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小時候,第一次坐汽車,就喜歡上了司機這個行當。你看人家那派兒:戴著白手套,鼻梁上架著墨鏡,身板端直,目視前方,多神氣!尤其是手握方向盤,不時擺弄一下操作桿,車子快慢、拐彎、剎車全在其掌握中。乘客一口一個“師傅”叫著,莫不畢恭畢敬。那時我就給自己立下人生志向:長大了要當一名司機。
沒想到,這個志向還真實現了,而且如今已是有十幾年駕齡的老司機了。我喜歡開車,喜歡那種駕駛的樂趣,就像騎著一匹駿馬在草原馳騁,把空氣沖成了疾風,把風景犁成了畫廊,手腳并用,心車合一,快樂抵達詩與遠方。
其實,司機就是以前的車夫,只不過所馭不同,一是機器、一是牲口罷了。小時候在農村,見那趕馬車的坐在車轅上,一手扯韁繩,一手持鞭子,喊聲“駕”,牲口就往前走;喊聲“吁”,牲口就駐足停下。“駕”和“吁”是基本口令,后來演變出一個詞“駕馭”。
“駕馭”,可就沒有吆喝牲口、趕趕馬車那么簡單了。
周朝官學要學“六藝”,“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周禮》)即掌握六種本領:禮、樂、射、御、書、數。其中的“御”(馭)就是駕車,足夠“高大上”吧。而且這御是“五御”,五種技術: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啥意思?就是說行車時“和”“鸞”兩種鈴鐺響聲相應,疾馳于彎曲的水邊不掉溝里,經過天子表位有禮儀,在道路交錯處驅馳自如,打獵時能追逐禽獸于左邊射獲。乖乖,這種貴族的駕車技藝是否比現在考個駕照難得多?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對“御”永遠不可小覷,否則要栽大跟頭。這里邊大有學問,耐人尋味。
春秋時期,趙國實際的開國者趙襄子曾留下“學御”的佳話(《韓非子·喻老》)。他虛心向老司機王子期學駕車技術。學了一陣,趙襄子覺得差不多了,就跟老王比賽。連換了三次馬,三次全敗。趙襄子抱怨說,你沒把全部御術教給我。老王說,我是兜了底了,是您用錯了。老王接著跟趙同學上課:駕馭最重要的是,馬體與車統一,人心與馬協調,這樣才能跑得快跑得遠。而您呢,落后了想追上我,領先了又怕我追上。在道路上比賽,不是先就是后,您把心思全集中在我身上,又如何與馬協調一致呢?這就是您失敗的原因。這老王不簡單,不僅教了趙襄子技術,還教了心術,而后者才是取勝的關鍵。
在騎兵出現之前,打仗的主要兵器就是戰車,擁有戰車多少標志著國力強弱,故有“萬乘之國”和“千乘之國”之別。戰車的標配是車上有三人,中間為御手,左為射手,右為持兵戈的武士。你不要以為御手只是趕車的,其實非常重要,如果車陣有一輛出現問題,比如跑偏了、側翻了,那就亂套了,就要吃敗仗。所以,駕馭好一輛戰車,庶幾等于駕馭了整場戰局。
趙襄子以御手為師,紆尊降貴認真學御,道理也就在這里。相反的例子也有,坐車的人哪里肯屈尊學趕車,也就不把司機放在眼里,遂導致嚴重的后果。
有一個大家熟悉的成語叫“各自為政”,出自《左傳》。鄭宋兩國對壘,交戰前,為鼓舞士氣,宋軍主帥華元宰羊犒賞士兵,但這香噴噴的羊肉沒給御手羊斟。看著別人大快朵頤,羊斟內心充滿怨恨。次日開戰,華元坐在羊斟駕駛的車上,羊斟對他說:“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意思是昨天分羊肉的事你說了算,今天的事我說了算,說畢徑直駕車駛往鄭軍大營,兩人生生被擒。還沒開打,主帥就做了俘虜,不用說自然是宋軍大敗。誰能想到,一碗羊肉造成“各自為政”,一個司機決定了戰役走向。
華元輕忽御手被俘,運氣還算是好的,而張楚王陳勝竟被自己的司機殺死,算是悲催至極。《史記》載:“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文字很短,說得卻明白,御手有名有姓。司機一般都是領導的親信心腹,莊賈為何要殺陳勝?司馬遷沒交代,但從文章的語境可以揣測,陳勝稱王之后,狂妄自大,薄情寡義,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弄得眾叛親離,連當年耕田時他跟人家說“茍富貴無相忘”的老伙計都毫不留情地殺掉,那么對他司機的態度可想而知了。他被御手所殺,也不意外。
羊斟和莊賈這兩個御手固然應當譴責,《左傳》即斥羊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然而華元和陳勝之誤尤值得反思。他們雖貴為主帥、大王,有御手為其服務,卻沒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是御手——更高層面的御手,所以究其誤在于,既沒有駕馭好屬下御手,更喪失了對整體對全局的駕馭。
“駕馭”一詞的本意是駕車,引申義則為掌控。當今社會,人人皆司機,尊重他人等于尊重自己。故此,不僅要踏踏實實“學御”,熟練駕馭座駕,更要掌控好方向盤,不迷失,不偏離,駕馭好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