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一個人

林典铇

遇九十五歲老嫗

我們相談甚歡她邊說邊夾起一顆豆子咔嚓，豆子被咬碎這讓我確信她身懷利器她說九十五年，單練這一副牙齒軟硬通吃，人間的美食絕不可以錯過我說您還啃得了硬骨頭？她笑得很開心，硬骨頭算什么硬我那老頭比石塊還硬的脾氣都服了我，可惜，二十年前

他被徹底降服后，再無敵手她嘆氣：不久前，上牙床和下牙床鬧磕碰，一顆牙掉了說完，她張開嘴給我看缺了一個口，仍然鋒利無比

日記：我是祖國的花朵

女兒是我的，沒想到也是祖國的

一道題得到解答，她興奮地寫下：一棵草是草原的，小鹿是森林的

我是祖國的花朵夜深人靜，星光在上祖國的花朵睡在我的身邊

遼闊的，東南西北，海洋或者大陸遨游一遍，一架紙飛機就夠了

女兒還那么小，還需要呵護但她在夢中笑了，我的理解就是祖國笑了

鄉愁

他穿上僧衣的那一天決定獻身給那只饑餓的老虎山林風月，與故鄉的風月同樣迷惑人心，餓極的虎依然挑食，聞了聞他身上的氣息搖了搖頭，這不是它要的味道作為百獸之王，要的是人間的血腥它絕不會碰心中沒有故鄉的軀體他有種嚴重的挫敗感盡管他反復強調，“吾真心舍身撕咬吧，虎，莫猶豫。”虎抬頭望天，強烈的懷念當年的那具血肉之軀，多好呀，咬下去那是會疼，會掙扎，會哭喊的菩薩而他看上去，和一棵白菜幾乎沒有差別虎不吃素，餓死也不吃天色漸晚，千江有水，千江有月他又開始練習竹籃打水和水中撈月并暗暗發誓，一定要學會在出世的山中，讓入世的新仇舊恨輪番折磨

新年愿望

經過一座墳墓，人間正過春節那里埋著一家兩代的骨灰

我要去不遠處的寺廟，菩薩端坐堂上古稀之年的父親，走在前頭他停下來等我我問：依你看，這座墳墓的風水怎樣？答曰：左有青龍，右有白虎，但最好的風水是……

父親頓了頓，沒往下說

我們一前一后，路邊枯草，用不了多久又將郁郁蔥蔥，廟宇飛檐已經隱現菩薩啊，請賜我一塊好地，百年后野草瘋長我和父親靠在草根底下

上坡

這一段上坡之旅是你的虛構但他毅然離家朝著烏有的山頂進發

他來自一條巷子的某個屋檐下一對紅燈籠，在搖晃年味的小獸，剛趟過村口的小河

你壓根來不及修改只能任由他以假當真只能眼看他，遠離故鄉去尋找故鄉

在動車站

她一把一把抓著炒花生往嘴里塞又用油膩膩的手剝橘子嫌棄她臟我低聲而嚴厲地呵斥

她是我，又老又病的母親

她一臉無辜像個孩子

而我寧愿，她從背后抽出一根竹子沖著我身上猛打一陣我痛得哭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哭喊：“不敢了。”

兒子向母親求饒是多么幸福的事

星空下，她一個人

坐在屋頂，她等待一顆流星蟲聲此起彼伏，各安各命

早上郵差送來一封信她正在給受傷的喜鵲包扎傷口信封沒有署寄件人地址

但她會心，轉身取出一張白紙夜色無邊，她需要一顆流星作為回信的引子接下來，她會寫：“人世飄忽，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絕望地惦記，晚飯花正開。”

就夠了

十一年，在這座小城我只做一件事：不斷地用玻璃瓶采草葉上的晨露

猛烈的雷雨過后，一個人爬到山頂把受傷的青草扶起來無限欣喜，那么多雨露，向我招手六十萬人的城市就我一個人如此反復地犯傻而且擺出一副把傻事干到底的模樣

在桐城

2014年端午，即將來臨我仍陷入剛逝去的春天里，難以自拔

記得桐城十年的第一個秋天，楓樹有點點憂郁，更多的是紅，是誘惑

那時候，女兒上幼兒園在出租屋里，她學異鄉方言，咿呀咿呀我教得非常認真，我的異鄉是她的故鄉

第五個年頭我搬進自己的新居那一年，多病的母親輕嘆黎明的霜，的確如雪

今年，我使出了多年未用的小性子將錯就錯，錯就錯到底吧女兒在書房彈一曲《東風破》她剛剛學會少女的憂郁

石中火

這么多年，拿著放大鏡執拗地，尋找通向石頭內部的門

我堅信，石頭中藏著一把具歷史感和孤獨的火

為了這把火除了領卑微的薪水剩下的時間都在渴望引出石中火，點亮一個暗下去的黃昏

僅僅為此，我無限地熱愛這具身軀的一切勞苦

朝五臺山記

一

入夜的太原，天街小雨茶館主人在一幅“磨磚作鏡”的書法前呆站我裝作平靜

身上被磨掉的碎末，暗中掉落二出發前，洗了兩次澡

喜歡水純粹地沖在身上的儀式感三到忻州，接上兩個茶館主人的朋友

其中一個，中途返回一百公里，一個半小時，她的出現和消失真的無緣無故？

四車窗外，三五只黃牛，正啃著

流水邊散落的殘雪在陽光下，一種窮途的美五在東臺望海寺

那個面容清秀的女子連著三次，和我并排跪著十指白得晃眼，每一次合掌時她把什么放進手心？

菩薩離得這么近我沒敢多看

六

碧山寺有副對聯“云水蒸茶山中味，雪花煮粥天上香”

依根器不同我們分別做院墻里的松樹，榆樹，香樟，白楊

掃地僧在等待作為幾棵樹，暮鼓一陣又一陣想象中的落葉一片也沒有離開我們的身體

七

是夜，去南山寺我摘了一顆星星

回來，道路兩旁，樹干陰森撲過來

天上一顆星沒少我身上沒多什么

但我的確摘走了一顆星星它們的確要我乖乖交出來八落日，離山頭最后一米

不肯再落

膝蓋流血，額頭塵土灰白不曉得他是來？還是去？他滾下山坡

草叢中，一塊石頭趕緊閃開九這部分結凍，那部分流淌

多和少，不去掌握

河流的智慧擺在橋下我們一只腳踩著冰面另一只腳踩著石頭

過河了有一種消融的溫暖跟著十山峰一半在陰影里

露出的部分，苦修后證悟的粗糙

初晨的陽光下移，露出一抹藏紅六世達賴喇嘛正在閉關十一蹲著

一瓢一瓢，舀進木桶

龍泉寺的清泉，帶到塵世需要上香，三鞠躬取水的人極少

漫溢出來的水，白白流進枯樹林十二石頭在腐爛

我用力拍打，渴望里面的蛀蟲

暈頭轉向地爬出來明萬歷六年出生的石獅子病懨懨的我一點都不怕它們

十三慈悲飯店，老板娘剛剛經歷一場內戰在水龍頭下，一遍一遍沖掉血跡

露出又白又嫩的十指堪比高山上的雪

十四

菩薩，不說話老石碑結結巴巴，吐字模糊

紅色情侶裝，買下一只白狐千年松樹下放生

比丘們開始晚課 白狐跑進枯樹林

我和那對情侶不約而同用手機拍下飄到懸崖邊的鐘聲紅日，將落未落

十五

在街頭和小販討價還價最終以雙倍價錢，買下一堆爛蘋果這個人，是我們崇拜的智者

茶喝到半夜我們一起發愿學著討價還價

第二天早上，買了兩道門票付了兩次停車費心一直懸著，小販拉著一車爛蘋果如果出現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