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月民
頻頻爆出的校園貸悲劇,為這些年來大學生分期消費的盛行蒙上了一層陰影。當前,校園貸在叫停后的異化中呼喚新一輪的協同共治,這不但需要我們深刻認識協同共治的機理及其存在問題,重新構建市場信任機制,而且需要在多元治理中突出司法主導地位,打通從供給側治理到需求側治理主體責任的靶向鏈接。
近年來,行政主導治理模式下的簡單叫停,造成校園貸在異化中的畸形發展,花樣不斷翻新,形式越來越隱蔽,其頑強求生折射出校園貸市場監管的“不作為”嫌疑,給校園貸的多元治理帶來了不應有的信任危機。
合同審查成為校園貸治理中不容小覷的一個關鍵。實踐中,這種合同關系的達成,表面看是雙方自愿協商一致的結果,但其實不然,因為合同樣本往往由平臺單方提供,其內容也往往反映的是平臺意志,作為借款人的在校生一方相對處于被動、弱勢地位,不僅可能因缺乏法律意識和法律知識,對借貸合同中的敏感內容失察無感,而且,分期消費平臺的廣告誘惑往往成為年輕大學生沖動消費的即時誘因,使其不知不覺步入一些平臺事先布好的消費金融圈套甚或是借貸陷阱。
多元共治是這些年解決校園貸問題的基本共識。在多元治理模式下,借貸雙方之間所形成的二元結構閉環經常被打破,來自外部不同治理主體的“干預”成為打破這一閉環的重要力量。這其中,既有來自相關市場監管部門的日常性執法,也有出自教育主管部門、學校、家長的批評教育引導,還有各類媒體的新聞宣傳報道以及各地法院的個案司法裁判。這些干預力量的紛紛介入,使得以“網購+網貸”為核心營銷方式的校園貸一次次被置于不同主體的共同關注與反復“拷問”之下,靶向受體被緊緊鎖定在平臺和在校生身上,進而從校園貸供需兩端深刻影響這類網貸的產生、變更和消滅。
校園貸治理是風險社會治理網絡的有機組成部分,目的在于通過不同主體的介入、合作與參與,實現校園貸服務的正當、合法運作,克服消費金融市場的信任危機。
政策工具
在面向校園貸市場的風險治理中,政策一直是各級政府部門干預該市場的重要工具,因而行政主導治理盛極一時。不同階段出臺的政策,其價值取向會有所不同,朝令夕改、政策“變臉”、政策“打架”成為行政主導治理中常被詬病的主要理由。例如,為鼓勵互聯網金融平臺、產品和服務創新,中國人民銀行等十部門曾于2015年聯合發布《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其中的系列鼓勵性政策措施使得校園貸市場迅速升溫,迎來強勢擴張時代。然而,當喧囂熱鬧的校園貸市場頻頻出現虛假宣傳、過度宣傳、欺詐脅迫、高利貸、暴力催收、非法拘禁、綁架、侵犯個人隱私等亂象后,2016年4月教育部與前中國銀監會首先聯合發布《關于加強校園不良網絡借貸風險防范和教育引導工作的通知》。同年10月,兩機構會同中央網信辦、工信部、公安部和前工商總局又聯合印發《關于進一步加強校園網貸整治工作的通知》。2017年5月,兩機構再次聯合人社部印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校園貸規范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未經銀行業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機構禁止提供校園貸服務,一律暫停網貸機構開展校園貸業務,對存量業務制定整改計劃,明確退出時間表。從鼓勵創新到叫停服務,政策干預無疑成為校園貸市場起伏轉折的“指揮棒”。
法律工具
在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與校園貸有關的基本法律主要有《公司法》《合同法》《電子商務法》《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網絡安全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刑法》等。這些法律為校園貸基礎關系和基礎秩序的建立提供了法律依據。但相比之下,部門規章、地方性法規、司法解釋等在校園貸法律規制中專業針對性更強,作用更為明顯,對校園貸經營行為的規范也更為直接有力。例如,2016年《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管理暫行辦法》,該辦法由前銀監會與工信部、公安部、中央網信辦聯合制定,專門針對網貸監管分工及其監管措施作出了規定。此外,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在司法實踐中也發揮出重要作用,尤其是有關民間借貸利率的限制自此成為全國范圍司法裁判的重要尺度。這些不同的法律工具,一定程度上為校園貸在校生群體提供了保護。
目前看來,校園貸治理中的法律工具同樣有其局限性。一方面表現在監管立法跟進的速度相對遲滯、被動,常常遭遇法律真空或規則沖突,另一方面有針對性的監管制度供給明顯不足,難以適應校園貸在市場準入退出、產品服務創新、公平有序競爭以及對借款人實施傾斜保護等方面的實際需要。
究其原因,關鍵在于校園貸作為民間借貸的一種形式,與正規金融相比,其法律地位一直未受到我國金融監管部門的重視。迄今為止,我國仍未出臺《放貸人條例》,導致民間借貸在市場主體地位、借款合同效力、利率管制、風險控制、信息監測等制度建構方面不盡人意,而且高利貸入罪問題也無任何實質結果,對校園高利貸行為的打擊缺乏威懾力。
教育耦合工具
除了政策工具和法律工具,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等在校園貸多元治理中也發揮出一定的耦合工具價值。這種耦合工具的使用廣泛而深刻,不但能積極營造和傳播健康向上的校園貸法律文化,而且能系統培養在校生的理性消費觀和自我保護能力,通過金融經濟和法律知識的學習應用以及案例警示教育,提醒大學生正確認識和使用校園貸,遠離和抵制不良校園貸。但教育耦合工具全部指向校園貸的需求端,在需求側治理中扮演一種心理干預者角色,對在校生權益分配并無直接決定力。
校園貸市場本身是我國民間借貸市場的一部分,線上交易加快了該市場的非理性繁榮,同時也促成了多元化的市場監管格局。風險社會語境下的社會斷裂、制度失序以及人格失范等都是導致信任危機的主要源頭。
網絡借貸和互聯網消費金融適應了國家的擴大需求、刺激消費政策,對當代大學生的學習消費和生活消費而言有其積極意義,一定程度上可以解決在校生消費需求強烈與消費能力不足之間的矛盾,刺激并釋放其巨大的消費潛力。但金融風險如影隨形,這些學生和家庭更容易受到校園貸的風險襲擾。妖魔化校園貸恐怕是欠妥的,一味叫停更是不足取的,化解或預防校園貸風險的鑰匙其實是信任。可以說,信任機制的有效構建是校園貸多元治理模式下協同共治的重要基礎。
從實踐看,校園貸的跨區域性與跨部門性特征造成市場經濟條件下管轄權的交叉重疊,這無形中加劇了其多元治理的復雜性和難度。在面向校園貸的風險治理中,這些年來我們一直采用的是行政主導治理模式。目前看,行政主導的多元治理缺乏絕對權威性和預期穩定性,容易形成各自為政局面,這是由牽頭單位與配合單位的不確定性所導致的。在行政主導治理模式下,沒有哪個市場監管部門既有能力又有精力去一一審查具體的校園貸合同。相反,司法主導的多元治理可以克服這一障礙,因而相對而言更切合實際。尤其是法院所享有的有限剩余立法權和自由裁量權,為校園貸多元治理由行政主導調整為司法主導提供了現實可能。法院的專門法庭通過合同審查和具體案件裁判,不但可以分清是非、及時解決個案糾紛,而且可以歸納和列出同類校園貸案件的問題清單,對內形成審判紀要和司法解釋以統一裁判標準,借助司法公開透明機制彌補法律漏洞;對外可以利用司法建議的信息傳遞和反饋機制,提醒和敦促市場監管者、學校和家長認真履職履責、及時介入校園貸治理。
2019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在執行工作中進一步強化善意文明執行理念的意見》中規定,全日制在校生因校園貸糾紛成為被執行人的,一般不得對其采取納入失信名單或限制消費措施。該司法解釋的“豁免”態度,被眾多媒體解讀為對校園貸失信學生所釋放出的司法善意,這種善意彰顯了當前的司法理性,也為校園貸司法主導治理模式提供了現實注腳。
當然,司法主導的多元治理模式同樣面臨一些現實問題。這主要體現在,涉案司法建議是否科學,能否真正起作用,不但取決于法院是否發現了真問題,能否開展專業研究并對癥下藥,而且也取決于其他治理主體的主動配合以及在校園貸治理中對供需兩端利益分配重新作出科學調整。對這些問題解決,最終需要從校園貸多元治理的體制機制著手,把司法機構從純粹的糾紛解決者轉變為“糾紛解決者+市場治理者”。
堅持司法主導的校園貸多元治理,其目標仍然是依法規范校園貸經營行為,促進市場自由公平競爭,并把在校生培養成聰明消費者、自立消費者和自覺消費者。“共同而有區別”責任原則是打通校園貸供給側治理與需求側治理主體責任的靶向鏈接點,也是將司法主導治理模式落到實處的重要抓手。按照該原則,我們必須首先確立司法機構在校園貸治理中的主導地位,尤其是最高人民法院的主導地位;其次要堅持實施多元主體分工負責、共同推進策略,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其中的任何一個主體。建構司法主導的多元治理,就是要把治理“指揮棒”真正交到法院手中,認真聽取法院意見和建議,共同維護在校生群體的科學消費、合理消費、健康消費以及可持續消費,經由分配正義和校正正義的政策工具和法律工具的協同并用,所有治理主體積極承擔起法定的風險預防責任。只有這樣,才能在立法、執法和司法的協同共治下,使校園貸逐步回歸理性、和平、循序、守法與合規的發展軌道。
(摘自2020年9月1日《經濟參考報》。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