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的來源

羅振宇

中國近代早期的科幻小說中，有一本叫作《月球殖民地》，1904年發表，作者叫“荒江釣叟”。這本小說里出現了很多當時已經發明出來的現代科技，比如，電燈、電話、鐵路、照相術等。但是很有趣，一旦進入幻想的領域，你就好像是在讀古代的神怪小說。比如，這個小說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氣球，被作者寫得跟騰云駕霧的神通術一樣。這部小說被視作為中國第一部科幻小說。其實，真要追溯中國科幻小說的源頭，還有更早的兩本。

第一部是《八仙得道傳》，出版于同治年間，也就是1856～1875年。那里面就講到，雷公、電母還有一干神仙閑聊，說多年之后，電母要把電借給凡人來用，能千里傳音，能令晝夜顛倒，這就是通信和電燈嘛。要知道，那時候電報發明也沒多少年，愛迪生改良電燈泡還是稍后的1880年的事。

還有一部小說，是1847年左右俞萬春寫的《蕩寇志》。《蕩寇志》其實是《水滸傳》的一部“同人”作品，講的是怎么干掉梁山一百零八將的故事。有趣的是，里面戰爭的打法很現代。

比如，故事里梁山來了個祖籍澳門的留學生白瓦爾罕，被宋江尊稱為白軍師，為梁山制造了一堆奇門武器。其中有門奔雷車，看描述相當于裝甲戰車，上面還裝了“落匣連珠銃”，又像機關槍，又像火箭炮。還有一種“沉螺舟”，能夠在水下航行，相當于現在的潛水艇。白軍師這么厲害，是怎么被小說主角們打敗的呢？是一位精通機關之術的中國才女劉慧娘，制造了“飛天神雷”，相當于迫擊炮加霰彈炮。

這就是中國最早的科幻小說。那它和西方科幻小說有什么區別呢？區別在于，力量的來源不同。

公認的科幻小說之父—— 法國作家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幻想了潛水艇。在凡爾納的科幻小說里，真正的力量來源于知識，憑著這一點，一個人可以造出潛水艇，自由航行海底，與他眼中不正義的世界開戰。但在中國人的科幻小說里，真正的力量來源于人自身之外的東西——神仙、世外高人。作者所能希望的，不過是普通人能夠得到這些力量的恩賜，來對抗這個世界上的邪惡和不公。

比如，在《月球殖民地》里，氣球是一種神力產生的結果，它跟喜鵲為牛郎織女搭起來的鵲橋在本質上沒有區別。在《八仙得道傳》里，電是神仙世界本來就有的一種力量，電燈、電報這些發明本質上是神仙授權給人使用電的結果，跟人類的知識進步沒有任何關系。在《蕩寇志》里，白軍師和劉慧娘，他們的武器是經過“奇巧淫技”加工出來的，至于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內在的原理是什么，主角和作者都不關心。

偵探小說也呈現這種差別。西方的偵探小說，從《福爾摩斯》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漸漸演化出一種“本格推理”的題材。也就是讀者和作者是站在同一個平面上，擁有一樣的線索，就看大家通過邏輯推理，誰能先發現犯罪的真兇。作者和讀者是公平地用智力在較量。

而中國的偵探小說，像《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雖然也有智力推理的成分，但往往一到緊要關頭，就要靠江湖大俠、神魔妖怪來推進情節了。力量的來源，不是人本身。這就是觀念底層的差別。

實際上，對力量來源的認知，決定了你能否抵達想要的世界。比如說商業，人人都想致富，但不見得人人都理解商業的力量源頭。到今天為止，很多人仍然認為，商業力量的來源是資本，或者是一個企業老板的智力、能力和魅力，總之是各種資源。但是，這不是商業力量的真正源頭。真正的源頭是協作。一個企業的成功，不是因為它自己多厲害，而是有多少人和機構是它的同盟軍，有多少人期待它的成功。

回到科幻小說，如果它主要是在幻想一種強大的力量，不管想象有多新奇，都不是最好的科幻小說。如果是在一個新的力量基礎上，作者有能力想象人性、制度、文明的演化和博弈，那一定是值得一看的科幻小說。

離蕭天//摘自《羅輯思維：人文篇》，文匯出版社，讀客出品，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