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如果父親仍在,或許你懂得我的欲言又止,或許你對我的欲言又止不以為然,但我們可以“相與析”,因為中國自古而來的讀書人中,既有蘇東坡,也有陶淵明;既有王陽明,也有曾國藩......如此“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卻是一份別樣的人生樂趣。
今年清明,第一次沒有按時去看望父親,沒有給他送花、上香,然后心里面裝滿滿滿的內疚。
沒有去,自然是有著諸多原因的疊加,在這里,卻是一句也不想為自己辯解,因為我知道,不該不去,縱有多個理由,都是不該的。
人沒有去,心下卻是比哪個時候都更加的想念。父親離開整整25年,25年的時間,足于讓一個嬰兒成長為一個青春昂揚的大小伙,也足于把一顆敏感懵懂的心磨礪得更加的粗糙或堅強。其實,在父親冥誕的那天,去歲的12月18 日,就想為他,為這個一生正直、奮力、操勞而充滿了情懷的男人寫一些文字,我想讓了解父親的那些人知道,也想讓父親知道,就算他離開了25年,但他的影響依然、對他的思念依然;就算是隔著25年的時間長河,每每遇到困境,總會想著從他那里去尋找?guī)椭土α俊?/p>
父親離開的時候59歲,還未退休,倒在了工作崗位上。是我陪著父親去的醫(yī)院,給他看病的是同學的父親,一個醫(yī)術頗深的主任醫(yī)師,至今還記得,醫(yī)生的臉色越來越不好,表情逐漸沉重下來。最后遞給我的診斷結果是用英文寫的“cancer”,偏偏我的英文水平足于讓我看得懂這個詞的意思。淚水霎時滾落,將診斷書打濕,當時27歲的我,太年輕了,實在不足于承擔這份意外的痛。全家我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從醫(yī)院出來,看著走在我前面的父親,依然清瘦,但步履還是堅定的,他僅僅是最近胃不太舒服、飲食不太好呀,但診斷書是“胃癌晚期”。父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掉淚,無聲的掉淚,不知道怎么辦,不敢和他說實情,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無助”,因為在以往所有的日子里,凡有事都是他做主、指引,告訴我們該怎么做、怎樣做,所以至今我對男人的重要評價標準就是敢負責有主見。父親認為是我走得慢,便在前方的車邊停下來等我上車,一輛紅色的桑塔納,父親喜歡紅色,所以在單位給他配車時,他專門選了紅色。據說,喜歡紅色的人,都是性情開朗熱愛生活的。之后,住院、手術、化療......每一個過程都是無比的折磨,我們至始至終沒有告知父親實情,醫(yī)生也和我們保持一致,父親也沒有問,大家似乎都在保持著一份默契。只是在手術后的一段時間,他恢復得很好,面色還泛起了紅光。心想著,父親一定會好起來,天氣極好的時候,我們還在銀杏樹下散步。誰想到,手術后這段短短的恢復期,竟是父親余生里最輕松難得的時間,再往后就是可怕的化療,到今天,現在,我都不愿用文字去回憶再記起......從生病診斷,到離開,三個月的時間,父親走了,此一去,無歸期。
父親59年的一生,實在是不長,卻是充滿了故事——孩提時代從日寇的刺刀下,由奶奶護著從南京一路到桂林,在那樣戰(zhàn)亂的年代,居然找到了他的父親,我的爺爺。
在我們的家庭相冊里,有幾張是極其珍貴的,印象尤深的是一張近一米長的長卷,那是50年代周恩來、朱德等國家領導人接見全國業(yè)余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的集體合影,人很多,密密麻麻,父親在相片靠左后排的一個位置,露出了一個頭,頂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那時,父親還是個小伙子,未成家也還未立業(yè),但他這張相片,是一生的榮譽。小時候,我們會趁大人不在家,偷出來向小伙伴炫耀??上О崃藥状渭液?,這張相片不知壓到哪個箱底去了。
父親做人過真過剛,正如他去世后父執(zhí)戴明賢先生為父親寫的紀念文章中所言,“剛則易折”。他清瘦文弱的外表下,其實是一份少有的剛強。父親一生愛憎分明,充滿了理想與正義、責任與擔當,再加上年輕時的激情,處事而少折中,入仕而少圓潤,終是他的寫照。其實,無論哪個時代,對于我們每一個人,面對歷史大潮,不過是滄海一粟,都是在時代的洪流中被裹挾著滾滾前行,但求捫心自問時,可以無愧。父親也正因這樣的真性情,才交下了許多真朋友,這些朋友中,有官員、學者、工人,還有農民。其中西秀區(qū)東屯鄉(xiāng)的富發(fā)哥一家,到今天仍時時來往,去年秋天新米出來后,還專門給母親送了過來。富發(fā)哥是父親70年代作為工作隊隊長下鄉(xiāng)時一戶農民的兒子,記憶最深的是父親曾在這里帶著大家修水渠、建沼氣,我對沼氣最早的知曉,就來自此處,因為父親到新華書店買了許多關于沼氣的書,由此我對只需輕松點火就能夠燒菜做飯充滿了憧憬。后來,水渠是建起來了并仍在發(fā)揮作用,東屯鄉(xiāng)的老人至今還記得張隊長。但沼氣計劃好像難產了,畢竟這不是靠一個工作隊就能夠做到的,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父親善于嘗試新事物的特點。如90年代初始,電腦尤其是筆記本電腦的使用,并不廣泛。父親那時已經年過50,對電腦卻是興趣盎然。著名學者、北大教授錢理群先生是父親的老朋友,一次返安專程去公墓拜祭了父親,還留了影,去年錢教授為《安順城記》一書的出版返安,歷數過去的老朋友魂兮歸來,提及了父親。在父親一生中,司伯伯是不得不提及的,他二人是當年貴定專區(qū)的同事,一輩子相知相攜。司伯伯是一個高大的山東大漢,濃濃的眉毛是他的典型特征。最后一次見司伯伯,是在父親的病房,那天我剛好也在。門開了,司伯伯風一樣的沖進來,他是從旁處知道了父親的病情,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什么話都沒有說,司伯伯的淚水先滾了下來,父親的雙眼一下也紅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兩個成年男人面對面的無聲流淚,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再后來,父親出殯的那天,司伯伯推開了一個年輕人,他堅決的要為父親抬棺,送老朋友最后一程,正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父親早年間也喜好文學,他一直是省作協會員,結交了大批文友,印象中和蹇先艾、葉辛、何世光等都有往來,80年代還陪王蒙去參觀安順文廟,年輕時也發(fā)表了些作品,但他沒有對我們提起過,是許許多多年以后,和他當年的老朋友聊天,才陸續(xù)了解一些。父親一生在多崗位歷練,但無論在哪一個崗位上,都是傾心投入、帶著思考去工作,不是簡單的滿足于完成一件事。
自己學了哲學,便禁不住想,按照物質不滅定理,人死后應是以另一種物質形式存在。或許,我的這篇文字,你看到,也聽到了,會不會泛起會心的笑。如果父親仍在,或許你懂得我的欲言又止,或許你對我的欲言又止不以為然,但我們可以“相與析”,因為中國自古而來的讀書人中,既有蘇東坡,也有陶淵明;既有王陽明,也有曾國藩......如此“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卻是一份別樣的人生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