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著作閱藏之我見

陳凱

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的論述對中國古典文學閱讀與評論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但反過來講，我們知其人，而不頌其詩、讀其書，可乎？想來，答案同樣也是否定的。

葉嘉瑩先生窮其一生之力傳承、傳播中國古典詩詞，被譽為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燈人。葉先生作為“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今已成為國民偶像。可以說，我們已知其人，但更要頌其詩、讀其書。

葉嘉瑩先生是古典文學集大成者，直至今日，先生雖已近百齡，依然道傳無歇、筆耕不輟。對葉先生著作版本之研究，是一窺先生學術思想的重要門徑。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即將出版的《為有荷花喚我來：葉嘉瑩在南開》一書中，收錄了可延濤整理的葉嘉瑩先生出版著作目錄，收錄了海內外公開出版的著作，對多次再版的圖書僅保留了主要版本。葉先生著作凡200余種，可謂著作等身，讓人驚嘆。

為更好了解葉先生的著作，在讀書與藏書之間尋得法門，對著作進行分類是一個較為基礎性的工作。那么如何分類呢，從版本研究的角度講，可以有許多維度。比如從著述方式看，可分為獨著、合著、編著、主編等。從版本形態看，可分為平裝、精裝、線裝、經折裝等。從出版地域看，可分為中國大陸、中國港臺、海外等。從出版社看，可以分為中華書局、三聯書店、北京大學出版社、南開大學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臺灣三民書局、臺灣桂冠圖書公司、臺灣大塊文化公司等。應該說無論何種分類都可以從某一方面對葉先生的著作進行標識，且各有其意義。

葉先生曾說，“回想我平生走過的道路，是中國古典詩詞伴隨了我的一生。”學問、著述和人生是不可分割的一體。詩詞和先生相伴一生，無論是先生的研究著作，還是先生的學術人生，皆和詩詞密不可分。因此，僅就所知見的版本，筆者認為以詩詞為核心，似可將先生的著作分為四個方面，即詩詞創作、詩詞研究、詩詞教育、詩詞人生。

一是詩詞創作。主要是葉先生創作的詩詞聯曲等方面的著作。葉先生并不欲以詩人詞人自居，但論其才情作品卻是當之無愧的詩詞大家。年少時“植本出蓬瀛”的詩作就足見其才情驚艷、清真秀逸，而中年之作則律細辭工、情深意切，晚歲之作則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先生創作的詩詞是一生飽經憂患的真實記錄。讀先生的詩詞，能在興發感動中觸碰到人性的力量，體會到先生歷經劫難而又明心見性的圓滿之路。葉先生第一部公開發表的詩詞著作即《迦陵存稿》，由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12月出版，此書列入王云五先生主編的人人文庫。葉先生在個人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中曾專門提及并說“這是我最早的詩集”。2000年2月葉先生審定的繁體版《迦陵詩詞稿》在臺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同年1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同步出版了簡體版《迦陵詩詞稿》，這是葉先生詩詞首次在大陸出版。2007年，中華書局在河北教育出版社《迦陵詩詞稿》基礎上出版了新一版《迦陵詩詞稿》，后中華書局于2008年、2020年先后推出增訂版。2012-2013年，臺灣大塊文化公司出版中文繁體版《葉嘉瑩著作集》21冊，其中也有新一版的《迦陵詩詞稿》，對中華書局《迦陵詩詞稿》2008版又做了增訂。其他詩詞選本，比如，2007年由中僑互助會（加拿大）出版的《獨陪明月看荷花——葉嘉瑩詩詞選譯》，此書由加拿大籍陶永強先生選譯，謝琰先生書法，該書在2017年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重新出版。該書書法行云流水，與英文翻譯可謂珠玉相輝、文墨生香。此外，二十一世紀出版社《迦陵論詞絕句五十首》《祖國長歌行》，由周東芬楷書、行書題寫，詩書俱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迦陵詞稿注》，詳解典故、箋注精微；廣陵書社雕版印刷《迦陵駝庵師生唱酬集》，足見師生情誼、桃李芬芳；中華書局線裝版《迦陵詩詞稿》《葉嘉瑩詩鈔》、廣陵書社《迦陵詞萃 迦陵曲選》、線裝書局《迦陵詩詞聯曲集》等都裝幀典雅，頗具收藏價值。

二是詩詞研究。主要是葉先生對歷代詩詞、文人的研究、闡釋和解讀方面的著作。葉先生說：“詩之為用，是使讀詩的人有一種生生不已的，富于興發感動的不死的心靈。”“興發感動”說是葉嘉瑩詩詞批評理論的核心。以此為出發，葉先生對歷代詩人、詞人和歷代詩詞作品都有了自己獨到的闡釋。1966年，《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在中華叢書編委會出版，這是葉先生在臺灣出版的第一本學術專著，而后多次再版，該書收錄杜詩七十種版本，考訂之精審，辨析之深微，殊不多見，在杜詩研究史上是一部影響深遠的鴻篇巨制。臺灣純文學出版社1970年1月出版了《迦陵談詞》，三民書局1970年4月出版了《迦陵談詩》，這兩本書是先生關于詩詞研究系統性闡發的著作，先生融貫中西、會通古今的文學視野已初露端倪，書中對王國維《人間詞話》境界說的闡釋、對吳夢窗詞的重新評價等，為傳統詩詞學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道路。1977年《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在香港中華書局出版，先生從性格與時代論王國維學術源流，嘗試以靜安先生之心為心，來做一種還原式的探索。“魚藻軒前留恨水，斯人斯世總堪嘆。”葉先生自幼讀《人間詞話》，受靜安先生影響頗深。繆鉞先生曾評價葉先生說，“既精熟于故土之典籍，又寢饋于西方之著作，取精用宏，庶幾能繼王靜安之后”（繆鉞《迦陵詩詞稿序》），今于詞體更開一新境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葉先生和謬鉞先生先后合作撰寫了《靈谿詞說》與《詞學古今談》（《靈谿詞說》之續編）兩部書，是將“詩與文，創作與批評，舊傳統與新論說”（陶爾夫《真情無改是詞心——讀繆鉞葉嘉瑩合撰〈靈谿詞說〉》）之完美結合的詞學專著，其中《靈谿詞說》于1995年榮獲教育部“全國高等學校首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優秀成果”一等獎。后北京大學出版社將正續合刊，出版《靈谿詞說正續編》亦是一段文壇珠玉合璧之佳話。此外，上海古籍《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岳麓書社《中國詞學現代觀》等書，均能闡發深微，獨創新解。

三是詩詞教育。主要是葉先生推動古典詩詞教育方面的著作。應該說，詩詞教育難以完全從詩詞研究中割裂出來。葉先生曾說，“我有兩個心愿，一個是把自己對于詩歌中之生命的體會，告訴下一代的年輕人，一個是把真正的詩歌吟誦傳給后世”。葉先生終生致力于推動詩詞大眾化傳播，因此把古典詩詞選讀賞析、詩詞吟誦、演講集錄一類圖書辟為一類，應是符合先生心意的。1996年葉先生與田師善先生合作，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與古詩交朋友》，此書由田師善先生編選詩詞并加以注釋，葉嘉瑩先生校訂并逐首誦讀吟唱，是一本難度適中、適合啟蒙的唐詩讀本。而后該書又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分別再版。2014年葉嘉瑩先生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了《給孩子的古詩詞》，以適合孩子閱讀的興趣和能力為遴選標準，選詩范圍從先秦《詩經》、漢魏古詩到唐詩宋詞元曲，篇目既精且廣。后又親自為孩子講解、吟誦，推出了《給孩子的古詩詞 講誦版》，更能觸發青少年對古典詩詞的興趣愛好。最近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又推出了《迦陵各體詩文吟誦全集》，通過葉先生對各體詩文的吟誦示范，古典詩詞研究者和愛好者能從中全面體會和學習傳統吟誦的特點和方法，并能領略傳統吟誦之美。同時，葉先生當年從顧隨先生聽課的系列學習筆記也已整理出版，河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顧隨講中國古典詩文講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顧隨詩詞講記》，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古典詩詞感發》《中國古典文心》等，透過這些文字，便能沿著先生當年求學的腳步邁入中國古典文脈的大堂。此外，三聯書店《古詩詞課》、中華書局《迦陵說詩》、北京大學《迦陵說詞》等系列著作，字里行間無不為我們通往詩詞國度構筑了路標和燈塔。

四是詩詞人生。主要是談葉先生的人生歷程。靜安先生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三聯書店《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中華書局《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河北教育《我的詩詞道路》等書都勾勒了先生沉浮曠達的一生。先生以弱德持身，從容面對苦難，恰如詩詞的起承轉合，從中我們不僅能收獲對先生歷經苦難而不改詩心的崇敬，更能感受到中國詩歌興發感動之生命力量。河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葉先生追憶羨季師的作品《我的老師顧隨先生》，先生回望求學歲月，傳法如同傳燈，從顧先生與葉先生之間的詩詞唱和及顧先生對葉先生的詩詞批改中能感受到跨越時空的師生情誼。此外，還有兩本書雖不是葉先生所著，但仍很有價值，頗獲先生肯定。一本是葉先生博士熊燁所著《千秋猶待發華滋——葉嘉瑩傳》（江蘇鳳凰出版社），另一本是由同名傳記電影改編而來的《掬水月在手》（四川人民出版社），都是對先生人生經歷之不同維度的展示。詩詞已融入先生的生命，詩詞與先生的人生交映生輝。而今，《唯有荷花喚我來：葉嘉瑩在南開》一書即將出版，該書全景展現了葉先生40年來和南開的因緣際會，文章的作者絕大多數是葉先生當年在南開教過的學生，他們對許多親身經歷過的歷史事實的追述翔實而又生動，足可稱為信史。

讀與藏密不可分，先生所著圖書，雖非古籍善本，但部分著作因其版本價值、存世數量、流傳存續、印制工藝等原因被賦予了獨特的魅力，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一是葉先生早期版本和經典著作的首印本。如《迦陵存稿》《杜甫秋興八首集說》《迦陵談詩》《迦陵談詞》等在臺灣出版的初版初印本，特別是《迦陵存稿》（臺灣商務印書館本）《迦陵談詩》（三民書局初版精裝本）皆已十分少見。再如葉先生應其姐夫包遵彭之邀請，于1954年在臺灣幼獅出版社出版的《夏完淳》，號稱葉先生著作海內第一孤本（編者注：葉先生書房尚留存一冊）。再比如海陶瑋、葉嘉瑩合著的《中國詩歌論集》于1998年出版，該書為精裝本，也頗為難得。

二是部分圖書的特裝本。如中華書局《葉嘉瑩詩鈔》、廣陵書社《迦陵駝庵師生唱酬集》《迦陵詞萃 迦陵曲選》等，都采用傳統雕版技藝印刷，工藝繁復、印制精美，二書分別采用包背裝、經折裝等傳統形式裝幀，各有紅印、藍印、墨印等版本，雕版墨香、相得益彰。《迦陵駝庵師生唱酬集》使用上等瀏陽紙印制并配宋錦函套更顯精良。巴蜀書社出版的《迦陵手稿集》，從中能得見先生筆墨之原貌，堪稱精品。

三是部分自印本。嚴格意義上說，自印本并非正式出版物，但因其形態特殊，且能還原作者創作詩歌的原貌，而又存世稀少，故頗受藏家喜愛。先生曾記錄，50年代，趙鐘蓀先生賦閑在家，用鋼板、蠟紙為葉先生刻印了《迦陵詩稿》《迦陵詞稿》等著作，然此版本僅是聽說，恐今已難覓芳蹤。1983年，臺灣淡江大學施淑教授為慶祝葉先生花甲壽辰，編印了《迦陵詩詞稿》，并請繆鉞先生題簽書名，書前還印有苦水先生手跡。據傳此書僅印60冊，傳世稀少。此外，坊間還流有迦陵題詞、簽贈、簽名本等，存有先生之墨跡，更彌足珍貴，自當寶之。

高山仰止。雖無緣在先生座下聆聽教誨，但有幸能在著作中感觸迦陵妙音，亦足欣慰。大德者壽。愿先生再著新篇、嘉惠學林，傳之后世、弦歌不輟。

（作者系南開大學圖書情報碩士，現為機關工作人員，長期從事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和鄉村閱讀推廣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