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一九八七年三月五日? 云南·昆明
乘飛機旅行,不敢輕易和時間較勁。趕到機場,離安檢尚有充足的時間,便放松了,安檢時的心態也是松弛的。
通過安檢門,正在取托盤里的物品,身旁突然出現兩個裝束干練的人,應該是軍人或警察。他們幾乎是同時扯住我的胳膊,小聲說,過來一下。
我被快速帶進旁邊的一間小屋。我來不及和同行者打招呼,或者說,我的同行者竟然沒發現我被帶走。
屋不大。一方桌,四壁空空。一中年男人坐在桌前。
麻煩雖然不在我的預料之中,還是替他們思考了一下理由。此行,我并無違法行為,頂多包里裝了十條香煙,是我在煙草公司門市部購買的。購買前已經咨詢,乘飛機允許攜帶十條。
是的,我是煙鬼。
中年男人令我把風衣脫下。我照辦。我穿的是一件束腰帶的墨紫色寬敞風衣。
又令我解開薄綿針織外衣。我猶豫。
兩人合力解開我的外衣,里外細致搜查。
中年男人又令我脫下褲子。我再次猶豫。最后還是照辦了。
僅剩下褲頭了。
好像沒有查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中年人讓我把衣服穿上。
中年男人這才問我從哪來。我說東北。
問我來云南都去了什么地方,我說只去了石林。
問我到云南來干什么,我說我是某某省某某市的經濟考察團成員。
顯然是個誤會。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可以放我進入登機大廳了。中年人略微思考,起身出門。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我們無話可談。此刻,我的心,是平靜的。我甚至放任“情節”的發展。
過了大約半小時,也許四十分鐘,門開了,多名機場工作人員進入,小聲交談幾句后。那位中年人對我說,走,快一點!
我不知他們要送我到哪里,有些惶惶了。
我被領進一個通道,推開門,門口有一輛小車,我被請上車,由其中動手檢查我的人陪同,向機場跑道上的一架小型飛機開去。
我問,什么事?
他微笑,不作答。
當我登上機艙艙門,回了一下頭,那個人向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一九八七年四月十六日? 上海
第一次去上海。
印象中的上海,由若干概念組成。霓虹燈、黃浦江、海港、方言……
同行者,是我的頂頭上司。出發前,他對我說過,他要順路去探望他的姐姐,讓我陪同。
到了他姐姐家,姐姐留我們吃飯。
上來六個菜,都是小碟,一人一碗稀粥。吃飯人有五位。
在東北,這六個菜的量,只夠兩三個人吃,很可能把盤子舔得干干凈凈。
吃了幾口,我便放下碗筷,說吃飽了。其實是不敢再吃下去。
出了門,我的上司對我說,走,我再請你吃一頓,上海人吃飯就是這樣。
上海人真的是這樣嗎?
我一直都在懷疑。
一九八八年八月三日? ?遼寧·開原
無奈,我只能住進四人間了。
無奈,我要面對三張陌生的面孔。
無奈,除門邊的一張床,我別無選擇。
還好,剛放下提包,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房間內的每一位房客,住里床的一位先生熱情與我打招呼,并遞過來一張名片。
名片很精致。上書:廣州市某公司副經理,謝某某。
再看此人,四十多歲,個子有一米八,滿面紅光,臉龐堂正,不失老板風度。可聽口音是純種東北人。
你不是廣東人吧?我問。
謝經理說,他去廣州工作四年了,做外貿生意。
置于陌生環境,能遇到主動攀談者,免除了我的尷尬。
從謝經理占據床位的優越性,可見他住進來的日子不短了。另兩位住客,表情淡然,不多言,不多語。房間里的每一個空隙仿佛都在謝經理的掌控下。
我外出,不擅硬嘮硬聊。有一次獨自一人從北京乘火車回丹東,一千多公里,一路上幾乎沒與他人聊上一句話。
謝經理探底兒似的和我聊了一會兒后,可能感覺到我的行當或我這個人與他不太搭界,主動減少了聊天,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電視上。
忽聽敲門聲,我剛要喊“請進”,門已被推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端一盆水進來,盆內熱氣騰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女人笑嘻嘻地走到謝經理面前說,洗腳。
洗腳?不會是招待所的服務項目吧?我一時拿不準他倆的關系,目光在求助其他兩位房客,他們幾乎沒什么詫異表情,該干什么干什么。
謝經理感覺到了我的疑惑,主動介紹說,這是我媳婦。
我點點頭。
謝經理又說,她住在隔壁房間。
我又點點頭。
我只有點頭的份了。
謝經理的媳婦蹲下來,細心地為謝經理洗腳。謝經理呢,十分自然地繼續他的談天說地。
我的精神完全溜號了。我在想,這個女人……這樣一位大老板,竟然沒和自己的媳婦住一個房間,夠勤儉。
二〇〇〇年四月八日? ? 遼寧·鞍山
我和我的同伴走出鋼材貨場,正趕上一輛公交中巴停靠在路邊的站牌旁。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上了車。之所以疾速,是因為我的包里帶著大額現金。
我是到貨場購買鋼材的。提貨期間對方發生變故,我必須快點離開貨場,以防包中現金和我的人身遭遇不測。
之所以帶現金看貨,價格下調能大一些。
說實話,快速上中巴,也是觀察了沒有“尾巴”才上的。
車內不算擁擠,但也沒有空座。
忽然,身后傳來說話聲,這包里最低有二十萬。
我回頭,發現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和他的同伴說話,眼神卻是在盯著我的包。我的心驟然一凜。
我的同伴也意識到我們所面臨的危險,表情不知所措,連女乘務員的臉都僵硬了。
我掃了一眼說話人,他們一伙有四五個人。
我在等待。不,我在尋覓出路。不,不,我無路可逃!
其中一位還用手指彈彈我的包。
我的心劇烈地跳。
車到一站。我想下車,車下幾乎看不到行人,我馬上意識到,下車是最愚蠢的,假如那幾個人跟下來!
車廂里靜得出奇。
車又到一站,幾個小伙子走向車門,那個最先說話的人,越過我的位置時回頭,笑了一下說,看把你嚇的,注意點吧。
那幾個人下車后,乘務員說,嚇死我了。
乘務員繼續說,你們呀,就不能打個出租車?
我奇怪,他們怎么知道我包里有大額現金呢?
乘務員主動說,從這個貨場出來的外地人,沒幾個不帶幾萬幾十萬的。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七日? ?丹東·虎山
我們的小貨車沿鴨綠江邊的公路行駛,從太平灣水電站往丹東方向走。
快到虎山時,偶然發現,有一人,身背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從對岸的朝鮮,一步一步朝我們這邊走來。
公路坡下,是鴨綠江支流河汊口,僅有二三十米寬,已被冰雪封凍。過了汊口,是朝鮮的一個島嶼,一眼望去,河與島,形成一方開闊地。一個人行走在上,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好奇,叫司機停車。
難道他要越境?以我的了解,這里并不存在口岸。
就在此人走到離我們五六十米遠時,站住了。
正疑惑,一個人影從我們的車前橫跑過去,下了路坡,奔向開闊地,與朝鮮人會合,以最快的速度,接過鼓囊囊的袋子,返回。
朝鮮人轉身往回走。
那個人再次路經我們的車頭前,隱入路旁的民宅群里。
我說不清這是什么交易。
我也沒資格去調查。
我有的只是多種想象。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一日? ? 兩次特快列車
火車駛離長沙。
過了武漢長江大橋,對座的一男一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最初并沒看出他們是同行者。從長沙到武漢,他們沒說話,形如陌人。
從他們的衣著打扮,可以確認是鄉下人。男的四十多歲,女的二十一二歲的樣子。
男人遞給女人一只梨。女人搖頭。男人自己吃了。
我的同伴有意搭話,問男人,家是哪里的?
新田。
家有何人?老婆,兩個孩子。
去何方?東北,林場。
去干什么?做工,伐木。
女人離開座位去衛生間時,我們再次與男人對話。
她是你什么人?
妹。
不像你妹妹。他不語。
女人回來了。
趁男人去衛生間,我問,他是你什么人?
女人低頭細語,我是他妹。
同伴問,親妹?女人瞥了他一眼,不答。
男人回來了。
我們不再對話。
他和她,平靜如初。
夜,不經意間,我看見女人與男人親密耳語。
二〇〇八年九月十二日? ? 遼寧·大連
鹽場被稱作大學城,是因為大連醫科大學和大連外語國學院兩所高校的遷入。
兩校之間有一條街,叫海鮮一條街。街的兩旁,都是些別墅式的建筑。是學子們改善生活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飯店、客舍、KTV、網吧、超市等。
隨意選擇一家客舍。價位不高,單間三十元到一百二十元不等。
晚上,突然傳來女人的哭聲伴罵聲。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想,大概是哪個男人惹惱了女人。
接著,又傳來打人的聲音。
我就不能無動于衷了。
我走出房間,在樓梯口,老板也在側耳傾聽。老板告訴我,是學生家長打孩子。
我問,為什么?
老板小聲說,好像是孩子懷孕了。
再一次聽到打人的動靜時,我對老板說,你應去看看,別打出事。
老板聽了我的建議,一再求我陪著上去。
敲門之后,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淚流滿面的中年女人,床腳坐著一個女生,面色蒼白,卻沒有一絲淚痕。
當聽說我也是學生家長時,中年女人很認真地看看我。
老板把中年婦女拉出屋,到了他的房間。中年婦女繼續淚流滿面,幾乎說不出話。
我說話了,孩子大了,出現問題,打罵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打,只能打出更多的問題。
中年女人說,這孩子犟,說打死她,她也不說那個男生是誰。
我說,說了又有何意義?先解決孩子的現實問題吧,剩下的問題讓她自己去解決。需要你,你再出頭。
事后我想,假如我是這個孩子的家長,我能做到像我說的那樣輕松嗎?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那個女人和孩子已經走了。
老板告訴我,她們不敢回家處理肚子里的孩子,怕女孩的父親受不了。她們可能去大連市內了。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 北京·元素餐廳
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媒體論壇開幕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后,正式論壇發言安排在北京元素餐廳,論壇組織者把午飯也安排在這里。
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大的自助餐場所。品種繁多,多到無從下手,多到沒有那么大的胃一一品嘗。
飯后,我下樓給自己放放風、透透氣。
走進電梯,里面已有一人。進去后,便聞到一股屁臭味。
里面的人,是位女士。顯然她正在為這股氣味而懊惱,連續快速地瞥了我幾眼,似乎有話要說,卻未能說出。臉色也是惶惶的。
這是不好解釋也不必解釋的問題。
其實,我也不必多想。當腸內有氣需排泄時,誰人能抑制?
無所謂。
電梯停在三樓。進來兩個人。
其中一人說,這是哪來的味?
另一人搖頭。
那個人又說,剛才我上來時就聞到了。
那位女士惶惶的神色突然爽朗起來,并再次正視我一眼。意在告訴我,這個屁味與她無關,她是無辜的。
我對她報以微笑。
二〇一一年一月七日? ? 沈陽·遼寧大廈
大會休息十分鐘。
許多人往衛生間跑。
我同樣跑進衛生間,站在小便池撒尿。
本次會議的最高領導,也出現在衛生間。站在了另一個小便池前。
我身旁的一位哥們兒,客氣地對那位領導說,您也尿尿?
那位領導一臉嚴肅,看似點頭,又不像點頭,微微閉上眼。
一句“您也尿尿”,卻引來周圍幾束笑瞇瞇的目光。
出了衛生間,有人對那位哥們兒說,尿個尿,你就不能把嘴閉上?
那位哥們兒挺委屈,認真地說,我和他熟,不說話……多失禮呀。
二〇一一年某月某日? ? 朝鮮·新義州
海關入境大廳,冷冷清清。
檢驗人員僅三位。據說,入境僅我們一撥。十七八個人。
生長在鴨綠江邊,居所離江邊不足千米。兒時,我游泳登過朝鮮岸,那時也清楚,那叫偷越國界。純屬玩玩。參加工作后與朝鮮商人打過交道,對朝鮮好像了解很多。
其實不然。
在丹東出境前已被告知,手機、攝像機、長焦相機、電腦、MP3等,是不允許攜帶的。我聽話,按規辦事,不想找麻煩。
同團有位石家莊人,是律師,還有一位來自北京的年輕人,據說是北京一家旅行社的導游,他們都是以旅游者身份第二次或第三次入朝。看得出,他們比我這個所謂的朝鮮通更通!說說笑笑,不拘謹。
過關閘查驗時,律師排在我前面。按照查驗人員的要求,他打開了他的大旅行箱。好家伙,攝像機、長焦相機赫然躺在那里,外加幾瓶酒和幾條煙。
查驗人員皺起眉頭,東張西望,喊來一位領導模樣的人。
律師似乎并不緊張,把東西一一擺在查驗臺上,有意把酒和煙十分明顯地分出兩份,把其中一份數量多的,推給了對方。另一份留給自己。
查驗人員和那位領導模樣的人說了一句什么,就把數量多的一份,放進查驗臺下面的空格里。
放行。
律師重新裝箱后,與查驗人對視,都露出會心一笑。
臨到我,查驗人僅僅瞅了一眼打開的箱子,揮了一下手,順利通過。
我發現,剛剛發生的小意外,可能不在查驗人員的預料中。他似乎還沒從這份驚喜中安靜下來,檢查完我,還不忘與前面的律師擺手。
查驗完畢,我才得知,另有幾位同團者的東西,被暫時沒收,說回來出關時,再返還。有照相機、手機,還有我的同行者的兩本書。
然而,上了等候在外的掛著朝鮮牌照的客車,朝方女導游把所有暫時沒收的東西全部拿了回來。
我和我周圍的人,為沒能帶上更多的違禁品而后悔不已。
二〇一一年某月某日? ? 朝鮮·平壤
上午九時許,我站在了廣場上。
據介紹,廣場占地二十四萬平方米,由領袖銅像、兩側的群雕、銅像后面的革命博物館和博物館墻壁上的白頭山大幅鑲嵌壁畫組成。領袖銅像高二十三米,重達七十多噸。是民眾瞻仰、獻花、宣誓的重要場所之一。
有人路經和穿越廣場,走到領袖銅像前,站住,鞠躬。
鞠躬者大多為女性。
不鞠躬者極少。
也有人,繞過廣場中心地帶,迂回……
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二日? ? 遼寧·沈陽105路公共汽車上
車破。
人多。
我從始發站上車,自然得一座位。
開出六七站,上來一位胖女人,大汗淋漓,站在我的身旁。看年齡,不一定有我大。因為是女人,又胖得出奇,我只有讓座了。
她十分客氣地坐下。
車繼續行駛,我已經被擠到其他地方了。
又過了六七站,車廂里的人逐漸少了,巧的是,那位胖女人身后的座位空了。
我也累了,便走過去,想坐。剛到座位旁,車突然剎閘,正巧胖女人起身往外走,一不小心,我踩到了胖女人的腳。她瞪起眼睛,大罵,眼瞎呀!
我愕然。
她旁邊的女人也愕然。她知道,胖女人的座位是我讓的。
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日? ? G396次列車上
聽見了賣盒飯的聲音。
坐在斜對面的兩位男士,三十多歲。我們稱其甲和乙吧。
甲對乙說,吃盒飯吧。
乙說,不餓。
賣盒飯的車,來到了座位前。
甲遞給售貨員一百元。一盒三十五元。他們要了兩盒。
拿到盒飯后,甲打開一盒。誘人的味道飄了出來。
甲吃了一口,對乙說,吃呀。
乙說,等一會兒。沒動筷。甲將盒飯蓋上,似乎是在等跟乙一起吃。
他們對面坐著一位母女。母親四十多歲,女兒十一二歲。
女兒的眼神盯著盒飯。母親小聲嘀咕,盒飯太貴,不干凈,咱不吃。
女兒的眼神飄向車窗外,但時不時回頭看那兩個盒飯。說實話,盒飯也誘惑了我的腸胃。
大約半小時后,車廂保潔員前來收拾衛生。
甲問乙,你不吃了?乙說,不吃。
甲說,帶下去吃?乙說,麻煩。
甲就把兩盒飯遞給了保潔員。保潔員說,這也沒動呀。
甲說,不好吃。
保潔員有些生氣,我不是怕收拾,但你們也太浪費了。
對坐的小姑娘望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咽著口水。母親似乎有些麻木,不去看女兒。
我不確定小姑娘是不是真的需要這盒飯。我不敢揣摩。我的嘴唇幾次張開,最終沒有發出聲。
保潔員將兩盒飯投進她的編織袋。
編織袋里,裝滿了飲料瓶之類的垃圾。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