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黃麻地

王優(yōu)

晴朗的秋日。西天之上，下沉的夕陽靜靜地懸在那里，像極了腌制得非常好的咸鴨蛋。

我從黃麻地鉆出來，準(zhǔn)備把滿滿一背篼黃麻葉子背回去曬干了做柴火。那個(gè)有些破舊的背篼差不多和我一樣高，當(dāng)我鉚足了勁挪動(dòng)，有一片竹篾哧地暗笑一聲，伸出手指悄悄撓了我一下，藏在破褲子里的小腿，于是被劃出一道紅印子來，冒出了兩顆細(xì)細(xì)的血珠。我沒有哭，也沒有喊。

同院的吳嬸，正背了一大捆紅薯藤往回走。“哎呀，二女子哪，真懂事哦，撿背柴比你還高一截呀。你媽好了嗎？回來沒有？”吳嬸涔涔熱汗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她吃力地抬起頭說。藍(lán)色衣服上又是苕漿又是泥垢，皺巴巴得快要濕透了。媽媽往日也是這個(gè)樣，每天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放下鋤頭拿起鐮刀，忙了家里忙地里，身上的衣服幾乎就沒干過。

媽媽忽然跑不動(dòng)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那時(shí)候，黃麻的葉子還綠油油的，黃白色的花朵像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黑黢黢的中藥大碗大碗灌下去，紅紅綠綠的藥片大把大把地吞。濃濃的藥味在屋子里彌散，背著藥箱的先生來了一次又一次，人卻一日日憔悴下去，以致神思恍惚。靜悄悄的屋子里，媽媽的臉凹下去，眼睛里滿是黯淡和驚恐，最終被滑竿抬去了醫(yī)院。

我再次在黃麻地里鉆來鉆去，小小的腿沉重起來。陽光漏下來，蝴蝶飛來飛去，薄薄的羽翅和往日一樣輕盈。“蜻蜓蜻蜓飛，前面有草堆;蜻蜓蜻蜓落，前面有草垛。”我在心里唱，一遍又一遍。這是媽媽教給我的歌兒，先前抓蝴蝶、捉蜻蜓，黃麻地里盛滿了我歡樂的歌聲。

媽媽病了，小院子一下子冷冷清清，剩下我和姐姐，當(dāng)然爸爸去醫(yī)院陪媽媽之前，把水缸挑得滿滿的。“灶門口不能堆太多的柴，燒了去摟，撿的柴放牛圈里。”面對兩個(gè)不到十歲的女兒，爸爸千叮嚀、萬囑咐。爸媽在家時(shí)，我滿村子跑，抓子兒，跳格子，刨地牛，撿蟬蛻，不背柴，不燒火，不會(huì)天黑了去雞窩里數(shù)雞的個(gè)數(shù)。但是，媽媽病了，不滿六歲的我要自己搭著小板凳摻水煮飯了。長大，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

日子于是漫長起來。特別是下午和黃昏。黃昏的時(shí)光像蛛網(wǎng)一樣，黏稠而又細(xì)膩，密密麻麻，兜住了望眼欲穿的憂傷。一個(gè)又一個(gè)黃昏，我跑到后山的埡口上等，等兩個(gè)最熟悉的身影。小路的盡頭，延伸的只有越來越深的寂靜和越來越熱鬧的蟲鳴。

黃麻的葉子黃了，一片片掉下來，聚在溝壟里。每天下午，我都去山埡口的黃麻地里撿葉子。撿回來的葉子倒在院子里晾曬。我揀了一次又一次，把黃麻地里的葉子揀得干干凈凈。等媽媽回來，看見這么多柴火，一定開心得很。我在黃麻地里鉆來鉆去，直行豎行繞著走。黃麻稈上長滿了毛刺，葉子上也有小刺，但我不怕。作為黃麻地里的熟客，我早已明白那些植株的習(xí)性和走向，無論它們怎樣密密布陣，小小的我都能穿行自如。我鉆進(jìn)黃麻地里，一邊撿葉子，一邊想：爸爸就快回來了吧，媽媽也好了吧。

在等待和想象中，日子一天天過去。

那天，鄰家來了客人。哦，中秋節(jié)到了。說笑聲飛起來，油煙子飄起來，炊煙帶了飯菜的香滿院子跑。我坐在門檻上，看日光一步步走過院子，爬上樹梢。我背了背簍，走出家門，走進(jìn)黃麻地。

黃麻老了，性子躁起來，稈子上的毛刺一天比一天硬。稍不注意，胳膊或者腿碰上去，火辣辣地疼。我蹲在地里撿葉子，很想唱歌，可是唱不出來。于是一邊撿葉子，一邊聽蟲子唱。蟋蟀的歌喉很好，蚱蜢沉默不語，寸寸蟲弓著身子，爬呀爬。黃麻上爬累了，就側(cè)身跳到草葉上。“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多年后讀到這個(gè)句子，眼前總會(huì)浮現(xiàn)出那一片黃麻地，那些不再匍匐蔓延，卻直起身子，挺胸抬頭，只管向上向上的草……

當(dāng)我又一次從黃麻地里鉆出來，夕陽正一點(diǎn)點(diǎn)往山頭下沉。暮色游下來，枝頭鳥鳴啾啾，晚歸的呼喚，總是熱烈而溫暖。是誰在叫我的小名？啊！爸爸回來了。小路那頭，柏樹的濃蔭之下，爸爸踩著暮色回來了。

母親的病好得差不多了，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父親說，病房里有人買了月餅過中秋，他沒有錢，又惦記著家里的兩個(gè)女兒，就買了燒餅和紅糖趕回來。白米稀飯煮得稠稠的，父親切了一大塊紅糖加進(jìn)去，又用小火熬煮了一會(huì)兒。米飯的香和紅糖的香氤氳纏繞，那顏色，那滋味，真是好看極了，美味極了。

月亮升起，像剛剛烙好的熱騰騰的餅。我們坐在院子里吃晚飯。那飯?zhí)貏e甜，特別香。飯后，父親又把燒餅?zāi)贸鰜恚尚K。碗口一樣大的燒餅，被平分成了六份，給祖父、祖母送去兩份。這泥火爐烤出來的燒餅，是我平生吃的第一塊月餅，其實(shí)就是白面饃饃，兩面焦黃，有一點(diǎn)點(diǎn)紅糖夾心，很有嚼勁。我一點(diǎn)點(diǎn)掰著吃，越嚼越香。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燒餅，在我心里，卻又香又甜，滋味悠長，仿佛金黃的明月，一直高高懸在記憶的天空之上。

不久，媽媽回來了。砍黃麻，打黃麻，泡黃麻，洗黃麻，曬黃麻……日子忙碌而充實(shí)。曬得又白又干的黃麻上了集市，換回一卷薄薄的票子。父母從集市上回來，帶回油、鹽、醬、醋，普普通通的日子于是又有滋有味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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