕在東宮,深知此數人壞事,但是太上皇帝無任大臣,朕初即位,未可驟改其政,以傷太上之心。可將此數人貶斥遠方,俟金兵退后再加誅戮。”途傳旨到開封府提問,陳東謝恩而退。
卻說那開封府尹,姓聶名昌,為人鰱直,亦素嫉此輩。當下奉了圣旨,即刻差使臣將蔡京、蔡攸、高球、童貫、王跟、楊戳、梁師成等,并家屬俱已拿到,細加勘問。蔡京等見時勢已易,權不在手,無可營謀,各俯首伏罪。聶昌逐款逐事勘對明白,皆發遠惡軍州安置。家屬俱發配充軍,田產資財籍沒入官,充為軍餉。具獄奏聞,欽宗依擬。即日押出都門,不許停留,京師百姓無不踴躍稱快。
尚書右丞李綱請府尹聶昌到來商議,道:“那六賊釀禍已深,得陳東敷奏圣上俞允,敕批貴府,充軍籍沒,安置蠻煙。人心雖快,猶未足盡其辜。圣上因初登天位,恐傷犯大上,故不肯加戮,況本朝亦無誅斬大臣之例。貴府若金解出京,我這里有一勇士,名喚王鐵杖,此人力可扛鼎,膽氣粗豪,遣他去把六賊刺死,與天下伸冤。倘圣上知道,我自去密奏,必不妨事。況這班奸黨不知屈害多少忠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身,極是快心之事!”聶昌道:“李大人之論,正與下官暗合,就去行事。”李綱喚出王鐵杖叩見府尹聶昌,看那王鐵杖:
七尺以上身材,三旬之內年紀。兩臂如鑌鐵之堅,筋絡結成紫塊;雙眼比銅鈴之大,瞳神暴露赤絲。腰懸利刃,慣能黑夜除奸;胸蘊機謀,偏要眾中刺佞。若非易水悲歌客,定是吳門任俠流。
府尹見了王鐵杖這般雄猛,說道:“此人的是可用。”遂作別而去。到了府堂,簽押文書,把各家人眷另行發遣。蔡京、蔡攸、高俅、童貫作一起,押赴儋州。王黼、楊戩、梁師成作一起,押赴播州。連夜趕出汴京,不許遲延一刻。那押差官不敢遲慢,火速催逼起身。
那蔡京畢竟是老奸巨猾,與高俅、童貫商量道:“我等作盡威福,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道萬年富貴,傳之子孫,誰知倉卒變起。道君皇帝傳位太子,我等便失了勢。朝廷別用一班人物,那新進書生,下手必毒。雖蒙圣恩安置煙瘴地方,只得茍延性命,但萬里之遙,前途難保無事。先要結識那押解的官,悄悄出城,不要去落驛館,隨路借賃民房。捱到哪里,再看機會,以圖生還。二位以為何如?”高俅道:“老太師所見甚明!平日只瞞圣上,恣意而行,未免結怨于人。今已失勢,決宜謹慎。”童貫道:“從來貶謫大臣,多有中道被害,況這等事我們長做過的,輪到身上,豈可不見機而作?”蔡京就與押差官殷勤款洽,厚送禮物,求他保護,差官允諾。連夜出京,從小路而去不題。
那王黼、楊戩、梁師成原用舊日規模,隨著家人多攜行李,一路館驛宿歇,毫不準備,又不加禮于押差官,意氣自若,夸口道:“朝廷還有用我們日子。待金兵退了,使道君皇帝復辟,大行誅戮,那些后生小子還不知我們手段哩!”行至雍丘驛,廖驛丞不來迎接,王黼大怒道:“我是極品貴臣,雖遭貶謫,還是節度副使,你這廝怎的不遠接?”驛丞道:“兵馬充斥,供應皆缺,凡有官員來往,先發勘合,好準備伺候。今驀地里到來,焉知是貴官不是貴官?這等威勢,只好前日使,如今用不著了!”竟自走了出去。王黼自想,原說不通,只得罷了。叫家人自備夜膳,與梁師成、楊戩同飲。押差官見不請他,已含怒意,教官了看守,自去別房安歇。王黼飲至半酣,說道:“我三人曾做掀天大事業,不料一旦失了權柄,受這小人欺慢。少不得再尋頭路,別圖富貴,豈可郁郁到那煙瘴地方,埋頭縮頸的過日子?”楊戩道:“‘時乎時乎不再來!’道君皇帝傳了寶位便是閑人,詔旨一些傳不通,何況我等!只索達命安時罷了。”梁師成道:“不是這般講,天下事尚可為,難道就罷了?王老先生必有一個大主意,不要把自家的氣先餒了。”王黼笑道:“實不瞞二位先生說,我已使小兒王朝恩到金營與元帥粘沒喝說了,道不日攻破汴京,擄二帝北去,立異姓之人為中國之主。”捻著白須笑吟吟的道:“安知我三人不在議立之中?不消幾日,便有好音。”楊戩、梁師成聽了,喜動顏色,稱贊道:“王老先生真有旋乾轉坤手段!若然事成,我二人當盡心輔佐。”王黼道:“富貴共之,不必多言,恐有泄漏。”于是開懷暢飲,大醉歸寢。
卻說王鐵杖領了開封府尹之命,扮作差官,跨口腰刀,又藏鶻翎匕首,一路蹤跡來。那蔡京一起,并不見影,那王黼三人曉得落了雍丘驛、黃昏時分,先已飛入驛垣,閃在照壁后,窺見王黼、楊戩、梁師成共飲。王黼所談的心事,句句聽得明白,吐著舌頭:“這賊如此無禮,怪不得尚書和府尹要殺他!”思量就要動手,恐怕人多未睡,驚動走了。耐至夜深,俱已大醉熟睡,家人等亦去安息,輕輕抉開了門,閃入房中,把殘燈剔起,明白地好下手。見王黼等三人各自在張床上,鼾聲如雷。在衣褶底取出匕首,那匕首真如一泓秋水,價值千金,刺出了一縷血,即便身死。拿起匕首,將大指捺定,向王黼咽喉一刺,又復一繳,血如泉涌,真勾直挺挺地,并無聲響。又向楊戩、梁師成兩個,亦用此法,不消半杯茶時,三個窮兇極惡的奸臣,輕輕送入地獄了。王鐵杖看那匕首,毫無血污,納入鞘中。又拔出腰刀,將三人首級割下。身邊有二皮囊,將首級納入囊中,收了口線,把腰刀也入鞘中。背了皮囊,原從驛后墻上跳出,真是會者不忙,不費一毫氣力。昔賢有詩嘆曰:
開國承家遠小人,殃民陷主亦亡身。
千年遺臭污青史,玉帶緋袍化野磷。
不說王鐵杖背了革囊去回府尹的話,且說押差官五更起來,催趲行程。那些家人裝束行李在牲口上,請三位老爺起身。再喚不應,把手去推,見血污滿手。急忙拿火去照,只見三個無頭的死尸,直僵僵在血泊里,嚇得魂魄俱喪。押差官走來驗視,曉得被仇家所殺,只得自回京城申報。家人買下棺木,將沒頭的死骸入殮,寄放郊外,候旨發落。正是:陽間幸少狐群輩,地府新添獰惡魂。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擅開邊釁者,王黼也。放逐之后,猶妄意議立異姓,儼然自居,賊臣罪通于天矣!王鐵杖之匕首,定然匣中先嘯。
第23回
跨青騾英雄尋退步
演六甲兒戲陷神京
卻說王鐵杖到雍丘驛里,將千金匕首刺殺了王黼、楊戩、梁師成,把三顆頭割下納入革囊,回到開封府復了府尹,將首級呈驗。府尹大喜道:“這三個奸賊也有今日,可與天下后世吐氣!只是可惜放過了蔡京、高俅、童貫!”王鐵杖道:“從京城暗暗尾去,只見王黼這一起,那蔡京等并無蹤跡,不知打哪一路去了。”府尹道:“不打緊,且等他到了儋州,慢慢的處置他。”重賞王鐵杖,教去回復李尚書,把這三個首級沉于汴水之中,不在話下。
那押差官也來申報。李綱在睿思殿朝見。欽宗道:“王黼等朕寬宥他,誰知在雍丘驛被仇家所殺,也算做申了刑章。這不必題起。只是金兵不退,朕日夜憂心,卿有何策可以拒之?”李綱道:“現今種師道、姚平仲勤王之師已集城下,陛下可即召見,筑壇拜將,總統六軍,則金兵不日可平矣!”欽宗開安上門,命李綱延入。時種師道年高,天下稱為“老種”。欽宗一見甚喜,道:“今日之事,卿意如何?”種師道朝見畢,奏道:“金人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而能善其歸乎?”欽宗道:“業已講和了。”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馀非所敢知也。昔日澶淵之役,真宗皇帝獨奮乾綱,寇準勸御駕親征,六軍望見御蓋,皆呼萬歲,故能成其和好,百年得以寧謐。今金人逞無厭之求,要割三鎮,搜括金銀犒物。三鎮為汴京之捍蔽,若一旦與之,則汴京勢孤,無險可守。犒物之費,雖竭天下之力,尚不能足。廷臣不知立國之本,但從和議,被金人所欺,將見財窮地削,國運隨之。金人自稱有兵十萬,今臣與姚平仲勤王之師共三十萬,城中弓弩手尚有七萬,以數倍之眾,豈不能相拒?待其力盡渡河,遣兵追躡,邀其輜重,奪還子女,使彼畏懼,再不敢南侵矣!”欽宗大喜道:“朕知卿老成練達,深曉兵機。”即拜同知宣撫使,統四方勤工兵,以姚平仲為都統制。種師道、李綱同出朝門,料理軍事,克日交戰不題。
卻說李邦彥見欽宗信任老種,慌忙奏道:“種師道年已衰邁,況且有病,如風中之燭,豈堪為大將?金兵攻圍甚急,倘一戰而敗,陛下求為匹夫而不可得,何有于三鎮?何有于金銀等物?莫若力主和議,則國家有泰山之安、磐石之固矣!”欽宗心中惶惑,復以張邦昌、為計議使,奉康王構往金營為質求成。張邦昌、康王秉筏渡濠,自午至夜分,始達金營。斡離不道:“和議已成,何得違誓用兵?”張邦昌恐懼,涕泣對道:“用兵乃李綱、姚平仲耳,非朝廷意也。”康王屹立,顏色自若,略不為動。斡離不甚是重他,命康王還,更以肅王樞為質。
李邦彥又奏:“乞罷李綱,以謝金人。”欽宗從之。太學生陳東率都民數萬人上書言:“李綱奮不顧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張邦昌等庸謬忌嫉,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恐李綱成功,乘間阻撓,正墮金人之計。乞復綱而斥邦彥等。”李邦彥尚不知人情洶洶,擺著頭踏,傳呼入朝。陳東直至其前,大罵道:“你這伴食庸流,竊取大位,主和議而害忠臣。不殺誤國之賊,何以謝天下!”毀裂衣冠,揮拳亂打。百姓撾破登聞鼓,喧聲動地。殿帥王宗濋極力救解道:“諸生且退,待我奏聞。”啟奏欽宗道:“人心已變,乞亟復李綱,以免生變。”欽宗遂命內侍朱拱去宣李綱,復為尚書右丞,充京城四面防御使。內侍失拱軀體肥胖,行步甚遲,百姓大怒道:“你這閹狗,一向專權用事,蒙蔽圣聰!今著你宣召李綱,故意遲慢,違背圣旨!”眾人頃刻臠割了,并殺內侍十馀人。詔趨種師道入城彈壓,師道乘輿而至。眾褰簾看道:“果是我相公也!”一麾,聲喏而散。
當下李綱與種師道、姚平仲商議進兵,師道曰:“敵勢方張,不可僥幸。待我舍弟師中到來,他有關兵二萬,皆是貔貅之士,方可并力成功。”李綱唯唯。平仲道:“汴京危困已久,君父焦勞,士民倒懸。今有勝兵三十萬,可以一戰,何必要等師中來?若逗留不至,恐失天下之望。”師道不聽。姚平仲忿然回營,召將校計議道:“種師道真是老悖無能!身為都將,手握重兵,不肯速戰,必要等師中到來。此不過功名欲出于一門耳!我姚氏世為山西大將,何弱于種家!我獨驅麾下二萬精兵,去駝牟岡,自破金營,生擒斡離不,奉肅王而還,豈不成震世之功,羞殺那老悖!”眾將校皆踴躍愿戰,姚平仲大喜。遂挑選精兵二萬,兵器鋒利,盔甲鮮明,待明日黃昏進發,部署已定。誰料麾下有一種將,犯了軍令,姚平仲喝令斬首,從將請饒,免了罪,打一百棍,正懷恨在心,聞知去幼金營,暗思道:“何不去通報金營?不唯泄了這恨,抑且富貴可圖。”遂偷出到金營,報與斡離不,已作準備。
姚平伸至初更時分,人銜枚,馬摘鈴,領二萬雄兵到駝牟岡來。聽得金營內鼓打三更,并無動靜。排開鹿角,大喊殺入,是個空寨。姚平仲大驚,知是中計,連忙退兵。只聞號炮連聲,四面八方的殺來,姚平仲雖然英勇,怎當十萬大兵攢殺攏來。奮起神威,殺條血路,出得金圍。回頭看時,二萬雄兵盡皆陷沒,只剩得一人一騎。仰天長嘆道:“皇天不佑大宋,何不能使我成功也!”泣數行下,尋思道:“主上懦弱,李邦彥等力主和議,獨有李綱一人忠心為國,極勸交戰。今全軍覆沒,有何面目去見那班奸黨?種師道持重,也嗔我恃勇輕進了。雖然后會可圖,大丈夫豈受他人之辱!不如自刎!”遂抽出佩刀。又尋思道:“人生富貴功名如水上浮漚,縱使成得功來,也不免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所以范蠡作五湖之游,張良訪赤松之跡。父母妻子,亦不過愛欲纏牽,與自己有何關系?不如尋仙訪道,作世外之游,是英雄退步的本色。”把念頭放下,頓覺遍體清涼。脫了血污的袍甲,除下兜鍪,把兵器擲于道旁。又尋思道:“到何處去隱逸方好?”猛然想著道:“從關、陜、秦、隴入蜀,有峨嵋青城之勝,必然神仙窟宅。那時求師修煉罷了。”看官,那姚平仲是照河宣撫使姚古之子,世為將種,身長八尺,奕奕紫髯,有萬夫不當之勇,胸懷慨爽,愛惜士卒,是一員名將。那乘著的青騾,矯健如龍,渾身青毛,無一點雜色,日行八百里,是一神駿。姚平仲道:“青騾!青騾!我思量與你共立功名,以垂不朽,誰知不偶,棄職歸山,永作世外閑人,你也免受奔馳矢石之苦。我今與你如骨肉一般。”遂加鞭前進,不分晝夜,兼程而行。那青騾也會意,四蹄騰空,如流星掣電相似。
到了青城山,長松古澗之傍,解了鞍轡,放青騾去吃草飲水。姚平仲見峰巒奇秀,洞壑幽邃,伸一伸腰,道:“這身軀今日才是我的了!若在富貴場中,不是鼎鑊,便是斧锧。要甚分茅胙土!要甚蔭子封妻!不如餐霞吸露,養汞調鉛,才是英雄退步也!”正在自言自語的說,只見山岡上走下一個道人來,頭綰著雙髻,坦開大肚子,懶敲著漁鼓簡,唱來道:
咄,咄,咄,茫茫大地如墨黑。休,休,休,世人盡到烏江頭。忍,忍,忍,弄盡聰明反作蠢。來,來,來,戰場白骨生青苔。
姚平仲看那道人,生得清奇,唱得透徹,想道:“必是神仙了。”道人道:“你為著蠻觸上一丟兒功名,陷害了二萬人的性命,這罪業卻也不小。”姚平仲吃了一驚,拜伏在地。道人笑道:“幸你見機得早,事跡與我同類,特來度你。我是大漢鐘離權是也。你雖有根器,還須行頓漸之法,方成仙道。你隨我來。”姚平仲起身,那青騾像認得路一般,在前先走,道人與平仲山度嶺而去。
后至孝宗年間,吳郡范成大為劍南采訪使,已過五十多年,在青城山遇著挑平仲。紫髯過腹,兩目炯炯如電,長嘯一聲如裂帛,響振山谷,跨著青騾,層巒疊嶂之上,如飛而去。蓋真得道者。陸放翁有古風一篇紀其異云:
造物困豪杰,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道與世辭。從公游五岳,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歘然松杪飛。
閑話休題。再說斡離不獲了全勝,反遣使臣王汭來責敗盟用兵之故。欽宗不勝戰栗,心中甚悔,命吳棁復去求成,斡離不不準和議,攻城甚急。李邦彥從中又加讒謗,因罷李綱、種師道兵權。時有參知政事孫傅奏道:“臣遇異人,姓郭,名京,善演六甲遁法,談笑之間,可退金兵。”欽宗便教宣來。
原來郭京在建康哄王朝恩,取花恭人、秦恭人、花逢春監在東樓,被樂和用計逃出,一場掃興。歸到東京,原在林真人門下,林靈素死后,無得歸著,因王朝恩一脈,去趨附王黼。王黼又貶削被刺,尋一薦主,得入孫傅之門。那孫參政是個誠樸的人,被鄰京一片浮詞說得天花亂墜,信為實然,遂去保奏。奏旨宣召,同進內廷。郭京朝拜畢。欽宗道:“孫參政奏卿有六甲神術,可退金兵,不知果否?”郭京道:“臣從幼好道,修煉西蜀鳴鶴山中,得漢天師張道陵所藏秘訣,遂能役鬼驅神,移山喚海,五行遁法。縱有十萬敵兵,只消作法一晝夜,盡皆伏倒,欲誅則誅之。恐傷上帝好生之德,令其納款輸心,抱頭鼠竄而去,終世不敢再來侵犯。臣祖父以來,世沐皇恩,親見陛下睿思不寧,故與參知政事孫傅言之。今蒙圣上宣召,敢不竭盡犬馬之勞?使金人降伏,社稷復安,臣之所幸也!”欽宗大喜道:“大祖列宗有靈,降此奇人以佑社稷。凡有應用之物,卿可開列,敕該衙門備辦。”郭京道:“命有司擇一空闊之處,筑一座天壇,三層共高七支二尺,擺列九宮八卦、天地風雷、五行旗幟、華蓋幢幡。選民間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相貌端妍的童男童女,捧劍執爐,司香秉燭,共二十四名。甲士選七千七百七人,不論軍民雜役,只要年甲相合的。并牲醴采繒什物。演法七晝夜,然后出師,金兵自然退服。”欽宗準奏,即命孫傅監督料理。各部錢糧,并許調用。孫傅、郭京領旨出來,即擇艮岳中高爽之地,依法筑臺,置備應用之物。郭京出了曉諭,招集年命相合的人,旬日之間,俱已齊備。欽宗御駕到壇焚香視天,祈求保國。看郭京披發優劍、步罡踏斗、書符喚水畢,圣駕還宮。郭京每日演法三次,支用金帛,俱乾沒入囊。其童男童女,晚間隨侍,多被點污。那郭京原是貪淫小人、前日見了秦恭人、花公子,不勝垂涎,豈有端妍妙齡的男女,奉圣旨聽他調度,安能放過?只是朝廷合當傾敗,信此邪法,思量去退勁敵,真是貽笑后世。
卻說斡離不望見城中起這座高臺,香煙繚繞,絳節飄搖。不解其故,使細作打探,卻是郭京演法。斡離不大笑道:“這宋官兒這等孩子氣!兩軍對壘,不去挑兵選將,卻行邪術,真是死活不知的!我所忌者,李綱、種師道二人,如今俱已罷職。任他百萬天兵,我何畏哉!”遂催兵晝夜攻打。滿朝文武,盡皆寒心。欽宗深信七日之后決能破敵,在宮中且自飲酒作樂,反不以社稷為事。郭京演法七日,毫無應驗,談笑自若,說道:“非至危至急,吾師不出。”
時大雨雪,旬日不霽,萬民愁嘆。金兵卻分四翼攻通津門,欽宗差內侍催郭京出兵。郭京遣守御兵盡皆下城,不許窺探,大開通津門,領年甲相符的七千多人出戰。都被金兵如風卷殘云,殺得一個個罄盡,死尸填滿護龍河。郭京知事已敗,慌忙收拾金資逃遁。金兵鼓噪登城,無人敢敵,把汴京陷了。這分明是“開門揖盜”。欽宗聞之,慟哭道:“悔不聽種師道之言,以至如此!”何桌、范瓊欲率民兵巷戰,斡離不宣言:“自古有南必有北,不可無也。今日所議,請道君與少帝親到營中面商和議,割地退兵。”欽宗道:“上皇驚憂成疾,不能出城,如必要往,朕當自去。”遂奉表請降。士庶太學生等迎謁,欽宗掩面大哭道:“宰相誤我父子!”觀者無不流涕。
欽宗至金營,斡離不留住不放,索黃金一千萬錠,白金二千萬綻,采帛一千萬匹,割河北、河東三鎮,逼帝易服。侍郎李若水抱持而哭,斡離不令曳出仆地。旁邊有人勸道:“事無不可為,今日順從,明日就富貴了。”若水嘆道:“天無二日,我豈有二主哉!”罵不絕口。金兵大怒,以刃斷頸裂舌而死。斡離不道:“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為李侍郎一人!”斡離不下令逼道君皇帝、太上皇后、康王之母韋妃、夫人邢氏、諸妃、諸王、公主、駙馬、都尉及六宮有位號者,皆至金營。獨元祐王后以廢居私第得免。凡法駕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功、八寶九鼎、圭壁、渾天儀、銅人、刻漏占器、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籍及官吏、內人、內侍、伎藝、工匠、優倡、府庫積蓄,為之一空。又遣吳升、莫儔入城,集百官議立異姓為主,眾莫敢出聲。王時雍探知金人之意,以張邦昌姓名入議狀。太常寺簿張浚,開封士曹趙鼎,司門員外郎胡寅,不肯署名,逃入太學,徐皆唯唯。遂立張邦昌為楚帝,朝見百官,署職加稱“權”字。是日風霾,日暈無光,百宮慘沮,邦昌亦變色。王時雍勸邦昌坐紫宸垂拱殿。呂好問道:“相公認真要立為楚帝呢,還是暫塞金人之意徐作良圖?”張邦昌道:“說什么話!我身為大臣,不能匡救國難,今為金朝所立,勉強應命,豈有自立之意!”呂好問道:“中國人民共沐大宋恩澤,無日不思其德,特畏金朝兵威,暫時順從。若金兵一去,就不能保如今日了。只看康王為大元帥征兵于外,元祐皇后垂簾子內,此殆天意欲中興來祚、相公亟宜改圖。且宮省故吏,豈可一旦居正殿!宜寓宿直殿廬,毋令衛士夾陛下。行文書,不可稱圣旨。為今之計,當迎元祐孟太后,清康王早正大位,庶可轉禍為福。天命人心,皆歸康王,相公先遣人推戴,則功在社稷。若貪居天位,遲疑不發,他人聲罪致討,悔之晚矣!”于是張邦昌乃遣謝克家至濟州迎請康王還都。
且說康正在金營逃回,追兵趕來,黑夜之中躲在樹林里。忽見一匹白馬騰嘶,康王連忙跨上,加了兩鞭,那馬咆哮飛走。到得天明,離金營已遠,那馬便立住不肯走。康王仔細一看,乃是崔府君廟中的泥馬。至今傳說“泥馬渡康王”,可見真命天子百靈自然呵護的。康王不勝奇異,下了馬,東西瞻顧,不知投何處去好。只見旌旗閃動,金鼓齊鳴,塵頭起處,一彪人馬到來。康王只道金兵追到,心驚膽戰,道:“這番姓命休矣!”近前一看,乃是東京留守宗澤領一萬人馬來勤王,見了康王大喜,拜畢,說道:“天幸留得殿下,中興有日!”即請到濟州,州衙暫作行殿,招集四方豪杰。旬日間,張俊、苗傅、楊沂中、田師中、梁揚祖等一班戰將,皆歸麾下,兵勢大振。當日集各將商議進兵。聞得二帝俱留金營,東京已破,張邦昌立為楚帝,康王大慟。宗澤等功道:“大王當枕戈嘗膽,即日興師,克復京城,以救君父之難,哭之無益。”忽報謝克家赍元枯孟太后手詔迎接還都。康王收淚接詔,率眾將開讀,詔云:
大宋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舊服。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茲乃天意,夫豈人謀!亟嗣統給,以永皇圖。
開讀詔書已畢,請將皆勸進。宗澤道:“南京乃太祖興王之地,為四路之中,漕運尤便,請幸之以圖大事。”康王遂決意趨歸德,改為應天府,命筑壇于府門之左。五月庚寅朔,康王登壇受命,慟哭遙謝二帝,尊欽宗為孝慈淵圣皇帝,生母韋氏為宣和皇后,遙立夫人邢氏為皇后,其下文武百官升拜有差,改為建炎元年,是為高宗。
不說南京即位之事。再說金兵屯在駝牟岡,斡離不因金帛未足,必要勒完。戶部尚書梅執禮道:“天子蒙塵,臣民皆愿致死,雖肝膽不計,于金銀何有!實是比屋枵空,無以應命!”斡離不大怒,將梅執禮梟首示眾,仍著監禁各餉戶家屬責限比完,士民無不隕涕。
卻說那戴宗、楊林在燕青莊上,聞知汴京已破,二帝俱留金營,嗟嘆不已。戴宗道:“大事已去,我同楊林回到飲馬川去復李應。”燕青道:“且再留兩日,更有商量。我想京城已陷,河北、河東皆割與金朝,此間亦不能久住。我欲更尋去向,只是還有一段心事要完,待做了,方送二位還寨。”戴宗道:“有何心事,就去做來。”燕青笑而不言。正是:亡國孤臣空飲恨,讀殘青史暗銷魂。不知燕青說出甚么心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虎頭健兒化作雞皮老翁,良可浩嘆。姚平仲騎騾,一夜入青城,可謂神龍見首不見尾。讀之如冰雪一澆。又見郭京一段兒戲,淵圣之棄天下猶棄敝履也。覺平仲之棄官入道,還算不得達人!為之掩卷一笑。
第24回
換青衣二帝慘蒙塵
獻黃柑孤臣完大義
卻說金兵羈留二帝,并后妃宗室盡驅歸北。因追索金銀緞匹不完,屯扎在駝牟岡。其時四野蕭條,萬民涂炭。戴宗、楊林要到飲馬川回復李應,燕青道:“我有樁心事未完,再消停兩日。”問他,又不肯說。次早對楊林道:“今日我同兄長到一處去完心事,戴院長且住在這里。”燕青扮做通事模樣,拿出一個藤絲織就紫漆小盒兒,日上封固了,不知甚么東西在里面,要楊林捧著,從北而去。約有十五里多路,只見一座山岡下,平坡之上,扎一個大營。排千馀頂皮帳,數萬金兵屯駐。楊林道:“怎么走到這個所在來?”燕青道:“你只不要開口,只顧隨我走。”到得營邊,楊林舉目一看,但見:
刀槍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閃萬片烏云;黃皮帳,映千山紫霧。如山馬糞,大堤上消盡無數鶯花;遍地人頭,汁渠中流出有聲膏血。悲茄吹起,慘動鬼神;吶喊聲齊,振搖山岳。石人見了也生愁,鐵漢到來多喪膽。
楊林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見了不覺毛發直豎,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向著守營門的官丁打了一回話,叫小校執枝令箭引他兩個進去。轉過幾個大營盤,中央一座帳房,內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擺列明晃晃刀槍。只見太上教主道君皇帝,頭戴一項黑紗軟翅唐巾,身穿暗綠團花九龍環繞的袍子,系一條伽南香嵌就碧玉帶,著一雙挽云鑲錦早朝鞋。一片紅氈鋪著,坐在上面,眉頭不展,面帶憂容。燕青走進帳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個頭,跪著奏道:“草野微臣燕青,向蒙萬歲赦免。罪犯流落江湖,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難報!今聞北狩,冒死一覲龍顏。”道君皇帝一時想不起,問:“卿現居何職?”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當年元宵佳節,萬歲幸李師師家,臣得供奉,昧死陳情,蒙賜御筆,赦本身之罪,龍札猶有。”遂向身邊錦袋中取出一幅恩詔,墨跡猶香,雙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著道:“原來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義之士,多建功勞,朕一時不明,為奸臣蒙蔽,致令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還宮,說與當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廟,子孫世襲顯爵。”燕青謝恩。喚楊林捧過盒盤,又奏道:“微臣仰覲圣顏,已為萬幸。獻上青子百枚、黃柑十顆,取苦盡甘來的佳讖,少展一點芹曝之意。”齊眉舉上。上皇身邊止有一個老內監,接來啟了封蓋。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納在口中,說道:“連日朕心緒不寧,口內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煩。”嘆口氣道:“朝內文武官僚,世受國恩,拖金曳紫。一朝變起,盡皆保惜性命,眷戀妻子,誰肯來這里省視?不料卿這般忠義,可見天下賢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勛戚中!朕失于簡用,以致如此。遠來安慰,實感朕心。”命內監取過筆硯,將手內一柄金鑲玉把白紈扇兒,吊著一枚海南香雕螭龍小墜,放在紅氈之上,寫一首詩道:
笳鼓聲中藉毳茵,普天僅見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賚黃柑慶萬春。
寫罷,落個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書。”就賜與燕青道:“與卿便面。”燕青伏地謝恩。上皇又喚內監:“分一半青子黃柑,你拿去賜與當今皇帝,說是一個草野忠臣燕青所獻的。”內監領旨而去。燕青還要俄延,當不得執令旗的小校連次催促,止不住淚落滿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議已成,蒙金朝大元帥許放我父子回朝。那時宣卿特授清職。”燕青復拜了四拜,隨小校而出。守營官見燕青手內紈扇上有字跡,恐傳遞機密事情,細細盤問,燕青解與他聽,方才放出。
兩個取路回來,離金營已遠,楊林伸著舌頭道:“嚇死人!早知這個所在,也不同你來。虧你有這膽量!”燕青道:“遇著要緊所在,再變不得臉色,越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這件心事了。當初宋公明望著招安,我到李師師家,卻好御駕到來,乘機唱曲,乞這道恩詔,實是感懷圣德。可憐被奸臣所誤,國破身羈,中心不忍,故冒死朝見,以盡一點微衷。他還想著回朝,這是金人哄他的說話,恐永世不能再見。”楊林道:“天下多說是個昏君,今日看他聰明得緊,怎么把錦繡江山弄壞了?”燕青道:“從來亡國之君多是極伶俐的,只為高居九重,朝歡暮樂,哪知民間疾苦!又被奸臣弄權,說道四海升平、萬邦寧靜,一概的水旱饑荒、盜賊竊發皆不上聞。或有忠臣諫諍,反說他謗毀朝廷,誅流貶責。一朝變起,再無忠梗之臣與他分憂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的。”楊林道:“我們平日在山寨長罵他無道,今日見這般景象,連我也要落下淚來。”
兩個說著,走不上五里路,只聽得一片哭聲。一隊兵押著男男女女二三百的難民,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縷,號啕的哭來。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條劈腳打來。燕青、楊林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內中有個中年婦人,攜著一個青春女子,見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小乙哥,你救我母子兩個!”拿藤條的又是一棍,道:“還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納銀子時,遇著親人,也要通個信設處。”又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比責不過,已身故了。還要八百兩銀子,才可足數。如今家資蕩盡,女流之輩,哪里得來?開封府不顧死活,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營追比。若三日不完,帶到大名府老營里去。再若不清,拿去作奴婢驅使。少年有姿色的賣為娼妓。這怎么做得?你是至誠君子,必要救我母子二人性命,再不忘恩!”燕青滿口應承道:“二安人不必憂心,我小乙明早必來回贖。二員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圍住,進來不得。今見了二安人和小姐這般慘狀,如何不動念!”二安人又千叮方囑,灑淚而去。燕青又挑著愁擔子,回到莊上,與戴宗說知:朝見道君皇帝,進獻黃柑青子,蒙圣恩賜這柄白紈扇,上面親題一首詩。戴宗接過看道:“寫得這般好字,卻救不得身陷國亡,說也可憐!”楊林道:“院長,你不見金營中這般威勢!我見了膽寒起來,虧小乙哥不動聲色。”燕青道:“這個心事也算完了。只是盧二安人和小姐解到金營,還要八百兩銀子才好回贖。莫說我受東人這般抬舉,二安人是他至親瓜葛,該當搭救報恩。楊林哥,你見的那般慘狀,鐵石人也要慈悲!我從山寨里分給的,并從征賞勞的,都積在這里,一毫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經事。今日去回贖二安人、小姐,極是正經事了!難道是守錢虜吝惜財物的?但不知有這許多也沒有,待我取出來看。若湊得來,又完了我身上一件心事。”走進房里,傾囊倒筐,盡數取出來,稱估一番,正符其數。歡天喜地的道:“我便應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這是天從人愿了。”叫小廝把報曉的公雞宰了,取著弩箭,同戴宗、楊林到岡子邊樹林里。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請兵救盧員外,身邊沒有盤纏,剛剩一枝弩箭,見一支喜鵲飛來,我對天買卦:‘若射得這個鵲著,盧員外性命還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鵲尾上。我今日兌足銀子要去贖回安人、小姐,這枯枝上一群的慈鴉,若贖得回,也要射一只下來。”一眼覷定,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颼的射去,倒跌下兩個。原來弩箭鋒利,慈鴉并棲,射透一只,傷著那只翼翅,也墜下來。燕青不勝之喜,說道:“本意要中一只,卻是連中,正應他母子二人。”正說著,見個兔兒撲速的跑來,見了人往草中一鉆,楊林便隨手抓住,同那慈鴉拿回來整理起來,吃得歡暢。
次早又同楊林把銀子打作兩包背了,從舊路到駝年岡來,尋著看守收餉銀的頭目說:“是開封府解來盧俊德的家屬婦女兩口莫氏、盧氏助餉缺額銀八百兩,今來交納回贖。”那頭目把餉簿查閱,果有這婦女兩口,尚少八百兩。喚出莫氏、盧氏當面認過,把天平兌足銀子,給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見燕青來納銀子已收過了,心中歡喜,思量同燕青走出,頭目喝住道:“往哪里走!在開封府交納,只要此數目;既解到營中,還要三百兩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百兩了。”燕青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尋思道:“已盡數收拾,哪里再討得來?”二安人兩淚交頤,只要尋死。燕青道:“也罷,限我五日再納常例。”頭目道:“若不拔營,十日便限你,拔起營來,一刻也限不得!兌足六百兩到大名,即刻便放。”燕青見那人是東京聲口,裝做金兵模樣,便道:“三百兩銀子也是小事,只一時不湊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頭目道:“錢糧干系,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舍得,連這八百兩也拿了去,只怕這兩口婦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楊林在旁,心頭人發,兩眼睜起,恨不得一刀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過,安慰二安人道:“正額不缺,現有印票在此,五日內決尋這三百兩常例來,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兩,必來相贖,不可心焦。”又取五兩零碎銀子遞與二安人道:“這銀子放在身邊,恐怕還要小使用,買些食用。”二安人哭謝,可憐又被他牽了進去。
楊林走出營門,說道:“怎奈這廝本是東京人,裝出這般腔子來勒掯人,哪里看得過!”燕青道:“莫說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轉身子,就變了心腸。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禍亂,正好殺戮哩!這不必提起,只是哪里去尋這三百兩銀子?”楊林道:“不難。要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去山寨里取了來就是。”燕青道:“我也是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來不及。”兩個有興而來,沒興而返,一步懶一步。走回對戴宗道:“極刁惡的是中國人!搜括金銀,本要和議,今京師已陷,二帝宮嬪俱留住營中,眼見得和議不成了,便可饒了那些助餉的百姓,偏要獻勤解到金營,敲脂吸髓,竭盡無馀。正數不少也就罷了,又加出甚么常例,睜起雙眼,不留一些情。你說氣得過氣不過!我想‘救人須救徹’,這里再無擺布,要煩院長去飲馬川,說我一時仗義,要救安人小姐,尚少三百兩常例,求弟兄們完美這樁事。不知五日內,可往回得么!”戴宗道:“空身轉回也來不及,帶著銀子作不得神行法,須用牲口馱著,五日決不能勾。”燕青道:“若移營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兩,一發鼎致眾弟兄那借六百兩,敢懇院長作速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楊哥在哪里等候。”戴宗依允,到五更自去不題。
燕青、楊林到午后又去駝年岡,看拔營也未,只見凈蕩蕩地,昨夜就去了。道君皇帝和欽宗、六宮妃嬪、文武官僚,并助餉百姓、搶擄來的子女、玉帛,一齊北去。那營盤空地上,無非殺戮的死尸,牛馬撒的屎,臭穢不可當。燕青不勝感嘆。有詩為證:
藝祖開基惠澤存,金甌無缺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頭聲自吞。
燕青道:“大營已拔,在此無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也未遲。”楊林道:“使得,看亂后的光景怎么樣。”兩個迤邐行去,從宣化門進城。只見萬戶蕭條,行人稀少,市肆不開,風景凄慘。那龍樓鳳闕,依然高插云霄,只是早朝時分,鳴鐘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趙的皇帝了。燕青不勝傷感。轉過兩條街,到盧二員外門首,見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礫之場。鄰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楊林道:“肚子已饑,沒處買東西吃。天色將晚,出城回去罷。”燕青走不上百步,見個人衣襟內包了二三升米走來,燕青認得是二員外家小主管盧成,叫住問道:“這房子幾時燒的?”那盧成見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姐又被解到金營去,小的去尋訪,管營門的不肯放進,杳無音信。聞得拔營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數。房子是破城時放火燒的,家伙蕩盡,我在后巷里賃間房子住。手內苦無一個錢,饑餒不過,把件衣服換得這三升米。”正說間,天忽然下起一陣驟雨來,盧成道:“且到小人家里躲過雨。”燕青、楊林急走到后巷。
盧成推開門,是一間破房子,掇一條折腳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小姐解到金營,尚缺正數八百兩銀子,我已兌足,現給印票在此。還要六百兩常例,到大名府回贖,使人那借去了。我明日就趕到大名府去贖領回來。”盧成道:“難得小乙哥這般仗義!若論我但有傷心,要尋一貫錢,也沒處不出。”燕青見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錢銀子,叫盧成買些酒:“且過了夜,明早出城。你在此艱難,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贖安人、小姐。”盧成道:“小人也巴不得見安人一面,恁地便好。”到鄰舍家借了酒壺,不逾時,買了酒,提一塊熟羊肉回來,燙酒煮飯同吃了。沒有鋪陳,睡不得,同楊林就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盧成并無家業,一同出城。到莊上,燕青把細軟衣服裝做兩擔,兩個小廝,喚大的隨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內什物并田園產業,俱著他父母來居住看管。
他四個都換了服色,楊林提把樸刀,燕青跨口腰刀,掛了弩箭,盧成和大小廝各挑一擔行李。在路行了幾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濘,甚是難走,又多土寇乘機劫奪。燕青道:“這般泥濘天氣,男子尚然難行,不知二安人和小姐怎地受苦哩!本等納了正數就該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大適逢著劫數,自然生出許多魔難來,把人性命細細消磨。”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間,甚是暄熱。燕青、楊林空身走還好,盧成、小廝挑著重擔子趕不上,長差一二里路。有座小同子,燕青、楊林先走上,也覺喘急,坐在松樹下等他兩個來。半日不見到,燕青、楊林重復下岡,只見盧城空著身子如飛趕來,見了燕青道:“不好了!小廝被剪徑的害了,還要殺我,只得丟下擔子才走得脫。”燕青吃一驚,問道:“在哪里害了?”盧成道:“東首廟邊。他在前面走,不防閃出兩個人,一棍打倒。我慌了,撇下擔子走來報知。”燕青、楊林同到廟邊,果見小廝頭破腦裂死于地下,燕青道:“可憐!這小廝隨我幾年,倒也乖覺,卻被人暗算死了。怎地抓出那毛賊與他報仇!”叫盧成廟背后掘一深坑,把他埋好,免得暴露。楊林與盧成把死尸抬到廟后,擇一塊平坦之處。又沒有鋤頭,怎生好掘?楊林將樸刀把泥土掘起,約有三四尺深,將來放好,把泥土蓋上,又尋兩塊石頭壓在上面,恐有野獸來侵犯。不多時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盤纏都沒了,怎處?”楊林道:“我身邊還有幾兩銀子。”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趕宿頭。”
正要到廟前大路上,只見塵頭起處,金鼓齊鳴,有一起過路客商如飛的走,說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經過,隨路殺人,到哪里躲避方好!”燕青、楊林也退了轉來,隱身在樹木深密處,偷瞧那金兵一隊隊的來,絡繹不絕,旌旗擁蔽,戈戟森嚴,一隊步兵一隊騎馬間雜而來,塵沙蹴起,半天昏黑。燕青道:“十來萬大兵,明日也過不完。這里不可久住,萬一被他看見,性命難保。且去尋條小路,抄出大名方好。”遂取小路進去。
不上四五里,有個小村務,挑出酒簾。楊林道:“且買些酒吃,就好問路。”走進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有甚么過口?”酒保道:“大兵荒亂,宰不得牛,只有鹽煮豆子。”把三只大碗,一盤煮豆,吃了一回。燕青問道:“這里可有小路轉到大名府么?”酒保道:“有條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只是崎嶇險峻,不好行走。再走五里,便是金雞嶺,下嶺是野狐鋪,到大名只有一日路程了。”燕青道:“如此,快去。今日趕到野狐鋪安歇。”楊林算還酒錢,出門便走。果有五里遠近,見那金雞嶺卻也險惡。三個都立住腳,聽得雷鳴的響,不知甚么聲音。有分教:狹路相逢天網密,軍中辯難故人歡。此去野狐鋪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燕青之忠君念舊不由勉強,隨他做不來。尋不到處,必要婉轉成就,完其本愿。世徒賞其靈變機警,非知小乙哥之深者。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第25回
野狐鋪正言折王進
大名府巧計救關勝
卻說燕青挑行李的小廝被剪徑的悶棍打死,楊林、盧成將他埋在廟背后。正值金兵經過,前去不得,問酒保,走出小路。到金雞嶺下,聽得雷聲轟激的一般,原來一道瀑布泉,從高峰頂上沖到石潭內,放溜下去,那碎石阻住,水勢激怒,故這般作響。將要上嶺,見大墳瑩內兩個人廝打,聽得一個道:“你這沒人倫禽獸,怎么把嫂子占了!今日又要獨吞這兩擔行李!”那個也罵道:“沒廉恥!甚么嫂子!白欺占的!自然公用。兩擔行李是我動手的,理該多些。”楊林聽得道:“這兩個說得詫異。”盧成仔細一看,便道:“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就是打死小廝的。”楊林挺樸刀趕去,大喝道:“你們這兩個毛賊!打死我小廝,在這里分贓不明,吃我一樸刀!”那兩個見了,放了手便走。一個走得遠的,卻先倒地。楊林把這個砍中,頭顱跌在一邊。那先倒的是燕青放弩箭射中心窩,口吐鮮血而死。
那墳寶有座祠堂,楊林推門進去,見行李俱已打開,一個村莊婦人閃在床背后。楊林扯出,婦人跪下說道:“奴不是那兩個賊人妻子,是城內鄉宦人家看守墳瑩的,丈夫名喚井大。因這曠僻去處,并沒有鄰舍,那兩個是弟兄,叫做郎富、郎貴,不知是哪里人。黑夜趕來把丈夫殺死,輪占了我。這郎貴要與哥子廝并,今日為這兩擔行李,故此相鬧。”燕青道:“鄉村婦人不知節義,責備不得許多,饒他起來。我且問你。被他欺占幾時了?還有宗族可回去么?”婦人道:“不上一個月。日間鎖我在屋里,晚間去剪徑。我有個哥哥在城里,因兵荒馬亂,幾時不來,若無人構管,自會去尋。”燕青見日色平西,問道:“過這金雞嶺到野狐鋪有多少路?”婦人道:“差不多七八十里。那嶺上虎狼極多,晚了上去不得。”燕青對楊林道:“真是晚了,去不得,且到酒店宿了,明日過嶺罷。”婦人道:“多虧了官人們殺了那賊,與丈夫報仇。我這里害怕,也住不得,明早去尋哥哥。官人們就在這里宿了,這兩個是獵戶出身,有腌臘野味在此。”燕青笑道:“我們也不是好人,你要仔細。”婦人道:“看來是斯文君子,不比這兩個賊頭賊腦的。”燕青道:“他把我小廝打殺了,搶這兩擔行李。因大路上金兵經過,抄出小路,卻償了小廝的命,可見天理昭彰。”叫盧成把兩個死尸拖過。燕青、楊林玩那瀑布泉,多時回來,婦人整備了兩瓶燒刀子,幾品獐、兔、野雞之類。吃飽了,把草柴鋪在飼堂內,將被窩打開,睡了一夜。天明婦人又整頓早飯吃過,楊林道:“今日我要挑這行李了。”婦人拜謝。
燕青三人上了金雞嶺,遠望大路上金兵還未過完,看了一回,急急下嶺,到野狐鋪,已是申牌時分。楊林一看,說道:“前日來時,鬧嚷嚷是個大市井。想經著兵火,一家店房也沒有。今夜到哪里安歇?”只見市內結一個營寨,有五六百人把守。楊林、燕青是金朝服色,一隊兵趕來,鷹拿燕搶的來捉。楊林便要動手,燕青搖頭道:“不可。去見將官,自有分辨。”三個被扯至中軍,見一員老將坐在上面。燕青看 頭戴金扎額藍緞包巾,身穿龍吞肩綠綢戰襖。腰緊九連環挺帶,腳踏三接云鞋。蒼白發髯,還賽黃忠老將;渥丹顏色,常同伍相忠心。
那老將軍升帳,兩邊擺列刀斧手,甚是威嚴。中軍官稟道:“拿得三個奸細在此,聽候發落。”老將喝問道:“這等大膽,敢來做奸細!”燕青道:“不是奸細,是被難的良民。”那老將大怒,案上一拍道:“若是金朝人還可恕,說是百姓,其實難容!推出轅門斬訖報來。”刀斧手便來扭拽,燕青全無懼色,說道:“我們不怕死的,要殺便殺!只是你說得不明白,怎么百姓倒容不得?”老將笑道:“金兵是本國人,自然要遵制度。若是大宋的百姓,受列圣惠養之恩,不思報效,一見金兵,便爭先投順,改換服色,反去挾制鄉民,你說該殺不該殺?”燕青也笑道:“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朝廷設兵以衛民,若敵國犯境,忠良壯士當捍御疆場,使百姓安堵,才是道理。那驕兵惰帥,平日受了大俸大祿,畏敵如虎,不敢一矢相加,以致京都失陷,二帝蒙塵。建旄擁纛的元戎倒戈歸順。比如老將軍算有忠心,猶能建立宋朝旗號。然僅逍遙河上,逗留不進,坐視君父之難,只算得以五十步笑百步。這幾個細民,如何拗得過!老將軍見了難民,還該矜恤,反要加刑,豈不是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了!”老將見說得有理,沒有半個字回答,便道:“且慢,我且問你,是哪里人氏?到何處去?姓甚名誰?”燕青道:“本貫東京,要到大名贖回被擄的親戚。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浪子燕青。已受招安,為朝廷征討方臘建立功勛過的。”老將又問道:“可曉得梁山泊上有個史進么”?燕青道:“九紋龍史進,是天罡星數,同聚大義,從征方臘,沒于王事了。”老將便喚小校:“去請凌將軍來認一認看。”
不多時,走出一個將官,見了燕青,急叫道:“小乙哥,為何在此?”老將連忙下來,施禮道:“久仰大名!適才冒犯,望乞恕罪。”燕青即便回禮,又與那個將官相見,便是轟天雷凌振,凌振也與楊林作揖,老將問:“這位是誰?”凌振道:“也是結義弟兄,錦豹子楊林。”老將便請燕青上坐。凌振問向來蹤跡,燕青把多年隱逸,前日在駝車岡朝見道君皇帝,進獻青子黃柑,御賜白紈扇,今日到大名贖回盧二安人的話說了:“方才與老將軍辨難,甚是得罪!”老將道:“足下英才明辨,果不虛傳,又能忠君為友,一發可敬了!老夫便是九紋龍史進的師父,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為高俅懷先父舊恨,思量報仇,逃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屢立戰功,授兵馬指揮使。勤王到京,圣上命梁方平領二萬兵,點我們指揮使十員守御黃河渡口。不意汪豹獻了隘口,金兵渡河,抵敵不住,盡皆損兵折將。老夫剩得五六百兵,正在進退兩難,權屯在此,相機而動。凌將軍在梁太監中軍管火藥,梁太監敗還,故留在此。”燕青道:“這里無險阻可守,是四沖之地,金兵大隊不日到此,還該移營。”王進謝道:“承教。”命設宴相待,夜間凌振同帳,各訴心事,次早燕青、楊林別去,王進有依依不忍舍之情。
盧成挑了行李,次晚到了大名府。戴宗先在店中等候,說:“李應差軍漢押送銀子在此,一路上帶了銀子,不好走得緊,說道:‘往大名贖家口的。’倒無人敢動。眾頭領致意,事務若完,請到寨中相會。”燕青致謝,當晚店中歇宿。次早,燕青道:“我同院長、楊哥先去城中一探,可拿銀子進去。”叫盧成看行李。戴宗道:“我連日辛苦,在此將息,不進城罷。”燕青、楊林自去不題。
卻說斡離不大兵不到大名,竟回北去,只把助餉的人犯發與大將撻懶收管、證足。有三萬兵守著大名府,太守姓劉,名豫,是個狡猾之徒。見宋運已衰,金朝興旺,率先歸順,鉆刺營謀。金朝見他能干,就把河北地方屬與他,立為齊帝。看官,你說金朝百戰得的地方,為甚么把河南與張邦昌為楚帝、河北與劉豫為齊帝?有個緣故:宋朝已歷二百年,深仁厚澤,惠養百姓,人心思漢,未易攝服,康王即位,兩河豪杰,往往有響應的,故把虛名籠絡他兩個,要他捍衛邊疆,使他自相攻擊,到后來可收漁人之利。這是極巧的計策。這張、劉二賊睡在鼓里,被他愚弄,全然不知。那劉豫就妄自尊大,興造宮殿,建設百官,立皇后、太子,這般做作起來。
內中只有那大刀關勝,原是大名府正兵馬總官,心中不忿,納還官誥,乞歸故里。劉豫駭然道:“孤家應天順人,稱霸一方,尊居河北,正要授你征南大元帥,掃平宋孽,何故乞歸?”關勝道:“末將先人扶立漢鼎,流芳萬古,某雖谫劣,亦不敢污了清白一身,改事二姓。”劉豫便厲色道:“你既懷忠義,何故上梁山落草為寇?”關勝道:“一時誤陷,終受招安,已為建功立業。臺相受天朝寵命,出典大郡,自該固守封疆,如顏常山建立義旗,興復唐室。怎遽自稱尊,貽譏后世?孟太后頒詔,康王承統,即位濟州,河南、淮北盡歸麾下,兵勢大振。時張邦昌亦受金命冊為楚帝,宗留守統兵恢復,張邦昌隨即誅了。前車之覆,請自三思。”劉豫大怒道:“這廝大逆不道,反指斥孤家!”喚武士牽出通衢斬首,號令:“如有違阻朝令者,以此為例!”關勝道:“自甘一死,九泉可見太祖列宗之靈,不似你這逆天悖理,碎尸萬段!”武士即將關勝捆綁,押出朝門。
當下劉豫大怒,便有丞相、樞密一同啟稟:“關勝雖是不識天時,出言狂妄,但是河北一員上將,有萬夫不當之勇。目今用人之際,斬此似為可惜。請主上暫息雷霆,把他監候,待臣等慢慢將好言勸慰,自然畏威感德,以為后用。漢高封雍齒,群臣息沙中之語,至今稱為豁達大度。愿主上聽允。”劉豫沉吟道:“既是卿等保奏,暫時監禁。”文武大小官領命而去。
卻說燕青、楊林進城要問到金營,只見市曹內金鼓齊鳴,一簇刀斧手綁一人在法場上。燕青、楊林挨身一看,驚駭道:“此是關勝,正忘了他是大名府正兵馬總管,為何綁在法場?”甲兵圍住,不好問得,暗自叫苦。監斬官揮動紅旗,劊子手要關勝跪下,好用刀,關勝不肯,怒罵道:“我一片忠貞,不料為逆賊所害,死去定為厲鬼殺賊!生為大宋之臣,當南面受刑,怎么肯向北而跪?”監斬官與劊子手都敬他為忠臣,又為平日情面,不甚催迫,看的人盡皆下淚。俄延間,傳奉官飛馬到來,叫:“刀下留人!奉殿下令旨,發在東司監候。”連忙松了綁,甲士擁護去了。
燕青、楊林也跟到東司,已收進去,把門封閉了,又不好進去。問守門的道:“方才法場放轉收進監的是甚么人?”守門的道:“難道你不認得?這是蒲東解梁關爺爺之后,為河北正兵馬總管,為人忠勇,百姓都感戴的。”又低低道:“劉太守歸順金朝,冊封齊帝,那關總管正言規諫,激怒了劉太守,故要斬他。幸有人保奏,監在東司,正是天翻地覆,好人難做!”燕青道:“原來如此。”慢慢走開,對楊林道:“若是方才壞了,雖要救他,也難措手。今已監候,還須計較救他出來。”楊林道:“除非去山寨里引兵來,方可救得。”燕青道:“撻懶有三萬大兵在此,攻城不得。且看機會。”取路到金營前,見貼曉示:“助餉人等,限三日納足放回,過期不準取贖。”燕青道:“既有曉示,不必進去問,明日帶銀子來便是。耽延半日,且去吃杯酒著。”
走到一個大酒樓上。那上首座頭,先有一個金營的官、兩個承局打扮的在哪里飲酒,附耳低言的說了一回,那官在腰袋里摸出一尺多長一條木夾,上面烙著許多字跡,與那兩個看了,順手插入腰袋里。一個斟大碗酒,奉與那官只顧吃。燕青、楊林坐在對面座頭,酒保搬上酒饌,燕青、楊林也吃了一會。那承局打扮的,生得鮮目疏眉,身材瘦小,三十左右年紀,把眼瞧著燕青,開口問道:“足下莫非是東京雍丘門外開絨鋪的米小舍么?”燕青是乖覺人,含糊應道:“便是舍親。足下也有些面善,一時想不起。”那人道:“在下是殿帥府前過東牛皮巷內第三家,姓柳,任開封府勾當。有一敝友,為些小事,在齊王府中要救出來,用無數周折,弄得方才這個木夾,請那位爺去提人。”燕青道:“要這木夾何用?”那人道:“金朝的法度,不用文書,凡錢糧、兵馬、要緊人犯,全憑這木夾照驗,即刻發行,再無隱弊。”燕青道:“倒也簡便,不要費紙札繁文。”那官酒喝多了,踉踉蹌蹌立起便走,這兩個人還要留他,也隨下樓。燕青看見這木夾掉在樓板上,連忙撿起,藏在身邊。原來那官插入腰袋落了個空,外面有皮套子,所以不聽見響聲。吃得醉了,就走下樓。燕青拾了木夾,扯楊林急走下樓,到柜邊取一大塊銀子丟在柜上道:“明日來算。”抄小路如飛走出了城。楊林不解其意,說道:“要這東西何用?這般慌促!”燕青笑道:“自有用他處,明日便見。”到店內對戴宗道:“劉豫立為齊帝,關勝正在他標下,做正兵馬總官。忠言諫諍,激怒了劉豫,綁出法場處斬。我兩卻好撞見,無計可救,幸有人保奏,監候東司了。”戴宗道:“我們不知便罷了,既然監在東司,去探望一番,也見昔日交情。”燕青道:“探也無益。有個機會,不知做得來做不來?且贖回二安人母子再處。”
次早,叫盧成背了銀子再和楊林到金營。尋見在駝牟岡收銀子的頭目,與他說明,將印票驗過,就補上六百兩銀子,一毫也不少,燕青道:“如今也沒得說了。”頭目道:“你這人倒也能干。凡餉戶先發印票的,在這里回贖。若不討得印票,又要營內領一木夾,到齊王府內照驗,才好領回。只這木夾,又要費一二百銀子,還把禮物酬謝掌管的官。有這許多周折,所以這班餉戶,雖父母妻子,只好棄下了。”燕青道:“那木夾只好討助餉的人,別樣事情,還可用得著么?”頭目道:“金朝全憑這個木夾信驗,隨你錢糧、兵馬、機密軍務,就是在法場上要殺的重犯,見那木夾,立刻便放。”燕青聽了,心中暗喜。當下頭目收清銀子,就領出莫氏、盧氏交還。
二安人見了燕青,悲喜交集,感激不盡。燕青雇兩乘車子,同楊林到店中,央主人家媳婦燒香湯沐浴,買幾件新衣服與母子二人換過。二安人又謝道:“小乙哥,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好人,我母子性命得以重生。無恩可報,二員外在日,幾番要招你為婚,你百樣推辭。我母子無路可歸,畢竟把這女兒婚配,終身倚靠你了。”小姐見說,滿面嬌羞,低頭走了進去。燕青道:“若是這樣說、我小乙無私也有私了。不要說東人情分,安人遭這般患難,便是路人也慘傷的。有些積蓄盡數拿出來,不勾,又央這兩位長兄那借將來,方得完美,今叫盧成在此伏事,自然安頓安人、小姐,選一東床孝養便了。”二安人致謝。戴宗、楊林道:“小乙哥,你忒殺古板!二安人自然要知恩報恩,但不是今日講的。成說美事,都在我兩個身上。”二安人又謝了進去。戴宗道:“明早起程,且到山寨。兵戈擾亂,內眷們安頓在哪里。”燕青道:“自然如此。再消停一日,待救出關勝一同回去。”笑嘻嘻摸出木夾來道:“天假其便!有這東西,可以救得了。”戴宗接來一看,花斑斑烙成許多異樣篆文,說道:“這是甚么物件,要他何用?”燕青說:“酒樓上一個官兒掉下,我拾得了。恐怕來尋,不及會鈔,丟銀子在柜上,連忙出城。今日營中又討了實信,明日可依計而行。那姓柳的無端告訴我,也是關勝合當有救。只是他們沒有了木夾,不知怎地哩!這也顧他不得。”楊林道:“你真是天巧星,有這許多機變。”大家歡喜安歇。
次日,燕青裝做金營里官,戴宗、楊林扮承局進城,又打探得劉豫雖然冊立,每有大小事務,俱要稟過撻懶方好行得,設立通事府,彼此承發。燕青同戴宗、楊林到通事府,昂然直入,一口金話,甚是合式。敘了來意,把木夾驗過,通事府官不敢怠慢,立刻啟稟劉豫說:“撻懶元帥聞知關勝驍勇,不肯受職,監候東司,要提到軍前重用。若再違逆,處以極刑。有一員官,兩個承局,將木夾照驗,在此守提。”劉豫不敢不遵,即傳令旨到東司,放出關勝,交付過去。不逾時,關勝到了,燕青又打了話,對關勝說許多言話,關勝全然不懂,口里要問出來,燕青又喝了一聲,通事官道:“達懶元帥要請將軍到營中重加任用,特差這位爺來提。”關勝道:“某世代忠良,不事二姓。若貪爵綠,不激怒劉豫了,此去拼得一死!”通事官道:“也要通融,不可任性。”燕青假做發怒,扯了就走。關勝尋思道:“這分明是戴宗、楊林、燕青他三個,俱不愿為官,怎么反順了金朝?可見立志不堅。就是順了金朝也罷,見了我并沒有些情義,又可可是他三個來提,這也奇得緊。”只得隨他走去。不進金營,竟出城門。到客店中,戴宗、燕青、楊林撲地便拜,關勝回禮不迭,還未解其意,心內狐疑。正是:從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羅地網人。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燕青是本傳第一出色人物,前篇表其至性,此回寫其才情。中間央敘王進、關勝崢崢卓犖品格,各自不同。所謂欲畫猛虎,四圍草樹岡巒,皆挾勁勢也。
第26回
小相逢古殿話新悉
大征戰松坡獲全勝
卻說燕青扮做金營的官,將木夾照臉,救出關勝。店中相見華,戴宗道:“關將軍,若無小乙哥這偷天手,你不免于虎口了!”關勝道:“小可義不受污,已拼一死,不知三位為何在這里?怎地得救我出來?”燕青先將駝牟岡朝見道君皇帝,路遇盧二安人要銀子贖回的事說了:“那日同楊林進城,見法場上綁著兄長,無計可施。發監東司,跟到哪里,進來探望不得。到酒樓上吃酒,偶遇一個軍官醉了,掉下木夾,就拾了,假扮來提,也是天幸,不致弄破。”關勝感謝道:“真是患難弟兄!再生之德,沒世不忘。方才見小乙哥假扮時,一毫情誼也沒有,心中老大不然,誰知暗藏機彀。小乙哥,你真是忠義兩全,古今罕有的!只是此身何處安頓?”楊林道:“不妨。李應等在飲馬川聚義,明早可一同去。只不曾問得,可有寶眷在城中么?”關勝道:“并無兒女,只有一個拙荊。知我監候,拙荊寄信來,要尋自盡。我身幸脫,如今只恐怕顧他不來。”燕青道:“不是這樣講,尊嫂貞烈,通為著長兄,豈有不顧之理!都寫起信來,我明日再進城,迎來便是。”關勝道:“這是極好。但城門上不許放婦女出城,我的家眷一發不肯。倘敗露出來,不是當要。”燕青指著木夾道:“現放他在此,怕怎的?”關勝道:“這樣事只好弄一番,此去必然識破,如何做得?”燕青道:“那木夾是真的,不過人是假扮。東京人多少投在金營,這有何妨。只說撻懶元帥重用將軍,即命領兵南征,送家眷完聚。劉豫那去查考!那木夾這般貴重,難道用得一遭就丟了?包你無事。”關勝聽從。
燕青明日起來,又同戴宗、楊林到通事府打話,重取本夾驗過,通事官又啟劉豫道:“關勝到金營,不敢違逆,撻懶大喜。授了征南將軍,領兵三千鎮守彰德府。原差昨日這個官,把木夾照驗,來取家小,一同赴任,并要城門掛號送出。”劉豫道:“我量這廝有多大膽量!自然順從。若不是這等威行,他還要倔強呢。”就掛號送出城去。通事官給了掛號牌,燕青接著。問到關勝家里。
卻說關恭人聞得金營提了人去,喚家丁打聽不出,未知生死如何,正在煩惱,只見門上報道:“有一員官,兩個承局,要見恭人有話說。”關恭人只得出來。燕青不開口,楊林道:“這位爺是撻懶元帥來的。關將軍已歸順金朝,授征南將軍之職,鎮守彰德府,領兵扎在城外,請恭人收拾家資一同赴任,故此來請。”恭人雖在梁山泊,內外隔絕,不曾認得。心內思量;“算來未必肯投順金朝,據這般說又不能不信。”。即到里邊把家資細軟結束了,還有四個家丁,兩個養娘,后槽牽出馬匹。恭人上了馬,家丁背著包裹,一同到城門邊。楊林將掛號牌與守門官丁看了,燕青又打話,不知說甚么,連忙放出。到了店中,關勝大喜,燕青道:“幸不辱命!如今不可久停,今夜同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先到山寨。恐長兄這般儀表,又在本地為官已久,人都認得。倘有差池,再難措手。我等明日雇了車子也就起程。”關勝與恭人說知:“通是舊日弟兄,用的計策。我今夜先去了,你同盧安人一起來。”關勝、戴宗作別而去。燕青到明早雇了幾乘車,關恭人、二安人、小姐和養娘都坐了車子,把行李也放在里面。那匹馬與楊林輪換騎著,重謝了店主人,一行人取路進發。
走了一日,到野狐鋪,王進的營寨已不見了,殺死的尸體滿地。燕青想:“是王進的寨破了。”天色將晚,并無有住家人煙,只得又趕一二十里。雷雨大作,路途又黑又滑,寸步難行。望見松林里有一點燈光,勉強捱到,卻是一座寺院。到佛殿上,空蕩蕩地。請內眷下了車子,把馬牽在殿后。楊林走進禪堂,有一盞孤燈掛在壁上,故此射出光來。提了便走,禪床上有人哼著道:“老僧患病,睡在這里,那個提了燈會?”楊林不應,走到殿上,喚盧成家丁去香積廚燒壺熱水來,且吃干糧著。盧成熱水燒到,取出炊餅肉羓子,大家分吃了些。燕青道:“這佛殿上不穩便。”喚養娘伏事安人們在東廳下權時安息,車夫、家丁等到西廊打盹,辛苦了一日,都睡去了。燕青、楊林在殿上閑話。
雨過天晴,推出一輪明月,分外皎潔。看玩多時,困倦起來,也思量去睡會兒。忽聽得外面腳步響,恐怕歹人,閃到廊下,取器械防備。在窗欞內張看,見兩個軍官十來個大漢,都有腰刀弓箭,到佛殿上站住,又對著月色浩嘆道:“有何面目去見老種經略相公!燕青原說四沖之地,勸我移營,悔不聽他,為賊徒所敗。一世英名都喪了!幸無家累,不如自盡以報朝廷。”那一個勸道:“從千軍萬馬中掙出性命來,豈可不明不白死在這里!困倦了,且將息一晚,明日再處。”燕青、楊林走出叫道:“老將軍,不可短見!燕青在此。”王進不勝驚喜道:“怎地又得相逢?足下真有先見之明。我正要移營,被那劉猊小賊子去高雞泊招降張信、畢豐賊首回來,有五千人馬,緊緊圍定。我同凌將軍拼命殺得出來,標兵盡皆覆沒,無路可歸了。”燕青:“康王已即位南京,號召四方英杰。宗澤留守東京,恢復兩河。我有舊弟兄屯聚飲馬川,且到哪里消停幾日,整旅南還,去投宗留守,以佐中興,有何不可?”又對凌振說:“救了關勝,先和戴宗到山寨里去了。”凌振道:“你干的事出人意料之外,其實可敬!”楊林取剩下的炊餅肉羓點饑,直談到五更。叫起家丁、車夫,坐了內眷,讓馬與王進騎了,取路前往。
行了半日,并無村店,盡皆饑餓。后面塵頭起處,一簇兵馬到來。卻是劉猊的游兵,有三百多人馬,都是輕弓短箭,飛風趕來。燕青忙叫把車子推入樹林躲避。那先到的見了,叫道:“那知事的漢子,快把車上婦女獻來陪我們吃酒!”王進等大怒,各掣腰刀抵住。馬上為頭的笑道:“你這十四五個人,怎經動手!”燕青早放一枝弩箭,射中面門,翻身落馬。楊林又砍著一個馬胯,也顛下來,被王進一刀斷為兩段。那三百兵馬一齊裹攏來。正在危惡之際,忽有一隊人馬沖來,一個將官舞著雙鞭殺人,把那游兵殺得落花流水,四散逃走了。燕青看時,卻是呼延灼、樊瑞、戴宗。燕青大喜,下馬相見,戴宗道:“李大哥唯恐路上難走,要我領三百兵來迎接,恰好在此相遇,幸喜不曾損傷。”呼延灼見了王進道:“王將軍,你怎地也在此?”王進道:“呼將軍,你同汪豹守楊劉村,怎放金兵渡河?各營俱敗,我領殘兵扎在野狐鋪,又被劉猊所破。昨夜在古寺中會著燕大哥,同行到此。”呼延灼道:“我被汪豹所陷,幾乎性命不保,有眾弟兄在飲馬川,只得暫住。”又與燕青、凌振各敘契闊之情。叫安了營,打中伙。那游兵死三十多人,收得十來個馬匹,同坐了到山寨。李應等出來迎接,聚義廳一起見禮,送王進上坐,其馀次第坐下,各敘仰慕之意。燕青打發車夫回去。關恭人、二安人、小姐自到后寨,李應娘子陪接不在話下,李應做慶賀筵席,關勝感激燕青不盡。呼延灼道:“平日只曉得他巧慧,見機而作,不想有這副忠肝義膽,妙計入神。我等只曉上前廝殺,哪里及得來!”眾頭領各各贊嘆,一連暢飲了三日酒。卻說游兵傷了三十馀人,去報劉猊,說被飲馬川賊人所殺,請兵去追不題。
且說那日東京這姓柳的,同金營官吃酒,失了木夾,忙到酒樓上尋覓,哪里得見。原來木夾照驗了就要繳進,當日失了,那官打了一百鞭,兩個承局都發充軍。酒店里也費了好些銀子。齊王通事府查號,又多出兩號木夾來,方知關勝走了。又有人見他上飲馬川。劉豫大怒,正要發兵征剿,又報傷了游兵,即刻遣劉猊到撻懶處請兵,備說飲馬川強人肆橫,不可不除。撻懶道:“聞知是梁山泊馀黨,多有智勇的人在里面,我還要招他。”差勇將禿魯須皂雕旗一千去先撫后剿,劉猊領命而下。畢車道:“小將前日在龍角岡被他所破,哥子曇化又遭他害,火燒了萬慶寺,此仇釘入骨髓。愿與張信為先鋒,領本部五千兵去掃平山寨。”劉猊道:“你兩個先發,我同禿魯隨后。只是要相機而行,撻懶元帥還要招他。”畢豐領諾,即同張信浩浩蕩蕩殺到飲馬川,恨不得踏平山寨,泄恨報仇。
且說眾頭領在寨中飲酒,小嘍啰報上山來,說:“華豐與曇化報仇,同高雞泊張信領五千人馬到了,隨后劉猊領禿魯皂雕旗助戰。頭領可速準備。”李應與眾頭領商議何以御敵,朱武道:“那高雞泊是隋唐時李密、程咬金屯聚的所在,聞得張信驍勇,又有金兵相助,不可輕敵。我這里先到山邊立了寨柵,設四隊游兵往來接應,王進、關勝、呼延灼為正兵拒戰。朱仝、樊瑞、呼延鈺、徐晟為游兵接應,戴宗、燕青往來傳遞。”分派已定,剛立得營寨,張信、畢豐已到。
兩陣對圓,三通鼓罷,張信、畢豐雙馬并出,手執兵器大叫:“賊寇快來納命!”李應、呼延灼、王進、關勝齊齊出馬。畢豐又罵道:“梁山泊狂魂!殺我親兄。今領大兵到此,快下馬來受縛!”李應喝道:“無知小寇!敢肆胡言!那禿驢奸淫萬狀,自合天誅!你是我手里敗將,半夜跳墻逃得命罷了,又來尋死!”畢豐大怒,把大桿刀砍來,李應挺鐵鋼槍接住,斗了二十合,不分勝敗,張信忍不住,拍馬待三尖兩刃刀助陣,關勝把青龍偃月刀接戰,四匹馬兒轉燈兒相殺。李應賣個破綻,拖搶便走,畢豐不舍,拍馬趕來。李應帶著槍,暗掣飛刀,中了畢豐左臂,負痛回馬;李應又追來。張信見畢豐敗陣,也要回馬。關勝架住,不能脫身。凌振在山頂見了,放起連聲號炮。呼延鈺、徐晟、來仝、樊瑞四路里殺來。張信、畢車首尾不能救應,急退兵時,自相踐踏,早傷了一千多兵,退到萬慶寺火場上,卻好劉猊、禿魯已到。畢豐說兵敗之事,劉猊道:“我曾吩咐不可造次,你恃勇輕進,挫了銳氣,且扎營在這里。撻懶元帥有令,原教先撫后剿,差員稗將去喚來投降。”
卻說眾頭領得勝回寨,商議道:“畢豐雖然敗去,劉猊必然就到,不可便上山去。”正說間,探事的報來說:“齊太子差官在此。”李應道:“此來為何?”朱武道:“必然來作說客。且看來意,隨口依允,不可便發怒。”原來這種將是薊州營卒,搶病關索楊雄花紅緞匹,被拼命三郎石秀打倒的踢殺羊張保。金兵到薊州,這廝糾集亡命,乘機劫奪,投順劉豫,署為裨將。當下劉猊教他來作說客,張保氣昂昂走進,李應與他相見,道:“足下此來有何見諭?”張保道:“奉齊太子令旨,請將軍去高擢爵位。”李應道:“我等是宋朝巨子,借飲馬川暫歇,與齊國并無干涉,何故說授爵授位?”張保道:“大金應天順人,建立齊國,河北地方并屬所轄,這飲馬川亦在境內。將軍恁般英雄,宜及時建立功名,今上不著天,下不依地,恐非長策。”李應道:“且請足下暫留,與弟兄商議定了方好回復。”便送上山著人看守。李應集眾頭領計議,王進、關勝、呼延灼、朱仝一齊說道:“我等援朝廷官職,不幸兵敗,得遇眾好漢在此,同心協力,先攻破大名府,剿滅劉豫,恢復河北。雖身青草野,亦所不辭!”朱武道:“各位將軍雖是忠心激發,但劉豫之勢方張,又有撻懶三萬大兵鎮守大名,豈可破得?先把劉猊、畢豐殺他片甲不留,守住山寨,侯宗留守消息,然后進兵。”燕青道:“攻固不可,守亦甚難。我等兵卒不過三千,終日征戰,必至疲敝,倘撻懶自領兵來,斷然支持不定,如今款住張保,劉猊定然發怒,自引兵來。請將軍如此如此,必獲全勝。然后收拾回南,去投宗留守,共佐中興,此為上策。”眾頭領皆喜,依計而行。
果然劉猊在萬慶寺守了三日,不見張保回報,焦躁道:“這伙賊寇恁般可惡。”喚華豐、張信為先鋒,自與禿魯為中軍,殺到飲馬川來。戰場凈蕩蕩地,并無一人。寨門緊關,隨你叫罵搦戰。不見出來。到第三日,天色未明,一聲炮響,擺成陣勢,眾好漢立馬陣前。劉猊出陣,頭帶紫金冠,高拴兩條雉尾,身穿黃金鎖子甲,騎匹五花駿馬,手執方天畫戟,高喝道:“你們這草寇真不達理!我奉元帥撻懶之命,好意差官喚汝等來降,以免一死,怎羈留來使,尚自的執迷!”又見關勝在對陣,大怒道:“你這匹夫!自夸有忠義之心,怎假傳木夾,又逃來做賊!”關勝道:“乳臭小兒,輒敢大言!你父子受朝廷厚恩,不思報效,反悖逆稱尊!我今拿你碎尸萬段,先正典刑。”舉青龍刀砍來,劉猊將畫戟相迎,不上三合,氣力不加,勒馬便回。張信、畢豐雙馬并出,李應、呼延灼一同接往。戰了三十多合。畢豐終是左臂未痊,被呼延灼打著肩窩,翻身落馬。張信撤了李應來救華豐,燕青在旗門影里看得真切,一彎箭射中胸膛,也顛下馬來。關勝、朱仝兩把刀一同砍下,不防在刀口上一磕,火光迸出。張信、畢豐都逃回本陣。呼延鈺、徐晟大喊殺入。禿魯見不是頭,領了皂雕旗先走。眾好漢一齊趕殺,劉猊棄甲丟盔而走,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又折了二千多兵,退到萬慶寺喘息方定。劉猊道:“不滅這班草寇,誓不回去!差人去討救兵來。若容留在此,倒是心腹大患。”傳令將士謹守,防備劫寨不題。
卻說眾好漢到黃昏時分,結束起來。李應叫帶過張保,叱道:“你這廝好大膽,敢來做說客。今晚借你這顆頭祭旗!”叫軍士梟了首級。吃過晚飯,一齊起馬到萬慶寺,已是三更天氣,萬籟無聲,月光慘淡。萬慶寺雖然燒了,四圍墻垣不倒,如城子一般,左邊靠一座山岡,右邊通著大路。劉猊也怕劫寨,前后俱排木柵拒馬,望到里面,打十來個火堆,那皂雕旗張了皮帳在中間睡,其馀兵將盡不卸甲,蹲身打盹。更鼓分明,提鈴巡哨,卻也嚴緊。李應分撥呼延灼、王進截住后門,朱仝、徐晟、呼延鈺守在右邊,自同關勝、樊瑞抵住前面,只候公孫勝作法。聽得狂風忽起,飛砂走石,一聲號炮,那一帶松濤如千軍萬馬馳驟。劉猊、張信、畢豐慌忙驚醒,雖然準備,當不得這一日征戰,力償神疲,立得起身,見寺前后火把通紅。那禿魯與皂雕旗先自亂竄,要奪路而出。前后多是強弓硬弩,兵馬如林,都被射轉。正沒理會處,那寺基平地上天崩地裂,一片霹靂之聲從底下發起,火光萬道,飛到半天,打得人馬盡成齏粉。張信推倒右邊墻垣,蔽翼劉猊。呼延灼一鞭正中張信腦袋,跌下馬,踹成肉泥。畢豐和禿魯沖到前門,關勝一刀,禿魯閃遁,畢豐慌忙轉身,李應一槍挑于馬下,樊瑞加上一刀,襯了馬足。皂雕旗盡皆燒死,單走禿魯、劉猊兩個。焦頭爛額的兵不上四五十人,抱頭鼠竄而去。這計是燕青用的:拘留張保,激怒劉猊,來攻山寨。三日不出戰,使楊林、蔡慶、杜興、凌振去萬慶寺埋地雷,待他敗陣,不盡情追趕,重扎營寺基。公孫勝在山頂祭起風來,凌振引著藥線,天雷與地雷同發,四面有兵圍住,教他哪里走!自然一堆兒死在里面。有詩為證:
丞相南征漢鼎分,渡滬五月漲蠻云。
火攻一樣同奇妙,浪子能燒藤甲軍。
李應等大獲全勝,回到寨中,燕青道:“雖然殺得劉猊只輪不返,必然去請撻懶大兵到來。眾寡不敵,恐有失著。不若乘此大勝之后,拔寨南還,去投宗留守,共建功業,完我弟兄們一生心事。”眾頭領盡皆大喜,即撥呼延灼、楊林、樊瑞、呼延鈺、徐晟為前隊;李應、公孫勝、朱武、柴進、燕青、杜興為中軍,保護家眷輜重;關勝、王進、朱仝、蔡慶、凌振為斷后;戴宗往來通信。共有三千多兵,五百匹馬,二百乘車子,裝載糧餉,放火燒了寨柵,即日起程。一路關津見兵威整肅,不敢阻擋。迤邐行到黃河渡口,見一個大營,刀槍密密。此是金宋交界之處,金朝設兵防守。河水滔滔,并無船只可渡。李應等也扎下寨柵,算計渡河。正是:茫茫河水英雄淚,冉冉征云戰氣悲。不知怎地過河,且聽下回分解。
登云山、飲馬川兩處,譬諸江漢分流。此番大征戰,結飲馬川之局,以便并入登云,如漢水入江,同歸于海,洵是巨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