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松 吳云毅 張一梅 李國臣
從六淫燥、濕之邪(病因)到燥、濕之證(診斷),再到中藥藥象之四氣(寒熱溫涼)、五味(酸苦甘辛咸)、五臭(臊焦香腥腐)以及燥方、潤劑的具體實施(治療),燥與濕在中醫中藥中既一脈相承又相互關聯。盡管如此,其間并非清晰可見,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剖析與梳理,使之中醫與中藥、辨證與施治之間既相互連貫又系統全面。
自然界六氣(風寒暑濕燥火)中的燥氣與濕氣不僅相互矛盾和對立并存,而且互根互用和滋生轉化。燥者濕之所依,濕者燥之所附,燥濕相依,燥濕互化,也會呈現燥久必濕,濕久必燥[1]。《素問·五常政大論篇》也謂“寒熱燥濕,不同其化也”,即從寒與熱和燥與濕兩個角度論述天地自然氣化規律。實際上,四氣(寒熱燥濕)涵六氣,寒、熱從溫度上給予區分,燥、濕從濕度上給予判定[2]。于是,有人直接將六淫(即致病的六氣)改為四淫(寒熱燥濕)[3]。其間,將具有澀滯氣機、傷津耗液性質特點的一類邪氣稱為燥邪,當然外感燥邪致病存在著個體易感性和地域易發性[4];若機體津虧,外邪入里正邪交爭,或憂思引起氣機不暢,此二者若進展必陽氣郁滯可導致機體局部“燥勝則干”,該邪氣稱之為內生燥邪,此為從化[5]。同樣,將具有阻滯氣機、重濁、黏滯、趨下等特性的邪氣稱濕邪,也分外濕和內濕兩大類,也存在易感與從化問題。黃元御之《四圣心源》謂“醫家識燥濕之消長,則仲景之堂奧可階而升”,石壽棠之《醫原》謂“外感百病,不外燥濕二氣,內傷千變萬化,亦只些燥濕兩端”,兩位醫家均把燥濕致病提升到陰陽的高度與層面。正如殷鳴研究生所謂,燥濕亦為陰陽之征兆,燥濕也不例外地具有互根互用、對立制約和消長轉化的陰陽屬性特征;燥濕失衡之下,不妨用“燥可去濕”、“濕可去燥”來糾正[6]。如果說燥邪致病與肺臟、天之氣相關,那么濕邪致病則與脾臟、地之氣關聯,而天之氣與地之氣本為一體,呼吸之肺與運化之脾(注:肺脾共為后天之本[7])共同維護機體生長壯老已,所以,燥、濕之邪致病與寒、熱之邪致病一樣難以截然分開,此正是陰陽辨證之價值所在。吳深濤學者認為“燥濕同形同病”[8]可茲參照,沈孝波醫師認為痙病是燥濕相互作用的結果,故應燥濕同治[9]。總之,燥與濕,同寒與熱一樣,是致病的核心病因病機,二者具有陰陽相對、相反、相變和相通的屬性特征。言其核心,內、外之燥、濕是中醫病因-病性學說的基礎。中醫病因學說,有兩個特點,一是辨證求因或者說審因論治;另一個是概全思維指導下的有且只有的新三因學說[10],即外在環境-生物因素(六淫、疫病、意外傷害),內生因素(生活-飲食因素、心理-情志因素、遺傳-體質因素),以及個體-主觀內生因素與客觀-全體外來因素共同參與的三種情況。
陰陽、表里、虛實和寒熱,此為中醫診斷學之八綱,也可認為是中醫證型之八維,它對中醫診斷具有提綱挈領、綱舉目張的作用。由于此八綱固有的瑕疵,許多醫家對此多有微詞,認為其概而不全,且層次混亂。于是,崔振波醫師提出,八綱可增加燥濕兩綱,組成“八綱(表里、虛實、寒熱、燥濕)兩紀(陰陽)”,使八綱名實相符,綱領作用進一步完善[11]。他還認為王鴻謨[12]所歸納的“干少肺裂陷,重滯脾膩穢”十個字辨別燥濕的特點具有易懂易學、易記易用的價值。當然同金元四大家之一劉完素的“諸澀枯涸,干勁皴揭,皆屬于燥”以及仝小林教授的“諸屑膚燥,九竅膚涼,皆屬于燥”[13]對燥邪致病的特征描述有異曲同工之妙。需要指出的是,王鴻謨教授也主張增添燥濕二綱將八綱稱為八綱兩紀。不過,亦有醫家增加上下二綱,言上下、表里蓋病位,縱橫囊括全身,寒熱、虛實指病性,陰陽為總綱[14],只是此上下二綱沒有燥濕二綱貼切,因其不兼備證候的概念,故不主張將上下二綱納入兩綱六要[15]之中。秦伯未和施今墨等醫家[16]將氣血兩綱納入八綱之中,這也不可取,原因在于氣與血與陰陽相對相反的屬性特征不完全匹配。另外,雖深化了診斷卻失之簡約。李偉南醫師[17]提出“虛實、寒熱、浮沉、開合”新八綱,一方面與通用八綱出入太大,另一方面,這八者僅指病性縮小了病證范圍,也不甚恰當。綜上所述,燥濕同表里、寒熱、虛實一樣具有陰陽相對、相反屬性關聯,并且具備證型特征,將燥濕兩綱[18]納入八綱兩紀之中具有深遠的意義與價值。需要指出的是,燥證與濕證形成的與內外燥濕之邪有關,但不是唯一。也就是說,濕證可緣于濕邪,可因燥邪,亦可因瘀而致;同樣,燥證可因燥而生,亦關乎濕邪,或許是風邪引起,或許虛是主因。譬如內分泌代謝紊亂性疾病糖尿病,其外象之燥,由“濕郁不布津可化燥”而來,而后期的水腫之因緣于“燥郁不行水而又可夾濕”,燥濕最初之形成與脾腎氣虛不無關聯[19],這其中,氣化失司貫穿始終,既可因虛致氣化不利,又可因實使其難以伸展。
燥病濕病,或者說燥證濕證的治法,大體是燥病、燥證用潤法,有滋陰養血潤燥法、溫陽行氣潤燥法和清熱涼血潤燥法等;而對于濕病、濕證大多是用燥法,即清熱燥濕法、淡滲利濕法、芳香化濕法、祛風勝濕法等等。燥病也罷、濕證也罷,應用潤方、燥劑與中藥具有潤、燥特性相一致的[20],即中藥材本身所具有的潤燥、燥濕屬性與之相對應,為治療打下了藥物基礎。關于中藥的燥方、潤劑,王琦教授論述最詳:潤藥指質潤多脂,具有滋潤、柔潤、潤下功效的藥,如天麥門冬、生熟地黃之屬;燥藥指藥體辛燥、剛烈有健脾燥濕、溫中理氣作用的藥,如蒼術厚樸、半夏香附等[21]。臨床上既有潤劑、燥劑的單獨應用,亦有潤燥并用者如張景岳之金水六君煎。當然,中藥材本身所具有的燥濕之性、濡潤之功與其四氣五味相關,尤其是與五味、五臭關系更大,如酸甘化陰呈潤劑,辛苦芳香而燥濕。中藥藥性除了潤燥之屬性外,還有浮沉、散斂之性,這六者因其具有屬性相對、相反以及生克、制約之勢才共同完成臟腑系統失衡之再平衡。具體講,氣機升降失調可用中藥浮沉之性來行升法、降法治療;燥病、濕證可用中藥潤燥之性來行潤法、燥法治療;瘀痰證和喘脫證可用中藥散斂之性來行散法、斂法治療。可見,寒證溫法,熱證清法,燥證潤法,濕證燥法,虛證補法,實證瀉法,此六法同以往之八法(汗吐下和溫清消補)更簡潔明快。
《黃帝內經》言“亢則害,承乃制,制則生化”,原指在五運六氣變化過程中出現太過或不及的一種內在調控機制,經過后世醫家的不斷完善與發展,現在以糾正人體各方面的偏勝或不及作為治療的出發點,形成了中醫的治療理念[22],呈現出辨證施治和承制(承接與制約)施治兩大治療體系。吳深濤教授認為承制思維建立在中醫學整體觀念之上,并對五行學說進行了糾偏,它融合了天人合一、臟腑間的奉承和制約關系,以及藥物與治療等因素,從而調整恢復臟腑生理功能[23]。而具體落實到燥濕證型的治療層面,承制施治則依賴于中藥燥濕、浮沉和散斂作用之發揮,從而實現臟腑系統自平衡。外來風寒、風熱、風濕、風燥和內生之寒、熱、燥、濕,包括痰瘀等實邪引起邪正交爭、陰陽失調和氣血不和,不僅可出現內之臟腑氣機升降失調,且呈現外之經絡運行開闔失司。經絡臟腑氣機之“升出沖降入”紊亂必然呈現“生長化收藏”停滯。陰陽失調辨證施治,即虛者補之、實者瀉之、寒者溫之、熱者清之;氣機失調、氣化失司承制施治,即燥者潤之、濕者燥之、脫者闔(斂)之、閉者(開)散之、升亢者潛降之、沉陷者升浮之。
進一步研究發現,陰陽學說類同矛盾論,是辨證思維產生的源泉,辨證施治契合中藥四氣。而五行學說類同系統論,是整體觀念產生的基礎,由此而衍生的承制施治恰好與中藥五味(酸苦甘辛咸以及臊焦香腥腐)相吻合。正是由于陰與陽之間具有相對、相反、相變和相通的屬性特征,才賦予了辨證的內在基礎和本質意義。若兩個事物之間無寒與熱、虛與實及燥與濕存在著相對、相反、相變和相通的陰陽屬性關聯,那就無須進行屬性的區分,即辨證。也就是說,像六經、衛氣營血以及氣血津液等所謂的辨證,充其量僅僅是甄別與選擇,而不屬于陰陽辨證的范疇,自然也就沒有接下來的辨證施治等內容。至此,中醫學的辨證施治和整體觀念兩大特點便呈現在我們面前。需要強調的是,八綱診斷(歸納)的陰陽失調可實行辨證(迎隨)施治,藏象功能紊亂導致的系統失衡需實行承制施治(潤燥、升降、散斂),二者是中醫治療的兩大法寶,缺一不可。若前者舍棄陰陽之相對、相反、相通,后者失去系統之生克、制約、平衡,便偏離了中醫理論之正常軌道[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