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風華
吳娛:在你的小說中總有一些“暗關系”,如《列車的延長線》寫到兩位萍水相逢的旅客在列車的鋪位上悄悄做愛;“我”背著妻子出軌于杭州護士馬麗;妻子丁妍極有可能與“我”的友人金杜發生不倫之事;“我”與金杜家的老鼠也暗藏他人所不知的關系……在《密友》中我與妻子的蜜友成為“密友”;《話務員小姐》中“我”與話務員小譚未曾謀面卻也保有秘密的關系……你如何看待這些“暗關系”,或你覺得這些“暗關系”才是人與人之間更具“真實性”的關系么?
邵風華:你看出了這些“暗關系”,并把它們放在一塊來思考和提問,我真的挺吃驚,你的眼光非常敏銳。在我看來,很多事物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簡單,它們的背面很可能隱藏著各種復雜、細致、隱秘的關系。如果我們不知道它們的真相,或者不去刨根追底,我們的生活就是波瀾
吳娛
不驚的,平靜、舒緩;而生活不總是這樣靜好,涌動的暗流,潛藏的暗礁,說不定什么就會把我們掀落水中。我是一個悲觀的懷疑論者,大概還有一些虛無主義,時常陷進“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嘆惋之中,但我內心還算明亮和溫暖,這應該是文學或者說藝術精神對于我的滋養所致。至于各種各樣的“暗關系”,它們就像那些不易覺察、不停變異的病毒,不時地穿插于我們的生活、生命的每一個罅隙之中。當然,它們并不都是不堪的,甚至很多時候還是美好的——只要它們一直處在暗中。
吳娛:你寫的每一個故事中,都有明顯的平衡被打破的感覺,促成主人公生活的“變化”。表面看上去這些平衡被打破的原因都是被動的,比如金杜邀請“我”去杭州;李納搬進“我們”家;一個女人大晚上給“我”發了一條莫名的信息;“我”的朋友讓“我”替他赴約……但事實上我們會發現這種“被動”后面的“主動”,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及冒險心理驅使主人公主動選擇打破平衡,赴約。敘事者由此表現出一種隱藏本心的不可靠性。為什么要隱藏這種“冒險精神”?
邵風華:是的,既然生活是維持一種平衡,文學作品也不例外。那么一旦這種平衡出現問題,或被打破,就有了戲劇性,這也是小說向前推進的最主要的動力。格雷厄姆·格林有一個觀點,我非常認同,他認為一部成功的作品要能夠描述人物是如何演變和進化的,“到小說結尾的時候,他們都變成了與以往不同的人”。要做到這一點當然很不容易,在《列車的延長線》這個小說中,我有意識地在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而且,這本身就是一個尋求“演變”和“進化”的小說,一對夫妻的生活出現了問題,他們只有演變和進化,才能改變這種狀況。正像你說的,表面上看來是被動的出行,其實他們正是要利用這次旅行,改善他們之間的關系。那么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嗎,或者,我的目的達到了嗎?回到家之后,他們是不是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從前的他們?讀者會有自己的理解。我自己的理解也不一定是正確的。
另外的幾個小說中,也存在這樣的現象,你已經一一舉例。好奇心和冒險心理,是使生活出現變化的源動力,也推動了小說向前發展,讓作者和讀者共同探討下一步會發生什么。在我的小說中,作者和讀者是平等的,甚至作者并不比讀者更了解他的人物,這是我對自己寫作的一個要求——這一點讓我非常得意。這樣的寫作,需要作者對寫作這個行當有更深的理解,因為它會導致敘述的不可靠性,而這一點,又對讀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從不歧視讀者,我甚至邀請他們和我一道完成,可有時候可能事與愿違。比如說,我的一個小說曾經被一個雜志的主編斃掉,理由是“有些朦朧”,他看不清楚小說的主旨到底是什么。我想這很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他讀得不夠細致所致;二是他不習慣閱讀這樣的作品,喜歡作品明明白白、一覽無余。而這,正是為我不齒和竭力要避免的。我們的讀者惰性太深了。剛剛你說敘事者(或主人公)仿佛要隱藏這種“冒險精神”,我認為他們雖然表面上沉穩,其實內心還是主動選擇了冒險的——因為他們還有你所說的那種強烈的好奇心。
吳娛:說到《列車的延長線》中“我”和妻子丁妍之間出現的問題,似乎問題的解決方式更有意思。它就是一場冒險,對于冒險中的背叛——無論在婚姻上、友情上,還是對某種規則的違反,主人公在故事里都沒有受到過懲罰,反而它們似乎成為了生活的某種調味品,能夠解決一些問題(至少表面看上去解決了,比如“我”和丁妍婚姻生活的恢復……),因而對于這種“冒險”,作品持默許與鼓勵的態度,這讓我聯想到三島由紀夫的《禁色》和谷崎潤一郎的《鑰匙》,兩部小說皆有“引誘”他者發生“不倫戀”——違反道德的行動模式,也相應體現了兩位作家的美學觀,比如“造花”“唯美”“文學無關道德”等等。那么在你的作品中,你又如何理解這種“背叛”和“違反”,它是否對應的是你在小說中寫到的“擔心沒有變化”,更擔心對變化沒有了期待?
邵風華:這個小說里兩位主人公的出行的確是一場冒險,其中的“背叛”也許就是對這場冒險的回答:它是一場不成功的冒險,或說一場沒有達到目的的、事與愿違的旅行。本來是想修復裂痕,卻出現了更大的裂痕。也許,他們最后的一場床戲就是他們關系的終結,就像那個被偷偷扔掉的老鼠尸體。如果說懲罰,這就是懲罰。在我的作品中,也有引誘和“不倫之戀”,但它們更像是一種偶然,而非三島、谷崎那樣的刻意。我特別關注生活中和作品中的偶然性。我經常回望自己的人生,它真的是由無數的偶然造成的,對戀人的選擇,對工作的選擇,每一個選擇都足以使人走上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之路。在我的小說中,我最擔心的就是沒有了變化,沒有了期待,如果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小說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就會失去寫下去的熱情和勁頭。很不幸的是,我的生活竟然也是這樣的。
吳娛:生活中的平淡如一,在你看來是無法忍受和無用的么?你覺得生活或者生命的本質應該是怎樣的,有一個理想的狀態么?你個人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冒險是什么,寫作中呢?
邵風華:年輕的時候,生活中的平淡如一,在我看來是無法忍受的,我渴望改變,甚至為此吃了不少苦頭。而現在,當我漸漸步入中年,感覺到生命的開闊比動蕩更適合于我。至于生活或者生命的本質,難道不是愛么?不管世界會不會好,不管愛情會不會背叛,不管藝術是不是真實,我們都要有愛,否則生命該多么干癟,生活又會多么無趣。理想的狀態不說也罷,說起來都是淚。至于我個人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冒險,就是生了一個孩子!還
是個男孩!!
吳娛:在《列車的延長線》中提到亨利·詹姆斯,說他是那類“即便知道了故事的結局,還是會興致勃勃讀下去”的作家,這讓我想到他的《螺絲在擰緊》,主要是其中的心理描寫,它會引發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感,和你的小說有些像,也是不斷探索人的內心,矛盾、恐懼、糾結、熱烈、激動……這是否意味著故事表面的情節對你來說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甚至是沒有多少趣味的,你真正在意的是人物行為的內在驅動力?
邵風華:亨利·詹姆斯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幾位作家之一。忘了是誰說過,小說終結于亨利·詹姆斯和喬伊斯。這句話是對一個作家的無上贊美。約翰·班維爾撰文說:“詹姆斯改變了小說的形式,或者至少是為小說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我在小說中提到了亨利·詹姆斯的中篇小說《德莫福夫人》,是因為那個小說同樣討論了愛情中的絕望,它也許是對小說中“我”的一個提示。《螺絲在擰緊》是亨利·詹姆斯最為人稱道的中篇小說,他是心理描寫大師,是意識流小說的開創祖師。我在他那里學到了很多,包括對于戲劇性情節的藐視,或者說對于戲劇性的重新認識。如果小說是關于人的藝術,那么人的所有行為,行為的所有結果,無不是由人的心理產生出來的。寫一個人,只寫他的故事,而不關注他的心理,無異于舍本逐末。
吳娛:兩個作品都有“題記”,一個是瓦爾澤的“一旦太陽破土而出,月亮就變得更重要。”另一個是蒙塔萊的“那擦亮的微光,并非火柴的一閃”。小說中也提及很多作家與作品,你覺得作者與作者、作品與作品間是否始終發生著聯系?像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的概念,對你來說你與他們(你的作品與他們的作品)是如何對話的,如何產生聯系,這其中你的寫作受到誰的影響大一些?
邵風華:我的閱讀主要集中在歐美經典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些作家、詩人及其作品的名稱,還經常會提到一些經典電影,這讓我非常羨慕,這一方面說明歐美讀者的文學欣賞水平較高,另一方面也為亨利·詹姆斯的一句名言作了注腳——“藝術創造生活”。生活和藝術是密不可分的整體,但它們的關系有時候十分微妙,藝術和生活之間,作者與作者之間,作品與作品之間,始終發生著聯系,因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我們同樣書寫人、歲月、生活。馬爾克斯曾經說,他與其他那些作家如富恩特斯、略薩等書寫著同一個拉丁美洲,也是這個意思。一個作家誕生了,一部優秀的作品誕生了,文學和生活的秩序都要發生改變。正像詩人史蒂文森在他的詩歌《壇子軼事》中寫到的那樣。我對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沒有深入研究過,我想大概也與此類似。我熱愛的作家有不少,除去上面提到的亨利·詹姆斯、喬伊斯,還有契訶夫、卡夫卡、貝克特、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海明威、福克納等,他們教我寫作,校正我關于文學的認識和理解。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他們塑造了我。但也可能是毀了我,讓我與我們當下的文學語境格格不入,哈哈。
我的兩個小說的題記,都有用意。相比于太陽的強烈,月亮所代表的陰柔一面也許是對我們的生活影響最大的,就像你在《列車的延長線》中所發現的那些“暗關系”;而《密友》的幾個短小說中,都是類似于火柴的一閃的那種短暫時刻,使生活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吳娛:你的小說中有很多段落由短句構成,比如:
“我們剛剛吃過晚餐。兩個盒飯。難吃得要命。幸好丁妍還帶了幾個蘋果。”
“我想象著自己正走在一片空曠無垠的沙漠上。也可能是月球上的一片沙漠。我甚至聽到沙丘移動的聲音。它們是要埋葬我嗎。”
為什么要使用這么多短句?
邵風華:這樣的寫法,在我還是第一次。包括小說中設置了非常非常多的分節,每節也很短,我是有意這樣做的。在寫第一節的時候其實還沒想到這一點,后來,我在腦海中回顧了自己幾次坐火車遠行的經歷,覺得這樣的短句像極了慢車“咣且咣且”的聲音,而那短短的分節,就像是拖著一節節車廂在行進;同時,這樣的短句也像是一次寫作上的未知旅途,不知道它會將敘述和文本帶向何方。找到這樣的方式讓我興奮不已,我意識到這種方式和這個小說特別契合。當然,寫另外的小說,我就不一定要這樣做了。
吳娛:用一句話描述你現在的生活狀態,用一句話描述你現在的寫作狀態。
邵風華:生活狀態:每天都要閱讀、寫作,傍晚和我的狗狗四喜在樹林或河邊漫步。
寫作狀態:我是一個嚴肅作家(詩人),所以我不會隨便下筆;我討厭重復,所以我努力要使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不一樣;經常有人問我寫的什么題材,這讓我張口結舌,我只好回答:我寫的是人。■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