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曲

楊寶貴

1

李鬼感覺嗓子眼火燒火燎難受極了，來不及睜開眼睛就去摸床頭柜上的礦泉水瓶子。“我操，賊殺的潘三，水也不給我放一瓶！”噼里啪啦連摸了幾個礦泉水瓶子都是空的，李鬼氣得齜牙咧嘴，一邊大罵送他回家的潘三，一邊把一個個空礦泉水瓶子使勁捏癟狠狠地砸到地上。罵歸罵，解渴才是關鍵，李鬼猛地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向隔壁灶房里的塑料水缸沖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水瓢就舀水喝。咕咚咕咚，接連往肚子里灌了兩大瓢冷水，直到肚皮灌得氣鼓十脹了，李鬼才感覺嗓子眼舒服多了。

漸漸緩過神的李鬼又回到床上躺起來，瞇著眼睛開始回憶這場酒醉的經過。他依稀記得，早上他到大表叔李國慶家幫忙殺年豬，吃中午飯的時候，興許是因為馬耳山響水河小甑子酒的誘惑，還沒夾一筷子菜，李鬼就和大表哥碰了一杯，和殺豬匠王麻子碰了一杯，后來被潘三、楊波幾個小年輕纏著玩夢幻三批游戲。夢幻三批是姜營壩男人最愛玩的一種喝酒游戲，這種喝酒游戲只發兩張牌，另一張牌憑空幻想，可以和先發的兩張牌組成三批、金鏈子、清一色、拖拉機、對子等不同的組合，然后押一調羹（盛酒容器）到十調羹不等的酒作賭注。當所有人的賭注押完后，莊家就開始翻牌和所有人比大小，輸家立馬喝酒，贏家哈哈大笑。李鬼今天一開始手氣還算不錯，一輪莊打下來，贏得多，喝得少，一高興就接連多做了兩莊。不料第二莊牌運一落千丈，三輪莊打下來，李鬼已經灌下了一斤多白酒。酒勁開始直往上冒，李鬼的頭開始越來越暈，話漸漸多起來，舌頭開始打結，最后竟漸漸失去記憶。但有一點李鬼記得很清楚，他是被潘三和楊波兩人連扶帶拖拽回家的。

李鬼正瞇著眼睛躺在床上回味酒場風云的時候，肚子突然咕嚕咕嚕響了起來，很明顯他已經饑腸轆轆了。一整天油鹽沒進，空著肚子灌下了一斤多老白干，不餓才怪。媽的，都四點多了！李鬼掏出他那臺可以砸核桃的手機一看，不由大罵。李鬼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便往大表叔家沖。

翻過一個坡，爬過幾道坎，李鬼終于氣喘吁吁地沖到了大表叔家。只見大表叔家院子里炊煙四起，三五一群的人正各自圍著幾張燒烤桌在吃燒烤、喝酒。李鬼的出現，并沒有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相反卻迎來了一些人視而不見的鄙視的眼光。人們對他的冷淡和厭惡，李鬼毫不在乎，他早已經習以為常成自然了。誰讓他是聞名四鄉八寨的酒鬼呢！狗日的世道，狗眼看人低。老子風光那幾年，你們還在玩泥巴，吹西北風呢！無數次，一旦被人取笑的時候，李鬼就會借著酒勁在人群里大罵。對于李鬼的酒罵，姜營壩人誰都不會和他計較，即使李鬼指名道姓罵了誰，誰也不會對他怎樣，也只會嘻嘻一笑置之，假裝沒聽見，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

“李鬼，快過來這邊掛角坐起吃！”作為殺豬宴的主人和沙溝村第五村民小組組長，又是李鬼的大表叔，這個世上還算關心他李鬼的唯一親人，正在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的李國慶看見了他，便端了把小凳子招呼他落座。“多吃點肉，少喝點酒！”大表叔拍拍李鬼的肩膀，給他夾了一塊還冒著青煙，正往外滴油的五花肉。李鬼二話沒說，也顧不上燙嘴，夾起五花肉就往嘴里送。李鬼的確是餓了，大半天沒吃一口飯就被小年輕們搞醉了，現在對于他來說，吃東西填肚子才是頭等大事。一連吃下十多片五花肉和十多塊烤豬排骨后，李鬼才有了一點飽腹感。有了一點飽腹感后，李鬼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酒身上。

“兄弟，請給我滿上。”李鬼向坐在斜對面的一個戴眼鏡的陌生小伙子遞過酒杯請他倒酒。小伙子客氣地給李鬼倒滿酒并端給他。“這大麥酒口感還可以，可惜是剛剛出鍋的新酒，頂多存放了一個多月，還夾雜著一丁點焦苦味和塑料桶的味道，如果在土壇里存放半年以上口感就會更板扎了。”不愧是一個資深酒鬼，只隨便聞了一聞，抿了一口，李鬼就口無遮攔道出了杯中酒的口味和酒質的優劣性。

“老哥你太懂酒了嘛！來，我們碰一口。”小伙子舉起酒杯和李鬼碰杯。李鬼二話不說，咣當一聲，眉頭不皺一下就把一杯二兩左右的老白干像倒白開水一樣倒進嘴里。“大哥，我一口喝不掉，分幾口喝嘎！”年輕人一時被李鬼喝酒的樣子怔住了，不得不硬著頭皮大大地喝了一口。“你隨便，你隨便，我從來不勸酒。”看著小伙子喝酒難過的樣子，李鬼簡直樂壞了。

一杯酒下肚后，李鬼肚子里的酒蟲全被酒精分子激活了，使得他像打了雞血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端起酒杯逐桌找人碰杯。這張燒烤桌咣當一杯，那張燒烤桌咣當一杯。在短短二十多分鐘時間里，李鬼連續碰了五六杯酒，差不多一斤烈度老白干又倒進了胃里。一天之內，李鬼的第二次酩酊大醉也隨之到來。

“李鬼你不要喝了，快回家睡覺去！”見李鬼還要找人拼酒，大表叔急忙過來阻止他。畢竟今天是他家殺年豬請客吃飯，他得把控住整個場面，不愿意誰喝酒出事。更何況現在興風作浪的是誰都不愿惹、不敢惹的酒鬼李鬼。其實，本村許多人都不敢和李鬼喝酒，并不是因為喝不過他，而是怕把他喝出事。今天和李鬼碰杯喝酒的，幾乎都是大表叔家的遠房親戚和朋友們，他們不知道李鬼嗜酒如命的情況。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表叔你不要小氣嘛！給是舍不得拿酒出來請客人們喝？還是你看不起我李鬼，以前我喝了多少茅臺、五糧液，現在我雖然落寞了，但我還是有骨氣呢嘛！”喝高了的李鬼根本不買大表叔的賬，居然一邊讀著曹操的詩句，一邊用刺耳的酒話來回敬大表叔的好意。大表叔無奈地搖搖頭，走開了。

2

李鬼又一次口干舌燥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全身冰冷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頭頂上是一盞亮得刺眼的燈，自己被一副錚亮的手銬拷坐在一把鐵椅子上。隔著鐵欄桿外的房間里，有兩個警察正圍著電烤爐玩手機。不容多想，李鬼明白是什么回事了，“警察同志，請給我一杯水喝！李鬼扯著嗓子向外面的警察要水喝。”

兩個警察對李鬼笑了笑，其中年紀小的是個輔警，他走過來給李鬼打開了手銬，年紀大一點的警察倒了一杯溫開水走進來端給李鬼。“李志強，你以前好歹也是姜營壩的風云人物，這輩子你就想如此墮落下去噶！”李鬼根本顧不上警察對他說的話，他只顧牛飲般喝水。直到喝完水抬起頭，李鬼才發現給他端水的警察是他的老熟人——姜營派出所教導員楊鎮。對于楊鎮，李鬼是比較熟悉的，那時候，楊鎮還是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片警。前些年，他在姜營街開飯店，因為他家的飯菜味美價廉，隔壁派出所的警察們隔三差五總會來他的飯店里吃飯。作為飯店老板，楊鎮他們每次來吃飯的時候，李鬼總會熱情地和警察們打招呼，一來二去，李鬼和姜營派出所的警察們處成了老熟人。

“酒后滋事！拘留五天，天亮了就送你去拘留所。”楊鎮一邊說話一邊把烤火器的熱度調到最高檔，用腳往李鬼面前蹬了蹬，盡量讓李鬼烤暖和些。通過楊鎮講述，李鬼清楚了事情的整個過程。他從大表叔家的殺豬客宴席上離開后，搖搖晃晃到了老街，在黨員活動中心和一些閑耍的人吹牛聊天。聊天過程中，二愣子拿他開玩笑，說他酒醉了，耍酒瘋，一下子把李鬼惹火了，他挽起袖子掄起拳頭就去和二愣子拼命，二愣子四處躲，李鬼就四處追。二愣子跑到大路上鉆進一輛面包車溜走了，李鬼追不上二愣子，就站在大路中間胡亂攔車，見一輛攔一輛，一下子把整條路堵了個水泄不通。見李鬼大發酒瘋，有人撥打110電話報了警。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楊鎮和輔警押著李鬼往八十公里外的鶴陽市拘留所進發了。輔警開車，楊鎮坐在李鬼的身邊閉目養神，李鬼則靠在車窗上發呆。落漏河、老公山、左家山、筆架山……以及一個個村莊，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閃電般從車窗外紛紛掠過，勾起了李鬼的無限回憶。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李鬼還小的時候，姜營壩的農民都被稱為蔗農。那時候，姜營壩的土地上清一色生長著甘蔗，每年冬春季節是甘蔗成熟收割時節。每逢周末或放寒假，他都會跟隨父母去甘蔗田里砍甘蔗，父母親辛勤砍甘蔗，他便在田埂上翹著二郎腿吭哧吭哧像小老鼠一樣啃吃甘蔗。太陽落山父母收工時，他也不忘抱一捆甘蔗回家繼續啃。那些年，整個姜營壩都彌漫著蔗糖的香味。然而，當他成家立業在外面轉了一圈再回到姜營壩生活的時候，那些連綿起伏的甘蔗林已經消失殆盡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大蒜和大蔥，農民已不稱蔗農而稱為蒜農或菜農了。隨著甘蔗林消失的還有那個曾經紅極一時的滇西糖廠。

警車路過沙溝村的時候，李鬼看見了大表叔，大表叔正趕著一群黑山羊往鐵樁坡上去放。鐵樁坡——位于姜營壩東面的一座尖頭山，傳說因蜀國丞相孔明率軍南征孟獲路過姜營壩時實施“一箭之地”計謀而得名。傳說那支為孔明奪得姜營壩的箭鏃被德昂將軍射進尖頭山后，神奇般的變成了一根能縮能伸的鐵樁，無人的時候它會悄悄鉆出來，被人發現時又會自動縮回土里。為了得到孔明留下的寶物，曾有無數人扛著鋤頭去鐵樁坡挖過鐵樁。李鬼小的時候也曾和小伙伴們在傳說故事的指引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到鐵樁坡山頂上去挖鐵樁，一天下來雖然一無所獲，卻留下了一段美好的童年記憶。鐵樁坡山腳，是沙溝村祖先們的墳塋之地，這里埋葬著沙溝人過世的歷代祖先，祖先們的墳墓一律背向鐵樁坡面向姜營壩，仿佛時時刻刻守護著后輩們的生活家園，關注著姜營壩的美麗變遷。李鬼的父母親也埋葬在鐵樁坡山腳，每年清明節、春節的時候，他總會帶上香紙瓜果，去父母親的墳頭上磕頭拜祭二老。

看著車窗外紛紛掠過的風物，李鬼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里真是五味雜陳，不是滋味。李鬼四十三年的人生記憶，如同影視劇般清清晰晰地浮現在眼前。十五歲時，父親在建設落漏河電站的一場爆破事故中去世;二十歲時，他中專畢業錯過政府包分配鐵飯碗工作的機會，選擇了當兵;二十三歲時，母親因一場交通事故喪命;二十五歲時，他退伍回鄉，因在軍隊榮立個人二等功，被政府安置到醫藥公司上班;二十七歲時，和在QQ上相識的四川姑娘王云結婚生子;三十四歲時，從醫藥公司改制下崗后回姜營街開飯店;三十八歲時，炒蘭花虧光了上百萬積蓄，鶴陽市區的一套房子和一間鋪面也被抵了外債;三十九歲時，王云和他離婚后帶著兒子樂樂回四川宜賓改嫁。從此，李鬼孤身一人回到沙溝村的老宅子里生活……一幀幀，一幕幕，四十三年的人生經歷，讓此時的李鬼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3

五天后的中午，李鬼行政拘留期結束，恍如隔世般走出了鶴陽市拘留所的大門。在路邊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李鬼正準備舉手搭公交車的時候，忽然一輛銀灰色雪佛蘭小轎車開到他面前，一個緊急剎車停了下來，忽的從車上跳下來兩個人。李鬼稍一愣神，看清楚了一個是大表叔李國慶，另一個是那天在大表叔家殺豬宴上和他同在一張燒烤桌上喝酒吃燒烤、戴眼鏡的小伙子。

“李鬼，這個小伙子叫高華，市文聯副主席，市文聯掛鉤我們姜營村的脫貧攻堅工作，高華是駐村第一書記，工作隊長，也是你家的脫貧幫扶責任人。今天，他一定要拉我來接你回家，和你這個干親家正式結識一下。”大表叔邊說邊把李鬼推進車后排的座位上。高華沒有直接把車子開回姜營鎮，而是七拐八繞開進了東環路馬幫火鍋店的院子里，“鬼哥、慶叔，我們先填飽了肚子再回姜營壩，這家馬幫火鍋店的火鍋很有特色，是我們鶴陽地地道道的美味佳肴。”

一位身著鶴陽甸南白族服飾的金花服務員笑臉盈盈地把高華三人引到一張靠南的桌子上落座。高華拿著筆在菜簿上飛快地打勾勾。不一會兒，五葷四素的菜便上齊了，葷菜有酸菜扣肉、酥肉、千張肉、醬牛肉、太平火腿，素菜有母屯蓮根、奇峰蘿卜、馬廠洋芋、草海茨菇。“高華，你點這么多菜，我們三個咋個吃得完？”李國慶一輩子在農村生活，沒什么大事的話，他幾年也不進一次市里。面對高華為他們點的滿桌子佳肴，他那節儉慣了的樸實性格一下子暴露無遺。

“以前喝酒湊錢，現在喝酒湊人。今天是鬼哥重獲自由的好日子，也是我們兩個打親家正式結識的好日子，我們是一家人了，再說這五天鬼哥在里面一定是清湯寡水吃多了，也需要大補一下身子骨啦！”高華說話的時候，一個服務員引著一個中年男子向他們這張桌子走過來，中年男子手里還提著一個禮品袋。“兩位李哥，這位是我們市文聯的趙哥，他和我們一起到姜營壩開展脫貧攻堅工作，今天趙哥負責開車，我們三個就放開肚子吃，放開酒量喝。”高華從禮品袋里拿出兩瓶包裝精致的酒向李鬼和李國慶介紹，說這是乾酒集團新研發生產的新產品，一瓶是“鶴陽老酒”，一瓶是“清貢酒”，一上市就賣得十分火爆。

當酒鬼遇上好酒時，李鬼的酒蟲一下子就在肚子里胡亂爬開了，只是礙于情面，那種渴酒的樣子沒有表露出來而已。對于今天高華給予他的高規格接待，李鬼真有一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平時夸夸其談、口若懸河的他反倒拘謹起來，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其實，李鬼心里有個秘密，他不會說出來，怕說出來后傷了高華的面子。對于這個馬幫火鍋店，李鬼很多年以前就已經十分熟悉了，那幾年他在姜營壩的飯店開得紅紅火火，城里面的蘭花生意也做得風生水起。很多次，做完蘭花生意，以表地主之誼，他都會邀請外地蘭友吃一頓飯。這家滇西北鼎鼎有名的馬幫火鍋店，自然少不了是李鬼做東的最佳地點。時至今日，他還清楚的記得，馬幫火鍋店的老板叫李恒亮，是一個大胡子猛漢。還好，今天李老板不在，要是遇到李老板，李老板知道他今天混得這個鬼樣子，又是剛剛從拘留所出來的話，他非要找個地縫鉆下去不可。

李鬼、高華、李國慶三人舉起杯子開干了。你和我碰一杯，我和你碰一杯，酒過三巡，三個人漸漸有了酒意，彼此也不再客套客氣，一些真情實感的話漸漸從各自的嘴里吐了出來。“鬼哥，一定要改一下生活狀況了，你也是一條硬邦邦的漢子，是個能人，聰明人，總不能就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下去吧？”高華把手搭在李鬼的肩膀上，扯著嗓子對李鬼說，他的嘴幾乎湊到了李鬼的耳朵上。

“好酒，真是好酒！乾酒真好喝。兄弟，我們干了這杯酒，我告訴你我的想法。”李鬼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高華的問題，就是不正面回答高華的問話，而是頻頻舉杯和高華碰杯。李鬼心里清楚，這幾年像高華這樣勸過他的人不下十個，在高華之前的幾個扶貧干部也曾苦口婆心勸他振作精神樹立信心重新做人。但那些扶貧干部總是打著官腔，勸過之后就沒了下文，沒有真心實意地幫助過他，害得李鬼心情起起落落的，時間長了，李鬼就對政府實施的扶貧工作漠不關心、麻木不仁了。這次高華來沙溝村接手扶貧工作，李鬼對他不太了解，不知道高華是真心實意來沙溝村扶貧，還是只是來走走過場演演戲，所以李鬼不可能在不了解高華真實意圖的時候就和他掏心窩子說話。這些年，經歷過大風大浪，飽嘗過人情冷暖的李鬼，始終會以一副冷峻的姿態面對這個世界。

4

高華、趙哥和李建國三人的突然到訪，李鬼做夢也想不到，因為這時李鬼還在床上做清秋大夢。的確，李鬼做了一晚上的夢，他夢見了死去的父母親;夢見了光榮的軍旅歲月;夢見了前妻王云和兒子樂樂;夢見了市區鶴陽東路上那個被抵債而毀了的家;夢見了開飯店時風風光光，眾人敬仰的樣子;更多的是夢見了這些年窩窩囊囊，被人鄙視嘲笑的樣子。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平凡的人生，但李鬼的人生和別人的人生相比起來卻太不平凡了，完全可以用“傳奇”兩個字來形容。

要不是李建國把李鬼家的門拍得咚咚作響，李鬼是不可能爬起來開門的。進門后，高華發現，李鬼的家其實并不像人們說的那么臟亂差，物品擺放還算規整，只是家具少得可憐一點而已，即使丟個石頭進去滾幾滾也打不中一個壇壇罐罐罷了。但是，有兩樣東西，卻深深地吸引住了高華的眼球，一個是李鬼居然有一個大書柜，書柜上竟擺放了四大名著、魯迅、金庸、古龍、路遙、汪國真、海子、余華的著作，也有毛澤東、鄧小平等國家領導的政治理論著作。另一樣東西是李鬼有一個大酒柜，酒柜上擺放著五糧液、茅臺、汾酒、酒鬼酒、二鍋頭、勁酒、乾酒、南詔御酒、雪山清、苦蕎酒等全國的名酒和地方名酒的空酒瓶，高華粗略數了一下，空酒瓶竟有六十多種一百個之多，活脫脫一個酒瓶陳列柜。

“親家，你這是高境界啊！”高華抽出余華的《活著》隨手翻看著，禁不住大聲說。旁邊正在喝茶聊天的幾個人被高華的大嗓門驚住了，齊刷刷向他投來了異樣的眼光。李鬼不覺得奇怪，他端起一杯茶走過來遞給高華，問高華是不是也喜歡讀書、喝酒。高華說，在文聯工作不喜歡讀書是不可能的，但喝酒呢談不上喜歡，只是不排斥罷了。一旦有了共同的興趣愛好和話題，高華和李鬼的話匣子立刻打開了，兩人的話如滔滔河水源源不斷狂瀉而來。兩個人也沒落座，就站在書柜前，邊翻書邊說話，說到開懷處便高聲大笑，至于李建國和趙哥，他倆視無旁人。

這次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談話，讓李鬼真正認識了高華這個年輕人的來龍去脈。高華是個典型的“紅三代”，爺爺是個老紅軍，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打過抗日戰爭，打過解放戰爭，1949年隨劉鄧大軍南下解放大西南時便留在了長征時走過的鶴陽工作，也是在鶴陽認識了當地名流舒氏大小姐后倒插門安了家。高華的父親也是軍人出生，參加過對越自衛還擊戰，后來轉業到鶴陽市公安局工作。高華的母親是老牌中專生，是鶴陽市第四中學的高級語文教師，曾經是鶴陽乃至滇西的名師團隊領軍人物，目前已經退休在家。在如此優越的家庭環境里出生，高華一生下來就掉在了福窩窩里。十八歲時，高華以668分的高分考進武漢大學文學院中文專業學習，畢業后首次參加公務員考試就考進了鶴陽市委宣傳部工作。參加工作不到六年時間，又因工作出色先后被提拔為市委宣傳部辦公室副主任、市文聯副主席。高華的人生可謂順風順水，一路風風光光，燦燦爛爛。

和高華幸運的人生相比，李鬼的人生完全沒有一點可比性，可以說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雖然李鬼的人生經歷也很精彩，且富有一定的傳奇性，但到目前為止也只能用“不幸”兩個字來形容。少年喪父，青年喪母，中年做生意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回到老家渾渾噩噩生活。因為命運的種種不幸，讓李鬼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開始自怨自棄，得過且過的生活。一個人，一旦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抱著自甘墮落的心態過日子的話，那么他就不會在乎自己的生活質量的高低，也更不會在乎別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了。站在雨里，誰還怕被雨淋啊！

就在李鬼和高華兩人忘乎所以高談闊論的時候，李建國和趙哥已經從老街買來了盒飯，招呼他倆吃午飯了。李鬼一點也不客氣，也顧不了今天干親家高華是第一次來認他這個窮親家的門，按理說他應該盡地主之誼做東的，心直口快的李鬼可顧不了這些，他端起盒飯大大咧咧地大吃起來。幾個人邊吃盒飯邊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親家，李書記說你拒絕當建檔立卡戶，能說說是什么原因嗎？”高華吃飯速度快，他吃完飯的時候另外三個人還在埋頭吃飯，他借喝水的間歇突然問李鬼。面對高華的突然問話，正在大口吃飯的李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稀里嘩啦扒完了快餐盒里的最后一口飯后，他才對高華笑了笑說：“我就是不需要，因為村里很多困難家庭更需要。”說完，李鬼還向高華做了個鬼臉。

5

高華又一次走進李鬼家的時候，是距離他第一次認家門后的第三天晚上。這次來李鬼家，他是一個人悄悄從村委會溜出來的，他對趙哥謊稱自己到老街逛逛散散心。高華確實在老街晃蕩了一個來回，對于老街他早有耳聞了，爺爺曾不止一次告訴過高華，紅軍長征經過姜營壩時，曾在老街一棵大榕樹下召開了連級以上政治干部會議，對渡江行動進行總動員。遠遠地，高華看見了那棵大榕樹，他不敢確定那棵大榕樹是不是當年紅軍召開軍事會議處的那棵大榕樹。

那棵大榕樹就在距離云梅生活超市不遠的地方。看見云梅生活超市，高華特意溜進去買了兩瓶五星乾酒和幾包酒鬼花生米、泡雞爪之類的下酒零食。自從三天前從李鬼家出來，高華一直搞不明白，李鬼的生活可以用窮困潦倒這個成語來形容了，他怎么還會拒絕當建檔立卡戶，拒絕領取每個月幾百塊錢的低保金和享受一系列扶貧政策呢？要知道，對于很多貧困邊緣戶的農戶來說，他們是爭得頭破血流，四處托關系也要爭取建檔立卡戶名額的啊！

“你又來勸我當建檔立卡戶？”高華剛敲開李鬼家的門，前腳還沒跨進門，當頭就迎來李鬼冷冰冰的一句話。高華當即表態，今晚不是來開展扶貧工作的，是純粹的私人活動，是來跟你探討酒文化的。聽高華說明來意，李鬼原先板著的臉立刻露出了笑容，急忙熱情地招呼高華進門落座。

“親家，你給知道我為什么最喜歡喝鶴陽乾酒？”高華和李鬼碰杯喝了一口酒后，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問李鬼。不愧是資深酒鬼，李鬼嘿嘿一笑，一語中的回答了高華的問題。李鬼說，高華喜歡喝鶴陽乾酒不外乎有三個原因，一是因為鄉愁情結，喜歡品味家鄉味道;二是乾酒屬清香型白酒，口感好，不上頭，價格實惠;三是家鄉觀念強，支持本土民族企業。

“親家你牛啊！”聽罷李鬼的一番闊論，高華端起酒杯來了個雀子叫，底朝天。作為乾酒公司的文化顧問，高華幾乎對李鬼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想不到這個農村酒鬼窮親家居然是個對酒文化頗有研究的大咖級人物。見高華如此激動，李鬼更來了興趣，也學高華端起酒杯來了個雀子叫，底朝天。咔嚓咔嚓嚼了幾顆花生米后，李鬼繼續談他的酒文化。李鬼說，如今中國的白酒大體上分三個檔次、四種口感，第一檔次主要以貴州茅臺和四川五糧液為代表，茅臺酒是醬香型，五糧液是濃香型;第二檔次的白酒有郎酒、習酒、洋河大曲、瀘州老窖、劍南春、古井貢酒、汾酒、牛欄山、酒鬼酒等N種，第二檔次的酒醬香型的最多，濃香型次之，清香型的最少;第三檔次的白酒最多，有水井坊、雙溝、舍得、孔府、白云邊、董酒、紅星二鍋頭等無數種，第三檔次的白酒最受市場歡迎，因為價格不高，一般老百姓都有能力消費。我們云南地區的人普遍喜歡喝清香型的白酒，比如我們鶴陽乾酒，就屬于清香型白酒中的好酒。

李鬼的酒文化闊論滔滔不絕，讓高華聽得如癡如醉。李鬼更來勁了，繼續高談：“醬香型白酒對身體最好，這種酒的原料特別講究，釀造工藝也很復雜，所以質量好，價格高。按原料來說，大麥、大米釀造的酒營養價值最好，高粱、包谷釀造的酒營養價值最差。如今中國的白酒產業已經高度發達，釀造工藝水平已是全世界一流的。所以喝酒盡量喝正規廠家生產的瓶裝酒，少喝私人作坊釀造的散裝酒。我的喝酒觀是：能喝瓶裝酒就不喝散裝酒。很搞笑，很諷刺，我是個窮困潦倒的酒鬼，哪有資格選擇酒，只有酒選擇我的命啊！”說到這里，李鬼突然停住不語，咔嚓干了一杯酒，情緒也瞬間跌落下來，這次他咽酒的樣子和平時不同，似乎在咽一劑味道極苦的藥。

“生活有多苦，酒就有多嗆，人生漫長，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鬼哥，是時候要改變一下自己了。”高華拍了拍李鬼，他知道李鬼怎么了，一定是李鬼在高談酒文化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悲摧人生和生活窘態而黯然神傷了。是啊！夢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

“兄弟，我的婚姻家庭一塌糊涂，生活一塌糊涂，事業一塌糊涂，改變還有啥意思啊！我想好了，今年春節過后，我就去浪跡天涯，去內蒙古大草原，去甘肅大沙漠，去海南天涯海角，再也不回來了。”李鬼的情緒更低落了，喝酒的頻率也更頻繁了。

“親家，你說的是廢話，純屬廢話！好歹你也是個老牌中專生，是個光榮的退伍軍人，是姜營壩干過大事、見過世面的風云人物。你這種想法是懦夫的表現，是逃兵的行為，有失兵哥哥本色，有失男人本色，差欠！看來你是白喜歡讀余華的《活著》了，連福貴的一丁點堅強、堅韌精神都沒有。”此時的高華，已經臉紅脖子粗，全身像打了雞血一樣，他只顧劈頭蓋臉地罵李鬼。

“兄弟，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李鬼依然是天塌了般的一副絕望表情。的確，李鬼有他自己的思考和擔憂。在沒有明確方向的時候，大多數人都不敢邁出那關鍵的一步。畢竟，李鬼這四十三年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有歡笑，有苦楚，“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道理是誰都可以理解的。

“我發自內心向你承諾，幫你改變，你相信我嗎？”從一開始，高華對待李鬼的態度就是一貫的。自從第一次在李國慶家殺豬宴上見到李鬼那一刻起，高華就默默讀出了李鬼是個有故事的人。第二天，李建國把全村的脫貧掛鉤任務宣布后，當得知頭天晚上一起喝過酒，因酒后滋事被派出所行政拘留的李鬼竟然是自己的掛鉤幫扶對象后，就越發增加了高華要幫助李鬼的責任。因此，他才決定約李鬼的大表叔李國慶一起接李鬼出拘留所的。幾天下來，高華從村干部和村民口中略知了李鬼的人生經歷后，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助李鬼這個窮親家走出人生低谷，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和斗志。

“你的事情其實也很好辦，只要你相信我，按照我的建議去做，我敢打包票，不出兩年，你的生活一定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高華說的沒錯，對于李鬼，高華是有信心幫助他走出窘境過上好日子的。因為有兩個原因是讓高華信心滿滿的理由：一是這次脫貧攻堅工作各級黨委政府出臺了許許多多好政策、好措施，二是李鬼有文化，當過兵，有能力，人生閱歷豐富，也渴望過上幸福的生活。高華分析得沒錯，李鬼和村里的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普通的農民，也不是那些憨聾癡啞或遭遇天災人禍的貧困戶，李鬼現在的窘困狀況是因為遭受一連串不幸事件打擊，喪失了生活信心，自甘墮落，選擇了渾渾噩噩生活而已。

聽高華這么一說，李鬼好像一個迷途的夜行者，經過一番跌跌撞撞的摸爬滾打以后，忽然看見了一線光亮。他呆呆地看著說興正起的高華，仿佛一時之間醍醐灌頂找到了答案。“親家，我聽你的，我愿意當這個建檔立卡戶。”李鬼向高華用力抱拳作了個揖，斬釘截鐵地說。

6

鶴陽市扶貧工作推進會議結束后，高華以乾酒集團文化顧問委員會主任的身份，到位于西龍潭畔的乾酒集團拜訪了乾酒集團董事長金偉光，向金偉光尋求脫貧攻堅工作支持。當然，他不是向金偉光開口要錢，而是為李鬼向金偉光謀一個姜營壩片區的乾酒代理權。知道高華的來意后，金偉光哈哈大笑，說為了這丁點雞毛蒜皮的事，打一個電話就可以了，何必親自勞駕一趟，一定是還有其它的事情需要幫忙吧？

見金偉光一語中的猜中了自己的心思，高華不再顧慮什么，一股腦地向金偉光說出了他此行的其他目的。高華說，沙溝村年輕富余勞動力過剩，想請乾酒集團幫忙解決一下剩余勞動力的就業問題。再是沙溝村有一千多畝肥沃的山坡地，他計劃動員村民種植啤酒大麥，為乾酒集團提供釀酒原料。聽完高華的話，金偉光略微沉思了一會兒對高華說，按理說這兩個問題對我們公司來說都是絕對的好事，但我不能立刻明確的答復你，我要先安排人力資源部摸一下目前公司人力資源情況，得根據人力資源用工需求情況來力所能及解決你們村剩余勞動力的就業問題。我雖然不能保證沙溝村所有剩余勞動力都解決，但部分剩余勞動力是可以解決的。至于種植啤酒大麥，我是舉雙手歡迎，前提是我們原料部需要先到沙溝村實地查勘一下水土氣候資源情況，形成可行性報告后才能做決定。如果水土氣候資源達標的話，我們可以簽訂一份戰略性合作協議，同時擬定一個啤酒大麥收購保護價協議，你們沙溝村種多少啤酒大麥，我們乾酒集團就收購多少啤酒大麥，保證做到應收盡收。

聽金偉光這么一說，高華簡直樂壞了，此次拜訪金偉光，他本來只抱一個希望的，沒想到其余兩個希望也有了眉目。談完沙溝村的扶貧事宜之后，金偉光和高華又商議了一下乾酒集團文化顧問委員會年度會議召開事宜和乾酒集團成立七十周年慶典活動籌備事宜之后，才樂呵呵地拉著金偉光托他捎給李鬼的幾件宣傳樣酒驅車趕回姜營壩。他要把這些天大的好消息帶給親家李鬼，帶回沙溝村。

“鬼哥，這些都是乾酒集團的新牌子酒啊！包裝這么精美，口感一定不錯吧！要不我們開一瓶嘗嘗？”楊波仔細翻看著李鬼房間里擺放整齊的幾件乾酒樣酒并打起了這些酒的主意。

“你休想打這些樣酒的主意，過幾天我要用它們去開辟市場呢！你渴酒的話，那邊塑料桶里有，正宗西邑大麥酒，也不錯呢！”昏黃的燈光下，李鬼只顧翻看他的《營銷的藝術》一書，頭也不抬的斬釘截鐵回絕了楊波的慫恿。

“鬼哥你真是越來越小氣了，像變了個人似的，給處得成了？不就一瓶酒嗎？我們又不白喝你的，喝了才曉得這個酒好喝不好喝嘛！再說了，你不是要做宣傳嗎？我們喝了才好理直氣壯的幫你去外面宣傳啊！潘三，你說我說的話對不對？”楊波繼續他的慫恿，還不忘向一旁的潘三使眼神，拉潘三一起慫恿李鬼喝樣酒。

“是啊！鬼哥，楊波說的沒錯，我們先開一瓶嘗嘗，如果酒好喝的話，我們也好出去給你做宣傳嘛！要不我就去云梅超市買點下酒菜來開一瓶試試？”不愧是哼哈二將，潘三和楊波的配合簡直絕了。

“說好了噶！只準喝一瓶。你們兩個喝，我戒酒了，不參加。”在楊波和潘三的一再慫恿下，李鬼終于被兩人說服了，同意開一瓶樣酒嘗嘗。李鬼同意后，楊波和潘三開心極了，潘三一溜煙飛奔出去買下酒菜，楊波則反客為主去洗杯子拿酒倒酒。

“好酒，真是好酒，可惜我們兩個人喝悶酒沒意思，干脆我們玩夢幻三批吧！鬼哥你不消當莊陪我們玩一下給得？”楊波和潘三每人喝了幾口，覺得沒意思，楊波又開始慫恿李鬼參加喝酒。

“鬼哥，你賣酒就得掌握酒的口感和品質，如果你沒喝過自己賣的酒，以后怎么理直氣壯的去市場上推銷酒啊！”潘三也添油加醋勸李鬼喝酒。

潘三說的話也有一點道理，沒喝過自己賣的酒，怎么去營銷啊！再說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喝一點吧！一來為了熟悉一下乾酒新牌子酒的口感品質，二來為了兩個難兄難弟的一番良苦用心。李鬼的最后一道防線終于被楊波和潘三瓦解了。

“悶三下！”“看六下！”“全打開！”“喝，喝，喝！”依然是夢幻三批撲克游戲，依然是三個人你來我往輪流坐莊。三個人的這場嘗新酒喝得真夠嗨的，不知不覺三個人又酩酊大醉了，東一個西一個躺在李鬼家的床上和沙發上直到天亮。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地上不止倒著一個空酒瓶，而是四五個。

“李鬼！李志強，你真是一個大酒鬼！一個爛泥巴扶不上墻的醉鬼！”高華氣急敗壞地罵李鬼，“這是金董事長好心帶給你的宣傳推廣用酒，不是給你胡吃濫喝的，你看看這幾天你們喝了多少酒了？”罵到動情處，高華狠狠地把桌子一掀，桌子上的酒杯、酒碗和空酒瓶噼里啪啦落到地上，砸得稀巴爛。

“親家，您消消氣，我的確錯了，我一定改，一定改！請您原諒我，原諒我！”李鬼反反復復求高華原諒。高華不理李鬼，卻把矛頭指向了另一邊的楊波和潘三：“楊波、潘三，你兩個壞狗藥，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慫恿李志強喝酒，你們兩家給是不想當建檔立卡戶了？不想領低保金了？是不是？”

“高書記，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我們這一次吧！我們知道錯了！”見高華要取消他們兩家的建檔立卡戶資格，楊波和潘三急了，急忙向高華說好話求饒。趁高華不注意的時候，機靈鬼楊波還偷偷拉了拉李建國的衣服，拼命使眼神請他向高華說情。

“你們三個還不趕緊向高書記發誓戒酒，保證以后好好做事，勤儉持家脫貧奔小康！”李建國狠狠地對李鬼三人說。

“楊波和潘三口頭保證可以，但李志強不可以，你必須向我和李書記寫一份紙質保證書！”很明顯，高華主要針對對象是他的親家李志強。他對李鬼還不放心。

高華、李建國兩個書記心里都很清楚，李鬼、楊波、潘三三家的貧困根源不在于智力和勞動力，而在于嗜酒如命和得過且過的生活態度，只要想辦法讓他們戒了酒，他們三家在計劃的時間里脫貧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其實他們本來是不知道李鬼三人偷偷喝酒的事的，那天李建國去云梅生活超市買東西，李云梅告訴他李鬼三人連續幾天都窩在李鬼家喝酒，因此李建國才和高華商議到李鬼家突然襲擊，治治他們。

自從向高華、李建國寫出保證書，承諾戒酒的那個晚上起，李鬼果真一狠心把酒斷了，以前那個整天酒氣熏天，蓬頭垢面，胡子拉碴，邋邋遢遢的李鬼一下子像變了個人似的，曾經那個英武帥氣的李志強漸漸回到了沙溝村男女老少面前，著實讓全村人吃驚不小，刮目相看。

7

這天中午，李鬼正在落漏河邊潘三家的蒜田里幫潘三摘蒜薹，兩個人在蒜田里有說有笑邊摘蒜薹邊吹著黃殼子的時候，突然接到了高華的電話，說信用社來沙溝村調查建檔立卡戶貸款事宜，讓他火速趕到村委會開會。撂下一把蒜薹，來不及和潘三打招呼，李鬼邁開腳步就向蒜田外跑。殊不知，齊腰深的大蒜絆住了李鬼的腳，他一邁腿，整個人就四仰八叉摔倒在蒜田里。“奇怪了，潘三，你家大蒜愛上我了吧！”李鬼笑呵呵地爬起來，還不忘自我幽默一下。“鬼哥，會開完還回來幫我摘蒜薹嗎？今天的工錢咋個算？潘三問李鬼。”“今天送你一個人情，不收你工錢啦！”跑出蒜田好遠了，李鬼才對潘三說。

李鬼一口氣跑到村委會的時候，村委會大院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幾個穿職業裝的銀行工作人員正坐在大青樹下和高華及幾個村干部喝茶聊天，見李鬼到來后，高華便拉著他和信用社楊主任認識。“楊主任，這位就是我剛才向你們說的李志強，我親家，姜營壩的傳奇人物。”“聽說過，聽說過，李鬼，鬼爺嘛！”楊主任一邊和李鬼握手，一邊笑嘻嘻地說。

當所有建檔立卡戶戶主到齊后，由高華主持的沙溝村委會脫貧攻堅扶貧貸款工作座談會開始了，首先是村委會李建國向信用社一方介紹了沙溝村委會村情、脫貧攻堅工作開展情況，以及四十五戶建檔立卡戶情況。隨后是姜營信用社一個年輕人宣講信用社金融扶貧惠農政策。最后是信用社楊主任講話，他重點說了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此次開展脫貧攻堅扶貧信貸工作是信用社在脫貧攻堅戰中履行的社會責任，不以商業為目的，是帶著政治使命開展信貸工作的。二是所有建檔立卡戶只要有發展項目資金需求，信用社都會給予無息長期的貸款政策扶持。

楊主任剛說完，李鬼就帶頭鼓起了掌，隨后整個會議室都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會議結束后，信用社工作人員開始分組登記建檔立卡戶貸款報名信息。在高華的陪同下，楊主任親自為李鬼登記信息，并向他了解相關情況。當高華提出李鬼需要貸款二十萬的時候，楊主任一下子愣住了，說李志強做乾酒代理的項目雖然很好，但扶貧貸款最高只能貸十萬，另外十萬只得另想辦法了。高華急了，說楊主任你就對李志強特殊照顧一下，整個沙溝村，就數李志強有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希望，無論如何也要幫助他。楊主任思索了片刻，說另外十萬塊錢可以用擔保貸款的方式解決，但李志強的自我擔保能力不足，利息也不低。聽楊主任這么一說，高華立刻轉憂為喜，說他可以作李鬼的擔保人。楊主任問他是否考慮清楚了，高華說，考慮清楚了。一旁的李鬼雖然插不上話，但心里溫暖極了。

當信用社楊主任一行和所有建檔立卡戶離開村委會以后，高華把李鬼留了下來，和幾個村干部一起繼續商議李鬼的脫貧項目啟動相關事宜。至于李鬼的脫貧項目，經過商議，大家初步形成了統一的意見，決定把老街黨員活動中心空置的三間房間租借給李鬼開乾酒批銷店。大家還建議李鬼買一輛二手小卡車送貨，再請他大表叔李國慶來幫他看店，打理日常業務，李鬼主要負責外線營銷、送貨、收款等事宜。

從村委會出來，李鬼感到全身神清氣爽舒服極了，動情處居然舞動手腳扭起了他最擅長的霹靂舞，還一路哼起了汪峰的勵志歌曲《光明》：

“當灰燼查封了凝霜的屋檐/當車菊草化作深秋的露水/我用固執的枯藤做成行囊/走向了那布滿荊棘的他鄉/當大地鋪滿了悲泣的落葉/當杜鵑花化作遠空的霧靄/祝福我吧/我最思念的親人/那就是我向你告別的身影/也許迷途的惆悵/會扯碎我的腳步/可我相信未來會給我一雙夢想的翅膀/雖然失敗的苦痛/已讓我遍體鱗傷/可我堅信光明就在遠方。”

2018年臘八節這天，李鬼的姜營乾酒批銷店隆重開業了，乾酒集團、信用社、扶貧辦、沙溝村委會等相關單位的一眾領導紛紛蒞臨現場為李鬼揭牌。附近村寨的幾支群眾舞蹈隊也自發前往開業現場為李鬼助陣，李鬼的姜營乾酒批銷店開業現場，可謂是歡天喜地，喜氣洋洋，開業大吉的熱鬧景象。

李鬼的姜營乾酒批銷店位于老街大榕樹下黨員活動中心閑置的三間空房里，作為沙溝村第一個濃墨重彩的建檔立卡戶創業典型，沙溝村黨總支開會研究后決定把老街黨員活動中心臨街閑置的三間空房租借給李鬼使用，一是為了扶持李鬼創業，二是為了樹立建檔立卡戶光榮創業的典型，以帶動沙溝村更多的建檔立卡戶自力更生創業脫貧致富。

當天，同時還有兩件喜事降臨沙溝村。李鬼的姜營乾酒批銷店開業典禮結束后，一眾領導又移步來到沙溝村委會，舉行了乾酒集團與沙溝村戰略合作框架協議簽訂儀式。儀式上，乾酒集團副總經理張薇與沙溝村委會主任楊燦國簽訂了人力資源合作和啤酒大麥種植兩份合作框架協議。兩個協議約定，春節過后，沙溝村向乾酒集團輸送首批20個以建檔立卡戶為主的勞動用工，每年沙溝村為乾酒集團種植1000畝啤酒大麥。乾酒集團和沙溝村的“企業+農戶”訂單式扶貧之花在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區悄然盛開了。

8

這天黃昏時分，有五個陌生男人氣勢洶洶涌進云梅生活超市，好長時間也沒有出來。正在和大表叔結賬的時候，李鬼的微信突然嘀的響了一下，一看是李云梅發來的，信息只有兩個字“救我”。快報警！李鬼一看勢頭不對，對大表叔說了一句后，便往對面的云梅生活超市沖過去。

李鬼沖進云梅生活超市的時候，只見李云梅眼含著淚水坐在收銀臺里面，那五個陌生男人兇神惡煞的在收銀臺外面圍著她。“阿梅，發生什么事了？”李鬼問李云梅。李云梅說，這群人來我超市搶錢。

“老板娘，你這么說就不對了啊！什么是搶錢，我們是來要你家老公范建強欠我們的錢。你看白紙黑字紅手印的欠條不就擺在你面前嗎？”一個戴眼鏡，穿灰色格子西裝，操東北口音，看似頭目的男人說。

順著眼鏡男人手指的方向，李鬼看見了那張所謂的借條，他拿起來看了看，發現這張十萬元的欠條是兩年前寫的，欠條上只有借款日期和還款日期，還款期限只有一個月，借款人名字是李云梅前夫范建強，范建強的名字上有一個鮮紅的紅手印，略懂法律常識的人都明白，這是一張有問題的借條。

“你們看，范建強已經和我離婚了，他現在在監獄里勞改，你們去監獄里找他要吧！找我沒有用。”李云梅說著，把一本離婚證書狠狠地摔在了收銀臺上。

“對！老板娘已經和范建強離婚了，你們不應該來找她要錢。”李鬼客氣地對幾個人說。李鬼清楚，李云梅的老公因為嗜賭如命，欠下了很多賭債。這筆錢說不定就是在哪次賭場上借的放水債。放水債是賭場上的一種非法借貸行為，一旁是賭紅了眼的賭徒，一旁是提著一摞摞現金的放水人，如果哪個賭鬼輸紅了眼想要扳本的話，放水人就會善意的向他借錢。錢是現金，借條是現成的，只需要填身份信息和借款金額就行，然后簽字按手印。一切辦妥只需要幾分鐘時間，錢就到手可以豪賭一把了。如果手氣好的話，當天可以扳本，還了水債。如果賭運差的話，對不起，你從此成了背負高額債務的窮鬼，那些利滾利、息滾息的債務會讓他傾家蕩產、妻離子散。最要命的是，那些討債的人會整天在家門口轉，一有機會就到債主家中，軟硬兼施逼人砸鍋賣鐵還錢，甚至帶到野外打罵折磨。李鬼開飯店風光那幾年，也曾被人拉到“三不管”地帶的樹林子里賭了幾次，他親眼見過賭場上放水債的過程。還好，他對賭博不感興趣，因此沒有陷進去。李鬼一眼就看出來，李云梅老公的這筆債一定是賭場上的放水債，也許不只是這一筆，興許是欠賭債過多后，他才鋌而走險去運海洛因被抓的。

“你是她什么人？如果是來幫忙的話，就想辦法替老板娘還了這筆錢，如果是找茬的話，就乖乖從這里快點滾出去，別耽擱我們辦事。”眼鏡男人強硬地對李鬼說，其他兩個人也怒目圓睜，氣勢洶洶地看著李鬼。

“我和老板娘是同村人，我勸告你們好好學一點法律知識，你們以這種方式來討債是違法的。再說了，欠你們錢的不是李云梅，是他前夫范建強，你們應該去找他要。”被幾個人一嚇唬，李鬼的血性脾氣瞬間爆發出來，也不甘示弱地瞪著幾個討債的人。見這陣勢，李云梅有點害怕了，她悄悄拉了拉李鬼的衣服，提醒李鬼不要強硬，小心吃虧。

“鬼知道你們兩口子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但這個超市是范建強開的，屬于你們共同財產沒錯吧！老板娘，我再問你一次，今天你到底還錢還是不還。”眼鏡男子以近乎獅吼的語氣問李云梅。此時的李云梅，已經被這陣勢嚇得躲到了李鬼身后，哪還敢出聲啊。“不還！”倒是李鬼果斷的替李云梅作了回答。

“大哥，看樣子這家伙就是來搗亂的，給他點顏色看看吧！”其中一個虎背熊腰操昆明口音的漢子挽起袖子迫不及待地準備靠近李鬼，就等眼鏡男的命令了。眼鏡男不假思索，瞇起眼睛點點了頭。得到眼鏡男的動手許可后，熊腰漢子如同吃了興奮劑，揮舞雙手就向李鬼撲過來。哪曾料到，李鬼不是吃素的，他的五年軍旅生涯可不是白混的，當熊腰漢子的拳頭距離他身子還有三十公分距離的時候，他飛起一腳狠狠踢出去。“啊！”熊腰漢子一聲慘叫，雙手蒙住襠部便癱倒在地上。

熊腰漢子的慘叫聲令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差不多幾十秒鐘后，眼鏡男等四個人才從熊腰漢子的呻吟聲中反應過來。一開始，他們以為發出慘叫聲的是李鬼，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災樂禍的樣子，殊不知在地上慘叫卻是熊腰漢子。“大家一起上！”眼鏡男怒了，隨著他的手勢，另外三個人成扇形向李鬼包抄過來。李鬼見勢不妙，隨手從柜臺上抓起兩瓶啤酒用力在半空中猛地互擊，砰的一聲，啤酒和碎玻璃散落一地，兩個尖牙利齒的破啤酒瓶立刻成了李鬼手里最有威力的防身武器，直嚇得眼鏡男四人急忙往后退了幾步。

雙方正在僵持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傳來。“警察來了，快閃！”眼鏡男大叫一聲，帶頭就往門外沖。跟著眼鏡男，其余人員誰也顧不上還在地上呻吟的熊腰漢子，倉皇失措地向門外逃竄而去。當李國慶帶著楊鎮等一眾警察沖進云梅生活超市的時候，眼鏡男等幾人早已經逃之夭夭，只有被李鬼踢翻在地的熊腰漢子乖乖束手就擒。

李鬼出名了，成了人人翹大拇指稱贊的見義勇為英雄。幾天來，姜營壩村村寨寨，大街小巷乃至鶴陽市、滇西北都有人在傳揚李鬼勇斗黑幫，協助警方破獲黑社會組織大案的英雄事跡。媒體記者一波又一波地來采訪他，各級黨委、政府紛紛對他進行表彰獎勵。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現在的李鬼簡直是酷斃了，霸屏了。

9

一次不經意間的英雄救美事件，桃花運和財運雙雙降臨到了李鬼的頭上，給他的人生帶來了顛覆性的翻轉。順其自然的，李云梅成了他的妻子，在夫妻倆起早摸黑，風雨兼程的共同努力下，李鬼的乾酒銷量呈井噴式增長態勢，不到兩年時間，已躋身乾酒集團代理商銷量前十名的佳績。面對突如其來的成功，李鬼夫婦沒有滿足于現狀止步不前，而是趁勢而上又向乾酒集團爭取了永德、賓陽兩個地區的乾酒代理權，把乾酒銷售事業做出了姜營壩，做到了滇西北。大表叔、潘三、楊波、二愣子等十多個同村親友，也成了李鬼夫婦的員工。

十月十二日這天中午，正在店里忙活的李鬼突然接到高華的電話，讓他十六號以前趕回鶴陽，十七號去市里參加鶴陽市脫貧攻堅表彰大會。高華說，沙溝村三喜臨門，村委會和他們兩親家都被市委市政府表彰了，沙溝村被評為全市脫貧攻堅工作先進村，李鬼被評為全市光榮脫貧戶，高華被評為優秀扶貧工作隊長。李鬼從高華打電話的聲音里聽出來，高華說話的語速飛快，顯然是很高興的樣子。末了，高華還叮囑李鬼，到家以后聯系聯系，兩親家好久沒有聊天了，破一下酒戒，好好喝兩杯，聚一聚。

這樣的好消息，不止高華一個人高興啊！其實，李鬼比高華還要高興一萬倍也不止呢！遇見高華之前，李鬼整天酒氣熏熏的，活得像鬼一樣，人見人煩，就連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自從遇到高華之后，他的生活、他的人生徹底改變了，事業，婚姻，命運，好像是哪一位導演精心彩排好了的戲一樣，水到渠成就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當然，一切好運的來臨，除了他自己奮發改變以外，最關鍵的因素是遇到了高華這個生命中的大貴人，是高華這位伯樂識出了李鬼這匹千里馬，并揚手加鞭送千里馬奔上了疆場。其實，高華何止是他李鬼的大貴人，也是整個沙溝村的大貴人。因為高華，沙溝村所有建檔立卡戶在短短三年時間里相繼脫貧致富，許多富余勞動力都被他找關系轉移到乾酒集團、黃金公司、工業園區等廠礦企業上班當了工人。萬畝啤酒大麥種植基地、黑蒜專業種植合作社、柑橘專業種植合作社、旱鴨專業養殖合作社，如雨后春筍般從沙溝村冒出來，成為沙溝村村民致富奔小康的支柱產業。

接罷電話，李鬼和店長楊波簡單交代了一下工作后，便啟動了剛買的雪佛蘭開拓者越野車，一腳油門沖出了永德市區，往兩百公里外的姜營壩趕。永德市和鶴陽市，中間隔著一條日夜奔騰的金沙江，分別隸屬于麗江和大理，都是茶馬古道上的文化重鎮。李鬼回家的路，就是從金沙江東岸沿著江南下到大永公路金沙江大橋，過橋后又沿著金沙江西岸北上三十公里，再沿金沙江支流落漏河北上五十公里達鶴陽市姜營壩。到達金沙江大橋橋頭的時候，李鬼停下車稍作短暫休息，他從車子里走出來，扶著橋欄桿欣賞江景。此時的金沙江大橋上，秋陽高照，涼風習習，江濤滾滾，好不令人心曠神怡，李鬼情不自禁竟然放聲吟誦起了明代文學家楊升庵的《臨江仙》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李鬼一路風馳電掣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太陽落山時分。他停好車子走進家門，發現李云梅正在廚房里的灶臺上切菜，他便悄無聲息地摸進廚房，從身后一把抱住了李云梅，被嚇一跳的李云梅掙脫李鬼的環抱，讓他趕快打電話給高華和大表叔來吃晚飯。

經李云梅一提醒，李鬼立刻放開了環抱李云梅的雙手，急忙走出廚房到院子里給高華和大表叔打電話。他邊打電話邊在院子里轉悠，欣賞他們的新家。李鬼和李云梅結婚以后，夫唱婦隨，恩恩愛愛，事業紅紅火火，財源廣進，只三年多時間，夫妻倆就賺了兩百多萬元，不僅還清了信用社的二十萬元貸款，還拆了老屋，建了一棟漂亮的新式洋房。花臺、假山、水池、花草、樹木，一應俱全，儼然大富之家的后花園。打完電話，李鬼拿起水管澆花，他把水管口使勁壓癟，晶瑩剔透的自來水像雨點一樣呈傘狀噴灑出去，落在花草樹木上，像一顆顆迷人的珍珠，十分惹人喜愛。此刻的李鬼，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幸福生活正像怒放的花兒一樣開放著。

當李云梅做好最后一道硬菜——醬燴豬臉的時候，高華和李國慶仿佛掐著時間一樣同時到了李鬼家，高華隨手還提了兩瓶五星乾酒。李鬼說：“親家，你到乾酒經銷商家吃飯還自帶乾酒，分明是在打主人家的臉啊！”高華不以為然，說我這兩瓶五星乾酒可是儲藏了十五年的年份酒，你估計有不起。高華說得沒錯，十五年的年份乾酒，李鬼確實沒有，畢竟他做乾酒經銷商也只有短短的三年多時間。

“云梅，我給曉霞帶了一罐蜂蜜！”大表叔李國慶把一罐蜂蜜遞到李云梅手里。李云梅說，曉霞可喜歡吃大表叔養的蜂蜜了，可惜曉霞在昆明讀書沒有回來，明天就快遞過去給她。范曉霞是李云梅和范建強生的女兒，今年二十歲，在昆明讀大三，自打記事起，范曉霞就對惡習滿身的范建強不待見。讀高中的時候，范曉霞還曾勸過李云梅和范建強離婚，后來范建強運海洛因被抓了，也是她一再規勸，李云梅才毅然決然和監獄里的范建強離了婚。對于李云梅和李鬼的結合，范曉霞是舉雙手贊成的，特別是聽說了李鬼勇救李云梅的事跡以后，她對李鬼更產生了好感，也是在她的努力撮合下，成就了李鬼和李云梅的美好婚姻。

落座，上菜，上酒，李鬼的私家宴會在天黑時分如約開始了。自從三年前發誓戒酒的那個晚上起，李鬼確實信守諾言，再也沒有爛醉如泥的喝過酒了。即使是在平時跑業務的時候，一些客戶勸他喝酒，李鬼都會以身體有病不能喝酒為由婉言謝絕了。鬼爺你賣酒不喝酒，給是你的酒有毒？有些客戶喝高了總會如此刺激李鬼，可無論客戶怎么刺激他，或強行壓他酒，李鬼也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而已。李鬼戒酒的這點定力，確實讓很多熟悉他的人感到佩服，都說李鬼簡直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今天，李鬼喝酒雖然破了他向高華許下的戒酒誓言，但和三年前的戒酒誓言是有區別的，之前戒酒主要是避免喝酒荒廢人生。而今天喝酒純屬為了他和高華之間的感情和友誼，即使酩酊大醉酒醒以后，他依然會挽起袖子在新的一天加油奔跑。

醬燴豬臉、油炸螞蚱、豬肉生皮、蘸水青菜、鬼火綠，一桌豐盛的姜營壩佳肴，兩瓶陳年五星乾酒，一堆掏心窩子的話，再加上李云梅在一旁不停地倒茶水，李鬼、高華、李國慶三人的這頓飯，吃得好不開心。當酒喝到月上三竿，酒見瓶底，剩下最后一杯的時候，三個人索性端起酒杯唱起了兩年前高華為乾酒集團作詞的《乾酒歌》：

“端起碗來把你想，拿起煙鍋把你望，吃起飯來想起你，無菜飯也香。鶴陽乾酒，敬朋友。鶴陽乾酒，香飄彩云南。賓朋八方來，乾酒結友情，朋友來相聚，千杯喝不夠，斟滿乾酒，爽爽的醉一回。”

10

十月十七日早上，沐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李鬼駕駛他的雪佛蘭開拓者越野車，拉著高華、李建國兩人從沙溝村委會啟程，前往鶴陽市參加脫貧攻堅工作表彰大會。一路上，三個人有說有笑，天南海北地閑聊著。他們一會兒聊脫貧攻堅工作，一會兒聊鄉村振興工作，一會兒聊新冠肺炎疫情的事，一會兒又聊國內外發生的事。不知不覺，李鬼一行已經駛離山路十八彎的鶴姜公路，駛入了風景迤邐的上鶴高速公路。由于會議在下午兩點半召開，時間很充裕，李鬼便一直保持著合規的車速穩步前進。

“高書記，我跟你說一個事，明年二月份村委會換屆，我不參加沙溝村總支部書記和主任的選舉了。昨晚上，我兒子又打來電話催我去下關幫他們照看孩子。我已經推了兩年了，再推的話，孫子、兒子、兒媳婦都不理我了。”三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談論著美國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時候，李建國突然對高華來了這么一句。

“李書記你放定時炸彈啊！炸得我不知所措。”高華吃驚地問李建國。李建國說他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已經干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應該退位讓有能力的年輕人上陣了。再說，兩年前老伴去世后，兒子就讓他到下關生活，幫忙帶孫子，他都以村上脫貧攻堅工作事多走不開為由推脫了。高華是沙溝村第一書記、駐村扶貧工作隊長，李建國第一時間向他說不參加村委會干部換屆選舉，于公于私都不是小事。對于李建國，高華對他是十分認可的，一個老共產黨員，講原則，講政治，做事認認真真，踏踏實實，關心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頗受全村群眾的信任。自從三年前被市委組織部派到沙溝村駐村扶貧那天起，李建國和他就配合得十分默契，只要是高華提出的建議，李建國一定百分之百贊成，并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和優勢，竭盡所能為高華做好群眾思想工作，促使各項工作措施的有效落實。這幾年，沙溝村扶貧工作能夠有聲有色開展并取得今天的佳績，除了高華功不可沒之外，和李建國的密切配合和辛勤付出也是分不開的。

“李書記，你要是離開沙溝村的話，沙溝村就少了一只領頭羊了，我們沙溝村的損失也太大了吧！”李鬼一邊開車，一邊扭頭對身后的李建國說。李建國則用雙手把李鬼的頭扭回前面讓他好好開車，說：“這個地球離開誰它照樣轉，沙溝村離開我李建國照樣要向好發展。再說了，現在沙溝村年輕的、有能力的多了去了，從來不缺領頭羊，你李鬼不就是一只最優秀的領頭羊嗎？”說完，李建國哈哈大笑起來。

“李書記你損我啊！我黨員都不是，哪有資格干沙溝村總支部書記啊！”李鬼說的沒錯，他目前還不是正式黨員，雖然兩年前在高華和李建國的動員下向沙溝村黨總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但按照入黨二十五個步驟標準，他現在只是預備黨員，至少還要半年多時間才能轉為正式黨員，就是李鬼坐火箭也趕不上村委會換屆選舉了。

李鬼和李建國說話的時候，高華一直沉默不語，像在聽他們說話，又像在想著心事。李建國不參加換屆選舉的事，確實令高華陷入了沉思，作為沙溝村第一書記，他不得不對李建國提出的問題有所思考，保證村委干部換屆選舉工作順利進行也是他的工作職責之一。之前李建國曾向鎮黨委提出過辭職，但都被鎮黨委政府領導勸住了。李建國的家庭情況確實特殊，他兒子兒媳婦都在下關工作，這幾年孫子一直請保姆照管，翻年過后孫子就要讀一年級了，確實需要他過去照管。從私人感情來講，高華是希望李建國去下關生活的，一來李建國可以照管孫子，二來可以和兒子全家團聚盡享天倫之樂，三來他一個人在老家生活，兒子、兒媳也不用老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時不時的抽時間趕回姜營壩看他。

不知不覺間，李鬼一行走完上鶴高速公路駛入了老大麗公路，開始緩緩下坡進入鶴陽壩子。由于沿途村莊多，來往車輛多，交叉路口多，李鬼更加放慢了車速。十月，鶴陽壩子一派金黃色的景象，在秋天的天空下顯得格外迷人。不遠處，一群戴著鴿哨的鴿子，在繞著圈飛翔，鴿群身后是一長串悅耳動聽的鴿哨聲和飄飛的白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李鬼突然聽到后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車笛聲。正在閉目養神的高華也聽見了，他把頭伸出車窗往后看了一眼，急忙大叫：“親家，快點讓車，后面的卡車好像剎車失靈了。”李鬼也發現了，他一邊急忙往右打方向盤，一邊腳踩油門加檔使勁往前沖，不料沖了三百多米遠，一輛慢騰騰的老年代步車突然出現在路中央，后面是剎車失靈的卡車，前面是車速慢如蝸牛的老年代步車，李鬼和高華心急如焚心吊到了嗓子眼上，李鬼腳踩油門，緊握方向盤，高華拼命地按喇叭。就在李鬼的車即將成功超過完成靠右并道的老年代步車的時候，只聽“咣當”一聲，卡車不偏不斜正正的撞在了李鬼車上，把李鬼的開拓者撞得直往前飛。

一場飛來橫禍就這樣不可避免的降臨到了李鬼、高華、李建國三人的身上。當交警和救護車趕到現場的時候，李鬼三人已經被卡車司機和老年代步車里的老大爺從翻倒的車里拖了出來。除了高華雙腿無法動彈之外，李鬼和李建國似乎沒啥大礙，還能正常的說話和走動。

“高華的家屬在嗎？請過來一下。”李鬼、李建國急忙向喊話的醫生圍攏過去。醫生說，高華傷勢很嚴重，雙腿呈粉碎性骨折，建議立刻轉到州醫院治療。“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李鬼一遍遍問自己。李建國勸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責怪誰都沒有用，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趕快去辦理轉院手續，千萬不能耽擱高華的最佳治療時間。李鬼在為高華辦理轉院手續的時候，高華的妻子和父母急匆匆趕到了醫院。他們雖然很焦急，卻沒有一絲怒氣，沒有一句怨言，高華父母和妻子的態度，越發增加了李鬼的愧疚感和負罪感。

急救室病床上的高華一直清醒著，盡管雙腿鉆心的疼，他卻還關心著李鬼和李建國的傷勢。當兩人的體檢報告出來確定沒什么大礙后，他還笑呵呵地安慰家人和一旁的李鬼和李建國，叫大家不要為他擔心，仿佛傷勢嚴重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就在李鬼和李建國用擔架抬他進救護車的時候，他還一再囑咐李鬼、李建國要按時去參加脫貧攻堅表彰大會，不能因為他的腿傷而讓光榮的沙溝村缺席會議。

當拉著高華一家的救護車緩緩駛出鶴陽市人民醫院大門的時候，李鬼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要不是李建國拽他的手，他一定會放聲大哭起來不可。“走，李書記，我們去開會領獎！”抹了一把眼淚，李鬼邁開步子向醫院大門外跑去。

編輯手記：

《酒神曲》就是一曲脫貧攻堅的美妙音樂，主人公李鬼因為生意失敗、妻離子散，對生活失去信心，用酒精麻痹自己，破罐子破摔，讓自己成為村里的酒鬼和扶不起的貧困戶。他的新幫扶人——市文聯的副主席高華，在聽說了他的人生遭遇后，發現他并不是不能脫貧的。他以各種方式和李鬼交心談心，發現李鬼有深厚的酒文化后，為他爭取到乾酒代理的項目，還為他擔保獲得了國家扶貧貸款。高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和真心真情終于讓酒鬼李鬼重新振作，憑著自己的努力脫貧致富，還獲得了新的愛情，成為沙溝村扶貧工作的先進典型。小說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李鬼從得過且過的酒鬼到后來的脫貧典型是和高華這個真心、真情的幫扶干部分不開的。著名作家關仁山說：“認知新時代，首先要懂得新時代的特征。” 新時代特征最明顯的就是現實題材作品。小說把筆觸瞄準了當下的扶貧和鄉村振興，把鄉村里的人和事變得豐富而立體，李鬼就是頹喪和勵志的矛盾體（他有知識有文化但卻因為磨難而自暴自棄）;高華就是作者理想的扶貧干部（他熱情、真心，深入農村和幫扶人內心，因地制宜、因人施策）。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既展現人性的弱點（李鬼），又弘揚了正面精神價值（高華），讓人物顯得合理而真實，更加襯托出大多數像高華一樣腳踏實地、鞠躬盡瘁的扶貧干部的整體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