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周榮,也不記得是哪年了。但是有一次,應該是孟繁華老師對我說,他有個學生周榮,名字聽起來有點像男生,卻是個女生,很優(yōu)秀,很有前途。我的理解是,孟老師是在向同行推薦自己的學生,我理解他的用意,也就留心上了周榮的文章。于是,在2018年的北京論壇上,我就見到了周榮真人。那次會議是孟老師以北京文藝評論協(xié)會主席的身份,參與主持邀集的北京文藝論壇活動。十多年來,我已經(jīng)參加過多屆北京文藝論壇了,包括賀紹俊、陳曉明、張清華、張檸、陳福民諸位京中老友和如我這樣的外省客人,得以有機會相聚言歡,不勝快哉。待我調任南京大學工作不久,也有幸接待過論壇南下來寧的活動。但這一次卻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孟老師邀請的嘉賓已經(jīng)多數(shù)不是老友,半數(shù)左右倒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了。季節(jié)已經(jīng)入冬,北方的霧氣彌漫在空氣里。德高望重的孟老師在為年輕人熱情搭臺,見面時他再次和我提到了周榮。這一次我看到了小周的老練處,她在演講時的沉穩(wěn)和睿智,顯露出了一個專業(yè)研究者的氣度和自信。我有點兒意外了,這個女生真有點兒乃師的風采啊。我在會場全程聽完了她的演講,對孟老師說,你的這個學生前景可觀。
以我后來漸多的對周榮文章的閱讀,有個明顯感覺,她和同齡年輕批評家的不同點,在于穩(wěn)重里見出的犀利,或者說兼有著大格局著眼的穩(wěn)重和細微處辨析的犀利。她能把握住對象論題的基本價值面,從而顯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同時在具體分析論述中,既能深入肌理和隱幽,又不失分寸感。前者體現(xiàn)出她的宏觀概括能力,后者則是文本解讀的經(jīng)驗展開。用性別修辭方式來說的話,周榮的文章和行文邏輯具有男性的力度和特質。這使她剛柔相濟,別樹一幟。
她是東北的批評家。至少是近十幾年來,據(jù)說東北的人口大量外流南下,有的南方城市及行業(yè)幾乎成了東北人的匯聚之地或專屬職業(yè)。留下的是一個趨近于“空心”的東北。甚至有人因此悲觀地說,東北的經(jīng)濟發(fā)展因為人口的外流,已經(jīng)日益喪失了基本的人力資源和動力機制,寒冷和暗夜將更多地覆蓋著東北的雪原大地。但我完全沒有能力討論和發(fā)表有關東北的經(jīng)濟觀點,永遠不會明白其中的因果關系。只是有一點倒是規(guī)律性的:經(jīng)濟生活和文化水平相對滯后的地區(qū),往往就是文學滋生和孕育的溫床。換言之,此時此刻,東北的文學、尤其是年輕人的文學,最需要被外界、文學界、尤其是批評家所關注、發(fā)現(xiàn)和挖掘。如果連這種文學的生命悸動都沒有了,那么,東北就真“死”了。因此,在文學的意義上,寒冷到窒息的東北,其實仍有著生命脈搏的躁動跳躍,有時即便更像是一種早搏。如果說近幾年上海的黃平等是走出了東北、再從外部回頭打量并呈現(xiàn)家鄉(xiāng)的生命蹤跡,更年輕的周榮就是在現(xiàn)場呈現(xiàn)她所目擊到的人間悲喜。她們因此成為當代東北文學的第一見證。
“鐵西區(qū)”也許因此快速成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代名詞或符號。因為地域、行業(yè)、人物的特殊性,作為文學的“鐵西區(qū)”正在展開它的意識形態(tài)外延闡釋空間,不再局限于文學審美的無意識。這或是出于一種建立理論和話語權的動機,但在周榮的視野里,文學的東北至少可以追溯到她對共和國初期所謂工業(yè)題材小說的研究。這在某種意義上,她重釋了“鐵西區(qū)”文學的前身。這賦予了她的文學批評邁入了文學史路徑的特色。也可以說,她的文學批評不僅出于當下性的觀察和沖動,也是源自文學史的綿長驅動,暗示了她的學院出身。而且,她在這歷史的關聯(lián)中,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延續(xù)性和斷裂性,統(tǒng)一性和矛盾性,不圓滿性和完成性,還有不確定、無法窮究的隱秘性和未來的不可知性。當然,現(xiàn)在她還沒到建立理論概括的時刻,也許孟老師能做到。在周榮的筆下,批評的行文更多穿行在經(jīng)驗、文本、思考、審美的縱橫阡陌中。但她的筆力已經(jīng)獲得了彰顯。若干年后,這不會是一個小家碧玉的長成,而是一位大氣磅礴的奇女子的誕生和完成。
作為女性批評家,很容易獲得一種自我的暗示,陷入一種性別批評的慣性軌道。女性批評因此成為一種常見的專屬權利,連帶著她的政治正確。我們完全不敢直言其中的庸俗和無趣。我發(fā)現(xiàn),周榮的大器和大氣還體現(xiàn)在她并沒有祭出原本非常方便的性別大纛,這其實很少見啊。她不走捷徑。之所以如此,我想一定與她的大處著眼的氣質相關。本來,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女性理論不失為一種可以熟練操作的剛猛技擊套路,也有點契合周榮的力量型手法。但女性理論同樣會在限制性的軌道上喪失更大的視閾——文學批評其實要比政治闡釋的天地寬闊高遠得多,盡管有時并不實用。年輕的周榮進入的是一個大時代的文學史現(xiàn)場。置身其中,她的興奮絕不在身邊瑣細,她自覺到的應該是深入現(xiàn)實的吁請:文學是一個時代的鏡像,也是時代的想象。批評的精神在時間之流中構成并顯示自身的價值。預感我很快會關心到一個問題:她的目光越過了有形的“鐵西區(qū)”之后,又將落在哪里?
得東北者得天下。這是近五百年來的一句大話。文學的修辭總難免夸張或模糊。但我們有文化自信和道路自信,拭目以待吧。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