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醫療,是在專業性上最容易讓一般人迅速陷入迷茫的領域。而如果當你某天不幸成為癌癥病人的家屬,這份迷茫會來得越發猛烈。胃癌患者的女兒抗抗有做科研的職業習慣。在父親患病的那一兩年,她想盡辦法搜羅各種相關資料文獻和書籍,晚上常常復盤自己白天到底做錯了什么,又做對了什么,“壓力山大”。
直到遇到在筆談中釋疑解惑的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胸外科醫生王興,她緊繃的心才漸漸松弛下來。
“王興說過,希望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他覺得你可能給自己身上的枷鎖有點太重。”我和抗抗說。
“很難的。”抗抗說,“你知道患者本人也很難面對疾病和死亡的,很少有人真的能想得那么通透。他希望家人給他一種可能性,可能對他當時的心境也是好的——家人表現出全力以赴,甚至可能反理智(狀態)的時候,他才能得到安慰。
“我自己在陪伴父親的過程中感覺,他就是想在不斷地治療、不斷地奔赴的過程中,那一天隨機地到來。在他(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還是想著去醫院治療。他會不斷地問,今天去咨詢了哪個醫生,醫生可能給了一個什么方案?哪怕方案他聽不懂,他都想要聽,有個什么新名詞他就想要聽。”
父親去世后,抗抗讀到王興為病人家屬寫的科普書,驚訝“他怎么這么敢寫”?王興提到,雖然現在有了醫患共同商量的“民主式醫療”,但“家長式醫療”還是主流模式,“病人通常不想要我們給他們的自主權,在實際治療中他們會放棄這個權利。”
死亡教育和性教育類似,是不好開口的話題,還遠沒有到家人間能夠敞開談話的時候。即便抗抗和王興已經建立了如此的信任關系,她說她還是不敢把王興的書放到家里顯眼的位置,而是把它藏了起來。
這也是王興在工作中很少會給出明確建議的“話題區”。他幾乎沒有見過一個剛開始就能做好決定的家庭。“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學習者。和病人說‘你要跟世界和解’,我覺得我沒有這個資格去說這個話。就像阿圖·葛文德說的:接受個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醫學的局限性,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種頓悟。”
本科時,王興和父母經過腫瘤醫院。父親說,你以后不要選腫瘤醫院,那里都是“兩條腿進去,躺著出來的”,肯定治不好。但現在,王興發現,很多老人都有了做體檢的自覺,懂得癌癥分期的概念,會說“早嘎(開刀)就沒事,晚了就飛了”。讓王興還感到一絲欣然的,是很多病人家屬讀過他的書之后,會對自己曾經的做法釋然了。
做科普,王興還建議,病人不要盲目崇拜和信任醫生,而是“看看他是否真的是值得我們托付身體和健康的那個人”。他不倡導給醫生送禮。“手術前送‘紅包’,更像是一種試探和裹挾,是在焦慮、恐懼和不安狀態下的無奈之舉。”如果要表示感謝,也宜在手術順利、病人出院之后,這時表達的善意和感激才更真實。
他還留意到,有病人在做CT檢查時,會因為第二次報告結果顯示肺結節比前次多了1毫米而感覺“天塌了”,但實際上這只是不同醫生做影像檢查帶來的誤差。他由此建議本院醫生,如果認為結節沒有差別,最好參考上次醫生的測量值,讓病人放心。這個建議得到醫院所有醫生的支持,長期實施了下來。
王興說,做醫療和癌癥科普源于自己本心,他希望帶給病人和家屬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