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的戰略部署”,那么如何理解雙循環?對于雙循環可以從不同角度和維度加以理解。我本人更愿意把雙循環的提出看作是發展戰略的調整。為什么中央在當前要提出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發展格局”?
對以往成功的發展戰略進行調整的必要性是多方面的。可以從五個方面談調整發展戰略的必要性和如何調整的問題。
第一,國際市場容量有限,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之后,國際大循環戰略難以為繼。中國有必要進一步降低整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
我們經常說世界經濟是一個汪洋大海,太平洋足夠寬大,能容下所有國家。過去在決定貿易政策時,我們可以假定世界市場是完全競爭市場,中國進出口對產品的國際價格不會產生什么影響。但是,由于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貿易大國,眾多產品在世界市場上已經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圖3),早在2000年前期,國際市場就出現了中國買什么什么漲價,中國賣什么什么跌價的形勢。中國進出口會對世界產品價格產生重要影響本身說明,進、出口數量已經存在最優值問題。

指標計算:比重(%)=(中國該產品出口額/ 世界該產品出口總額)*100%。資料來源:WTO 數據庫https://data.wto.org/ 制圖:顏斌
不僅如此,中國早已不存在外匯儲備不足的問題。早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無論用何種國際標準測量,中國的外匯儲備都已經超過必要的數量。
與此同時,繼續推行出口導向政策的副作用也越來越明顯:例如,惡化了貿易條件;抑制國內消費市場的發展;中國經濟抵御外部沖擊的能力下降等等。總之,中國經濟早已到達一個新階段,在這個新階段,適用于小國經濟的出口導向戰略已經不再適用于中國。中國政府早就意識到出口導向發展戰略的局限性。2006年初,“十一五”規劃提出以內需為主的方針,也就是說,以內需為主的思想在2006年就已經提出來了。事實上,2006年,中國出口占GDP比達到35.21%的峰值,此后就開始持續下跌(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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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之后,中國的所有對外依存度指標都在下降。顯然,大進大出范式的調整早已開始,現在只不過是進一步強調了范式調整的緊迫性。
總體而言,出口導向發展戰略適用于處于起飛階段的小國經濟。事實上,在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的經濟規模小于荷蘭。隨著中國經濟體量、貿易量和金融實力的增加,對發展戰略進行調整是不可避免的。而全球范圍內貿易保護主義的興起和中美貿易戰的爆發,更是大大加強了中國調整出口導向政策,強調雙循環并以國內循環為主體的迫切性。
第二,國際大循環戰略加速了中國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速度,但降低了中國抵御外部沖擊到能力。中國必須強化產業體系安全。
從自然經濟到商品經濟,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分工是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驅動力。在工業化社會,分工首先是在民族國家的范圍內實行,然后才開始跨越國界,在世界范圍內擴展。領先國家希望使本國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進入其他國家市場,充分利用規模效益濟帶來的好處。而后發國家則利用關稅等辦法保護本國幼稚產業,使之不至夭折。所有國家都希望最終有一個相對完整且自主可控的產業體系。但在本國建立這樣的產業體系同廣泛參與國際分工存在矛盾:完善其自主可控的產業體系意味著安全性和獨立性,但會導致生產效率的下降;反之,深度參與國際分工則意味著生產效率和經濟增速的提高,但會削弱經濟的安全性和獨立性。
工業革命之后,英、法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率先建立了自己的產業體系,并通過殖民主義政策把以宗主國為中心的產業體系推廣到世界。工業化進程起步較晚的國家,諸如德國、美國等,則借助保護貿易主義政策也成功的建立了自己的產業體系。發達國家的產業體系是根據國家意志建立的。而國際分工則是伴隨發達國家建立本國產業體系而形成的。國際分工提高了各個國家的生產效率,并反作用于各個國家產業體系的形成。由于國際分工,在特定國家,一些行業得到加強,另一些行業被削弱甚至完全消失。與此相對應,一些產品的消費變為由國內生產者提供,另一些則變為由外國生產者提供。
參與國際分工和對本國產業體系進行的調整,應該是以不威脅本國經濟安全為前提條件的。例如,中國之所以執行“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發展戰略,就是要建立一個能夠在西方實行經濟封鎖條件下,也可以生存、發展的現代化的產業體系。日本、韓國等亞洲經濟體在戰后執行出口導向戰略的同時,也致力于建立自己的產業體系。國際分工和國際貿易格局不是靜態的。后發國家都會尋求在國際分工和貿易體系中處于較為有利的地位,具有一定發展潛力和雄心的后發大國都會致力于趕超。而發達國家則會竭力保持其領先地位。因而,除安全考慮外,發展中大國參與國際分工,一定會考慮如何不被鎖定在國際分工體系的低端而喪失趕超能力。
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雁形模式”曾引起中國經濟學家的高度關注。“雁形模式”試圖把不同國家產業體系的形成同它們發展國際貿易的進程相聯系。根據“雁形模式”,領先國家(頭雁)的某一個產業通過進口、生產和出口三個階段實現增長。隨著該產業的成熟和競爭力下降,該產業被轉移出去,被后發國家承接。而領先國家則進入資本、技術密度更高的產業,生產和出口更為高端的產品。不同產業從領先國家到后發國家轉移的順序一般是從紡織、鋼鐵、造船、汽車到計算機。這種轉移次序也可以劃分為從消費品到資本品或產品從簡單到復雜、從低級到高級的升級。在把喪失競爭力產業轉移到追趕國家之后,領先國家對已不生產產品的需求則依靠進口來滿足。
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是以兩種方式加入國際分工體系的:其一,大體依照“雁行”模式,通過一般貿易方式加入國際分工體系。其二,通過加工貿易的方式加入全球價值鏈(國際生產網絡),從事由跨國公司外包的某些環節的生產活動,原材料、中間產品的進口大幅度增加。由于執行了以加工貿易和FDI為特征的出口導向戰略,中國逐漸形成了一般貿易和加工貿易并存的兩種國際貿易模式。中國的產業體系對外依存度都顯著提高。
對外依存度在超過一定限度后就意味著中國產業體系脆弱性的增加,中國產業的對外依存度可以從供給和需求兩個方面看(表3) 。

計算:楊涵博。資料來源:統計年鑒
這里的所謂生產對外依存度是指,國內生產的進行在多大程度上要依靠外國提供原材料、中間產品和機器設備。比例越高意味著該產業的脆弱性可能越大。石油業的生產對外依存度遠高于通訊設備業多少有些意外,但也足以提醒我們,中國經濟的阿喀琉斯之踵可能是能源。正如黃奇帆先生所說:中國能源對外依存度高達7%,能源安全“比芯片脫鉤重要100倍”(黃奇帆教授在2020年上海財經大學校友高峰論壇上的演講)。
由于統計的原因,我們無法把同一產業中參與和未參與全球價值鏈的部分區分開來,也無法從部門、部門大類等層次區分傳統產業和全球價值鏈產業。但不難猜出,通訊產業對外依存度畸高的原因是由于該部門的細分項目深深嵌入全球價值鏈的緣故。
從表4可以看到,中國產業,特別是制造業,即便并未深度嵌入全球價值鏈,對外需的依賴度也普遍非常高,但不難猜想,參與全球價值鏈大大提高了中國產業體系的對外依存度。

計算:楊涵博。說明:出口在投入產出表中是最終使用的一部分。出口/ 最終使用比大于1可能是因存貨調整之故。資料來源:統計年鑒
國際生產網絡或全球價值鏈的形成使國際分工體系成為兩種不同類型分工的混合體。一種類型是傳統的按產業的分工。另一種類型是國際生產網絡或全球價值鏈分工。
國際生產網絡是生產過程的碎片化(fragmentation)導致的。由于技術進步、貿易自由化等原因,發達國家的生產出現碎片化趨勢。國際生產網絡的概念反映了全球生產者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全球價值鏈可看作是國際生產網絡的一種形態。當然,如果把“鏈”的概念理解的更為寬泛一些,兩者可以看作是同一個東西(下文中將僅使用全球價值鏈這個概念)。
在價值鏈中,不同企業的地位作用不同。企業可以分為主導企業和合同制造商(供應商)。在主導企業之下存在不同層次的合同制造商。首先是一級制造商,一級制造商下面又有眾多二級制造商等等。主導企業擁有品牌商標,并把最終產品銷售給消費者。主導企業對于上游合同制造商具有支配能力。合同制造商為主導企業組裝產品,對市場影響力有限。但它們往往規模龐大并且散布于不同國家。不同層級的合同制造商從事不同生產、服務活動。大多數主導企業都位于發達國家(美、歐、日、韓),合同制造商一般都來自發展中國家。
全球價值鏈的“長度”可以按已分割的,從上游到下游的跨國生產階段的數目衡量。
中國作為加工者、組裝者加入全球價值鏈,一方面提高了國家福利水平和技術水平,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產業體系的對外依存度和脆弱性。中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生產活動能否正常進行,取決于整個全球價值鏈中各個環節的生產活動能否正常進行以及最終產品能否順利銷售。產品的全球價值鏈越“長”,生產因外部沖擊而中斷的概率越高。不僅如此,中國深度參與全球價值鏈必然會對原有產業體系或國內價值鏈的完整性造成沖擊。事實上,中國實施以加工貿易和FDI為特征的出口導向戰略之后,在一些產業得到急劇發展的同時,一些重要產業衰落了,一些產業干脆就消失了。其中一些變化是產業升級和轉移的自然結果;另一些則是全球產業鏈沖擊的結果。
一個國家必須在產業體系安全性同最大限度參與國際分工找到平衡。如何選擇?美國給我們提供了有用的參考。美國當選總統拜登聲稱:他的政府甫一上臺就將用100天時間對供應鏈存在的漏洞進行清點,并立即填補這些漏洞;要在包括能源、網絡技術、半導體、關鍵電子、電信基礎設施和關鍵原材料等眾多領域建立更強大、更有彈性的國內供應鏈。具體措施包括:通過聯邦政府購買,提高國內指定關鍵物資的制造能力;推動企業將關鍵物資的生產轉移回美國本土;為了能夠在危機期間在關鍵物資的生產上不依賴中國或任何其他國家,美國將擴大國內生產、增加戰略儲備、消除威脅供應鏈的反競爭行為、執行在危機期間能夠迅速增加產能的“巧計劃”(smart plans)、同盟國緊密合作。拜登還打算要求國會同意建立每四年就對關鍵供應鏈進行一次評估的永久性安排。拜登團隊指出,執行這種政策并非是為了實現“自給自足”,而是為了使美國具有一種基礎廣泛的應變能力。
應該承認,我們過去低估了地緣政治因素的重要性。在參加全球價值鏈的過程中,沒有準備“備胎”。當變化突然發生之時,措手不及。事實上,如何調整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已成為我們對產業體系進行調整的緊迫挑戰。
中國產業體系的安全性或自主可控性主要取決于其對外依存度(生產和銷售兩個方面的對外依存度)的高低,而對外依存度的高低又是由產業體系的完整性和應變能力決定的。
完整性問題可以從投入-產出矩陣的角度看,一個國家的各產業都是相互依賴的,缺少一個產業(或大類、中類、小類)其他產業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完整性并不等于“大而全”和“自給自足”。但存在一個相對完整的產業體系對中國這樣的國家來說十分重要。許多國家片面追求產業的“高級化”,產業結構畸重畸輕,一旦出現外部沖擊,經濟的脆弱性就暴露無遺。與此相反,在這次疫情中,中國表現出色,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中國擁有一個相對完整的產業體系,特別是擁有一個強大的制造業體系。
適應性概念兼顧了效率與安全的考慮。例如,即便一個國家由于參與國際分工,產業體系不夠完整,但該國具有強大的制造能力,一旦形勢需要,該國就可以迅速補上短板。
在網絡安全性、脆弱性研究中,學者發展了中心度(degree centrality)和進口集中度等概念。我們應根據中國實際情況,構造一個衡量中國產業體系安全性的指數,為中國產業體系調整提供指南。
從生產網絡的角度看,我們似乎需要處理四方面的問題。
一是對于已經深度嵌入全球價值鏈的高技術行業產品而言,中國政府應該幫助中國企業盡可能提高自己在鏈內的自主可控度,盡可能留在鏈內以便為準備“備胎”爭取時間。
二是有些產品即便不屬于高技術產業,為實現經濟增長、減少地區發展不平衡,中國需要適當縮短這些產品參與全球價值鏈的“長度”,把更多生產環節留在國內,特別是向西部和北部轉移。
三是中國必須發展以中國龍頭企業主導的國內生產網絡。打破地方藩籬,在全國(而不是一省、一地)范圍內,實現重要產品生產的最優分工。這點同不少數學者所說的“雙循環、國內循環為主體”意味著打通國內生產、流通的“堵點”的看法是一致的。由于國際生產網絡和國內生產網絡并存,一些中國企業寧愿加入國際生產網絡而不愿意或沒有機會加入由中國龍頭企業主導的國內生產網絡。對于這種狀況,政府似乎有必要進行某種干預。
四是通過經濟體制、稅收政策、社保體系、公共產品提供等領域的改革培育和擴大國內市場,從而降低中國產品對海外市場的依賴度。
總之,由于全球經濟和地緣政治形勢的變化,中國也有必要在雙循環思想指導下,對中國產業體系的現狀進行國家評估、確認薄弱環節,從產業和產品多個層面進行調整,實現在經濟效率和產業體系安全之間的最佳平衡。
第三,國際大循環戰略不足以使中國趕超世界先進技術水平。
同一般發展中國家不同,追趕世界的先進技術水平始終是中國國家發展戰略的一個核心目標。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實現這一目標的具體途徑有兩條:一是購買大型成套設備和先進資本品,二是希望合資企業的外方帶來先進技術。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另一條思路是通過深入參與全球價值鏈趕超世界先進技術水平。從根本上看,這條思路同通過FDI獲得先進技術的思路是一樣的。
日本和韓國在經濟起飛階段引進先進技術的主要方式是通過借債購買先進機器設備和技術許可。進口機器設備主要是為了通過逆向工程進行自主開發,而購買技術許可的需要只有在進行自主開發時才會產生。日韓的技術引進是本國R&D的補充而不是替代物。特別要指出的是,在相當長時期內,日本和韓國一直嚴厲限制FDI(路風、余永定:《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宏觀和微觀視野》,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
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對FDI的優惠越來越多,跨國公司也開始大舉進入。FDI的大量涌入,對促進中國的經濟增長發揮了積極作用。但是,從國際生產網絡的角度來看,FDI是跨國企業將中國企業嵌入國際生產網絡和全球價值鏈的一個重要環節。跨國公司把勞動密集型產品的生產、加工和裝配環節轉移到中國,使中國變成出口美國的最終產品的“總裝廠”。盡管在中國的出口中被列為高技術產品的比例在上升,但中國參與的生產環節集中在勞動密集的終端組裝,而且必須依賴外國的設計、營銷和零部件供應。這種全球價值鏈的布局的宏觀經濟結果則是使中國對美國維持大量貿易順差,而對日本、韓國、臺灣省這些中間產品供應者維持大量貿易逆差的微觀基礎(路風、余永定:《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宏觀和微觀視野》)。
正如路風教授所指出的:“對技術引進的偏重在實踐中逐漸發展成為對自主開發的替代,并產生了可以依靠引進技術和外資來發展中國經濟的幻覺”。中國希望通過以“市場換技術”的政策鼓勵外國投資者把物化了先進技術的設備帶到中國。但外國投資者并沒有動力轉讓技術,國產化的進展也不等于技術開發能力的增長。
路風教授指出:轎車產業的主要企業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相繼與國外主要汽車企業建立合資企業。但在20年之后,在這些企業中仍然沒有一個企業能夠自主開發出來一個車型。如果把產品開發定義為該產業最主要的技術,就可以說合資并沒有給中國汽車產業帶來關鍵技術。而韓國汽車工業(20世紀60年代才誕生)在20世紀70年代走上自主開發道路后,也不過20年就打入國際市場。中國汽車工業后來在產品開發上獲得某些突破,原因是在中國加入WTO前后,出現了包括奇瑞、吉利等一批重視自主開發的新型企業。正如路風教授所說,以引進技術為初衷的合資道路實際上阻滯了中國汽車產業實現自主開發。
通過FDI獲取新技術十分困難,通過被嵌入全球價值鏈獲取新技術也是如此。發達國家大公司構建全球價值鏈的目的包括:繞開關稅保護、利用東道國的廉價勞動力、加快上市時間、縮短研發和產品生命周期等等。地緣政治因素對全球價值鏈布局的形成也具有重要影響。發達國家主導企業提高東道國技術水平的動機僅限于使東道國企業可以生產出合乎標準的產品。
不僅如此,發達國家的主導企業在行業中處于寡占地位,可以決定本行業的技術路線、產品規格和市場銷售。與此同時,這些寡占巨頭可以利用規模經濟、無形投資、對供應商網絡的控制、品牌效應、銷售渠道和售后服務等手段建立強大的行業壁壘,使后來者難于進入相關行業,從而維持自己的高額利潤。
五是中國自主創新的另一個重要障礙是缺少“大國工匠”。中國必須大力發展中等技術教育。提供中等技術教育應該主要由國家承擔。
六是在不違反WTO規則的前提下,通過政府采購和其他財政和金融手段對企業的自主創新活動提供支持。
新興產業必然是高風險產業,政府應該進一步推動資本市場改革,盡早建立完善的止損和風險分擔機制,鼓勵私人資本參與風險投資。
中央“十四五”規劃建議提到了“基礎研究”、“原始創新”、“企業創新能力”、“舉國體制”、“知識產權”等諸多概念。顯然,在高技術競爭領域,核心概念是自主創新,而其他概念則是實行自主創新的必要條件。“國內循環為主體”的提出,顯示中國在趕超世界先進技術水平的道路上已經超越以“引進”為主的階段,正在“自主創新”的道路上疾行。
第四,長期執行出口導向政策導致了資源跨境、跨時的錯配,如不及時糾正中國可能在未來掉入債務陷阱
由于在發展加工貿易的同時,我們實行了非常優惠的FDI政策,大量的FDI流入中國。如前所述,加工貿易本身一定導致貿易順差。盡管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一般貿易保持逆差,但由于加工貿易在貿易中所占比重很高,除1993年外中國按年度都是貿易順差。于此同時,直到2014年,由于FDI的流入,中國保持資本項目順差(現在叫非儲備性資本和金融項目)。
雙順差的急劇增加導致外匯儲備的急劇增加。在中國目前的制度安排和外部環境下,外匯儲備的增加,一般情況下意味增持美國國庫券FDI是中國海外負債,FDI增加意味著資本輸入,在中國的海外投資頭寸表上,資產方主要是外匯儲備,負債方主要是FDI累積存量。如果說,在特定條件下、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直到20世紀90年代,雙順差有其合理性,在21世紀初,中國外匯儲備已經達到數千億美元之后,依然維持雙順差就沒有什么合理性了。關于導致“雙順差”的原因,我過去做過很多討論,這里不再贅述。
在一定意義上,“雙順差”是以加工貿易和FDI為特征的出口導向發展戰略的結果。而“雙順差”所代表的資源跨境、跨時錯配隨著外匯儲備的增加而變得越來越嚴重。而其中的一個重要結果是:作為凈國際債權國,中國卻維持投資收入逆差。問題出在哪里呢?
圖5中綠線代表國際大循環中美元的流動方向。假設美國從中國進口5美元,也相當于中國對美國出口5美元。中國出口了5美元之后,拿其中3美元進口,用于國內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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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我們還引入了從美國資本市場籌集的1美元的FDI。理論上,FDI帶來的美元首先進入中國外匯市場換成人民幣,導致外匯儲備增加1美元。由于這1美元要用于購買進口原材料、中間產品和資本品,所以進口總額是4美元,其中3美元是通過出口創匯掙來的,1美元來自FDI。
最終進入外匯市場后轉化為外匯儲備的外匯是2美元。其中1美元來自貿易順差,是中國“掙來的”,另外1美元(FDI)是中國“借來的”。在正常情況下,既然中國有1美元貿易順差,就不應該再引入1美元FDI,需要外匯的中國企業本來按道理是可以在中國資本市場上借到1美元外匯。
外匯儲備是對美國的投資(購買美國國債),對美國的資本輸出。中國對美國輸出了2美元(買美國國債),美國對中國輸出1美元(FDI)。在存在1美元貿易順差的情況下,美國以FDI形式“借”給中國的1美元可以理解為是中國自己的錢。中國向美國資本市場注入2美元,美國向中國資本市場注入1美元。美國資本市場代替中國資本市場為中國進行了資源配置:中國企業不是從中國資本市場,而是從美國資本市場取得了所需要的資金。
中國的投資者不是在中國資本市場,而是在美國資本市場找到所需要的資產。中國FDI的主要來源地是港澳和國際避稅天堂,說明相當一部分FDI是所謂“返程資本流入”(round-tripping capital inflows);一些中國企業家之所以引入FDI并非中國缺乏資金,而是因為他們無法從中國資本市場上融到資。
大循環可以分解為兩個小循環,一個循環是:中國貿易順差產生的外匯(由于央行要維持匯率穩定)變成外匯儲備的增加。中國通過貿易順差所“掙來的”美元,經美國的資本市場又回到美國居民手中,后者則再用中國還給他們的拮據(美元)用于購買中國生產的消費品和投資品。另一個循環是資金在美國和中國資本市場之間的循環:美國投資者從美國資本市場籌集資金,用于購買中國企業股權(圖中并未畫出這個流動過程);在存在貿易順差和中國貨幣當局執行貨幣維穩政策的情況下,這筆資金通過中國貨幣當局購買美國國庫券的方式回流到美國資本市場。
雙順差下的國際循環的兩個子循環可以稱為:美國生產美元中國生產商品的循環;中國購買美國國債和美國取得中國企業股權的循環(圖6)。這樣,一方面,中國不斷積累美國國債,資產的存量越來越多。與此同時,中國的債務(FDI)也在不斷積累增加。中國購買美國國庫券和美國對中國進行直接投資的收益差,就是中國投資收入的凈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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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大循環的特點決定了雙順差的存在和持續增加。而這種特定的循環形式決定了中國海外資產的特定結構。2019年3月為止,中國的海外資產為7.4萬億美元,這主要是購買美國國庫券的外匯儲備形成的(還有其他的一些形式的資產,如中國在海外的直接投資、證券投資和其他投資)。中國的負債是5.4萬億美元,主要是FDI(還有其他國家在中國的證券投資和其他投資)。中國的海外凈資產是2萬億美元。
中國擁有2萬億美元凈資產,相應的收益是多少呢?你在銀行存了2萬億美元,肯定要取得利息。如果在銀行利息率是1%,你會預期每年利息大概至少有1000億美元到2000億美元的投資收入,但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在最近十幾年,中國的投資收入除個別年份基本上是負的(圖7)。出現這種情況的直接原因很簡單:由于中國海外資產主要是中央銀行作為外匯儲備所購買的美國國庫券,而國庫券的收益率極低;另一方面中國的負債主要是FDI,負債的成本比資產的收益率要高得多。

單位:億美元。資料來源:作者提供
跨境、跨時錯配問題對于中國未來的發展會有很大的影響。以日本為例,2005年后日本投資收入順差大于貿易順差;2011年到2019年(除2016年、2017年外)是貿易逆差。靠投資收入維持經常項目順差;投資收入始終是正,而且越來越大。日本國際收支結構一定程度保證了老齡化的日本可以“食利”,而不是付息。
一個國家隨著人口老化,不可能維持很高的貿易順差,貿易順差會轉成貿易逆差。隨著人口的老化,中國出現貿易逆差可能會變成常態。這種情況下,我們如果投資收入不轉變成順差,不大于貿易逆差,那中國就可能成為一個債務國。如果中國不改變擁有龐大海外凈資產但投資收入為負這種狀況,老齡化之后,還要付息而不能“食利”,中國經濟會出現很大的問題。今后,即便中國不再繼續保持雙順差,中國也必須花大力氣,改善中國的國際投資頭寸結構,變投資收入逆差為順差。
第五,中國必須調整發展戰略的另一個原因是地緣政治環境發生了變化。美國對中國發起貿易戰,想把中國從高科技產業鏈條當中踢出去,就增加了中國調整的緊迫性。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已經有很多討論,這里也不再贅述。
另一方面中國非常幸運,因為中國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有廣闊的國內市場,只有以國內市場為依托,進一步深化改革,通過正確的經濟政策組合,改善和加強國內循環,實現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中國就能在困難的外部環境中立于不敗之地。
總之,只要我們能在“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外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思想指導下,加速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和政策的調整,即便面對持續惡化的外部環境,中國經濟仍可以在相當時間內維持較高經濟增長速度,最終逼近或者趕上美國,實現中國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夢想。
(本文寫作過程得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許多研究人員的幫助。在此要特別向東艷及其團隊、肖立晟、徐奇淵、楊盼盼和楊博涵表示感謝。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編輯: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