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九妹

吳德風

一次返鄉(xiāng)途中，定居在臺灣的湖北黃梅籍抗戰(zhàn)老兵梅國慶聽到揚聲器里傳來歌聲：“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年逾七旬的他驀然一驚，慢慢回憶起前塵往事。

幾十年生死兩茫茫

上世紀40年代，梅國慶與九妹——前妻張九英相識。張九英在當?shù)貜埿占易逍置弥信判械诰?，小名九妹，父親給她取名九英，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家族有棉紗廠，富甲一方。張九英受過良好教育，比梅國慶小三歲，此時，梅國慶在國民黨部隊從事軍需工作。

剛剛新婚不久，梅國慶準備帶妻子和弟弟梅國治去臺灣，過程顛沛流離，梅氏兩兄弟從浙江舟山坐船抵達大陳島，九英不幸在撤離途中失散，從此天各一方。金甌已缺總須補，彼此期待破鏡重圓的那一天。

一次九英回娘家，有人給她牽線做媒，被她當場拒絕。父親欺騙她說梅國慶被共產黨逮捕，已被執(zhí)行槍決，并煞有其事地從外面找了個目擊證人，說得有眉有眼、繪聲繪色。九英心靈備受煎熬，怎么也不敢更不愿意相信是這樣的結局。在九英心目中，丈夫青年從軍，年輕有為，積極上進，不沾煙酒，在軍紀廢弛的國民黨軍隊，他嚴于律己，個人操守無可挑剔。

征人何處覓，一去無消息。然而那段時期，風云變幻，世事無常，九英心中隱隱作痛。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另一半去了臺灣。她心如止水，頂住世俗壓力，鐵定終身不嫁，堅如磐石。

九英接受教育程度較高，在當?shù)匾膊欢嘁?。新中國成立后，被政府安排到她父親創(chuàng)辦的棉紡廠工作，該廠先后改為公私合營和國營。不久，九英父母先后去世，她生活倍感艱辛，孤苦伶仃。

九英等了梅國慶五年時間后，有幸遇上忠厚善良的汪先生，于是組成家庭。他們婚后沒有生育孩子，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

她一直在九江棉紡廠從事紡紗工作，自食其力。上個世紀80年代辦理退休，過著尋常老百姓的平靜生活。梅國慶入臺后，考入軍校，歷任“聯(lián)勤司令部”軍需、“國防部”監(jiān)察官。退休后自營書店，博覽群書，修心養(yǎng)性。

少年漸漸鬢發(fā)白，十年生死兩茫茫。

等了九英十年的梅國慶，1959 年與來自廣東韶關的陳靜芳結為連理，婚后育有兩兒兩女，他們都受過高等教育，事業(yè)有成。

君子之交淡如水

1985年初夏，梅國慶在美國東西海岸旅行期間，修書一封致信老家親友，獲悉九英健在，定居在與老家一江之隔的江西九江，當時她的丈夫汪先生因病癱瘓在床已有兩年之久。梅國慶委托美國同學，先后共郵寄一千美元，請親友代為轉交九英，希望能盡快醫(yī)治汪先生的身體。

1987年底，臺灣當局開放兩岸民間交流，百萬老兵回大陸老家探親。次年端午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39 年之久的梅國慶，回到家鄉(xiāng)黃梅縣蔡山鎮(zhèn)梅學堂村祭祖探親。大哥告訴他，1959 年，當時已經(jīng)重新組成家庭的九英，把節(jié)省下來的口糧接濟父親。同年，父親去世。梅國慶托人轉告九英，如果方便，去她家看看，聊聊家常。很快，九英夫婦回復說歡迎臺胞梅國慶過來做客。

梅國慶與九英夫婦見面后，首先向她丈夫鞠躬，感謝他照顧了他的九妹。梅國慶心底懷著內疚和虧欠：從今以后，您們就是我的妹夫、妹妹。梅老把全家福照片拿出來給他們夫婦觀看，里面有現(xiàn)在的夫人和兩兒兩女，孩子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九英嘴角微微顫抖，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梅國慶安慰他們：我們永遠是兄妹，還是一家人，我的孩子也是您們的孩子。九英夫婦感動得連連點頭稱是。

九英的丈夫汪先生，在九江市政府機關擔任公務員，因病辦理提前退休。他向梅國慶面謝，三年前從美國輾轉郵寄的一千美元，這筆匯款猶如及時雨，真是雪中送炭，此前他因中風癱瘓在床兩年，在省城南昌中醫(yī)院經(jīng)過半年時間治療護理，汪先生能夠下床活動。

十年前一個冬天，汪先生去世，享壽80歲。汪先生臨終前給梅國慶提筆寫信：梅先生，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您的身上閃爍著人性的光輝，比血更濃的是人間真情。您的愛心善舉，使我的身體恢復健康，年歲延長了20年。

三年前一天，九英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享壽85歲，沒有留下只字片語。第二年清明節(jié)，梅國慶回鄉(xiāng)期間，他在九英夫婦墓前鞠躬、徘徊和追憶。當晚，老人家徹夜難眠，他在日記里寫下這一段杜鵑啼血的文字：

九妹，您年齡比我小，但不幸先我而去。您的學歷比我高，卻從事一份普通工作。青年時期風餐露宿，不幸失去生育能力。您對我父親的關懷，彌補兒子不在他身邊的遺憾。我們結婚不到一年時間，您等我五年才成家，四十年后我們得已重逢，如今我們陰陽兩隔。九妹，您安息吧。您永遠是我的親人，我們來生還要做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