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那天午后,是我想到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午后,我瘦弱的身體在大太陽下扭動著一根槐樹樹干,往左,往右,抬起,往前,往后……不斷地跑進屋,還躡手躡腳的,只怕吵醒了父親。
在我端碗面去看電視那會,父親已經(jīng)吃完了一碗,正在吃第二碗。父親是家里最大的功臣,家里的手搟面永遠是先盡父親吃,父親吃飽了,吃不了了,才說你們撈吧,母親就給我撈,她永遠是最后,因為她要伺候我們,要是自己先吃,那誰看鍋,誰攢柴火,誰加水,誰撈面,誰澆菜湯……
我津津有味地吃著黃瓜絲手搟涼面,看著《情深深雨蒙蒙》,正看到依萍被父親打,父親開始犯困了,在沙發(fā)上瞇上了眼睛,他說,別看了,讓電視歇會吧,看一上午了。我不聽,心里想:你看一上午了,我才開始看。他瞇瞪著雙眼,我很緊張,怕不關電視他要說臟話罵我。
我對他罵臟話恨之入骨。他還是個老師呢,臟話難聽得可怕。
他睡著了,打著呼嚕,又猛地坐直,直盯盯地看著電視。我把電視聲音調低一點。過了一會兒,他說:“別看了,說兩遍了,關上?!蔽艺f我再看會。他說有啥好看哩,都是假的,演的。我不敢說話,默默地吃著看著。我再次把聲音調低。他又瞇瞪上了眼睛。我再次調低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大聲嚷嚷:“關上,說你你咋不長耳朵啊。我都瞌睡死了,真沒眼色。”暴躁的他起身,啪地一聲(故意)關上了門,去那屋(本來他是睡這個屋,因為這個屋涼快)睡了。我趕緊把門閂上,開始看,將聲音調到最小,幾乎是靜音。
父親在那屋吼著:看一上午了,也不知道讓電視歇會。電視被他打斷了好幾次,但是我還是入迷了,眼淚流了下來。但是電視突然變成白花花的一片,我躡手躡腳地去打開門,跑到烈日下,扭動著那根重如山的樹干,往左,往右,往西,往東,本來那個樹干放著的洞越來越大,跑出來了,樹干立不穩(wěn),我只好抱緊,再將它移回原位。然后飛快竄進屋去看,又是拍拍電視,又是將電視移動移動,又是扭扭這個按鈕,嘴里叫喚著:上天啊,求求你啊,讓我看會電視吧,電視清楚一點吧。不要為難我了啊。就這樣來來回回,也不知道被打斷了多少次(沒聲音,沒畫面,別的臺的聲音,白花花的一片,藍屏,卡著不動,滋滋啦啦地卡住……),有幾次,怎么扭動就是沒畫面。
我將槐樹干抬起,再放下,或者使勁踹樹干,或者將它用石頭固定。折騰得一身汗,惱喪得很,但那個午后殘缺的電視劇情節(jié)卻使我永生懷戀。大眼睛長睫毛的秦書桓,溫暖體貼,呵護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大眼睛的依萍,溫柔的如萍,風風火火的杜飛。
父親醒了,我還在看,他在半睡半醒的迷蒙中大聲訓斥我:看了一天了,也不知道讓電視歇歇。長大以后,提起哆啦A夢,火影忍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guī)缀鯖]有看過電視劇,我童年最大的樂趣是與大自然的親近,摘野花,逮知了殼,捕捉蜻蜓(夏天的午后,蜻蜓飛得很低,我們拿著一只掃帚,跑在長得有點高的青黃的野草中,一只只蜻蜓被我們打下,我們將它一個個放好,用磚頭給它們壘好窩,用瓶蓋裝水,還放些葉子,第二天早晨一看,全死了)。
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的陰影中度過的。我長年累月地在父親的淫威、謾罵、臟話下生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幸好我很早就寄宿了,但是回家的次數(shù)還是挺多。長大后,我總是怕麻煩別人,跟別人說一句求助的話,就怕人家不愿意,自己在那里胡思亂想。到了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總是不敢麻煩別人,懦弱,忍耐著。我不敢上講臺,我渴望做一名老師,渴望將熱愛生活的真諦與生活的詩意浪漫交給孩子們,但是我難以跨過上臺講課的那道坎。我的手不知道該放哪里,提問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么伸手,怎么伸都是別扭的,甚至提問一個孩子起來回答問題的手勢我都要練上幾百遍,幾千遍,在家里講得好好的,一上臺,就徹底變得僵硬。
2017年夏天,我鼓足勇氣上了臺,但是卻因為時間緊張并沒有準備好,加上底氣不足,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我講不下去了,我放棄,我講不下去了。我在講的時候,我懷疑著自己是不是一句話說錯了,我做什么都沒有底氣。老師在下面安慰著我,你講得挺好的。我卻還是說我講不下去了。后來結束了,我又氣又恨,淚水崩裂出來。我真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我那時候想,死了算了。我想當老師,我喜歡孩子,我卻沒有機會,我跨不過那道坎。我跨不過,我卻十分渴望,于是我安慰自己,老師很辛苦,有啥意思啊,天天在學校里,被禁錮著。其實骨子里我是渴望,太渴望了,只能自我安慰。就像當年一直不敢說普通話,一直到戀愛,我才開始說普通話。
那時候,我在宿舍里說土話,在教室里在外面和朋友說普通話,別提那個難受勁了,就像兩面人,到宿舍要藏起來。暑假和男友見面,一到學校,我便說出了流利的普通話。方圓吃驚地說:你怎么說起普通話了啊。以前,也是她經(jīng)常說,你現(xiàn)在說話有點普通話的味了。普通話,我掙扎了大概一年的時間,那么簡單的東西,我卻掙扎了一年,在這一年里,又有誰知道呢。彩虹安慰我:你說這個話我也能聽懂。彩虹永遠都是那么善解人意。
在剛入學不久的宿舍聚餐上,來自東北的海月的男友問我是哪里人,我說著一口的方言,搞得氣氛尷尬得要死,加上那天灰白的天氣,沒有裝修的灰色墻壁,那個時候,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為什么總是這么窩囊,總是這么懦弱,想要的總是不敢爭取,想說的不敢說出來。于是內心形成巨大的沖突,就像一口水想要吐出來卻總是要咽下去,咽下去。然而該拒絕的卻總是沒有果斷拒絕。
冬天夜里,母親在床上睡著,電視閃著閃著,父親從不知道要調低聲音,我說他,他吼我。母親對我說,你別管他。而母親要是想看個電視,父親總是一遍遍地說,睡吧,讓電視歇會吧,睡吧,夠(累)死了,還不睡。有啥好看哩。睡吧。睡吧。一遍遍,一遍遍,直到母親和我都崩潰了,覺得再看下去也沒啥意思了。關掉電視,父親總算安寧了。父親就像一個孩子,我們得包容他的一切。
我恨父親,父親總是對母親說:花錢的是我,卻沒落下啥好。我和父親不可能親近,因為很多恨忘記了,卻使我們一直在疏遠疏遠?,F(xiàn)在我年紀大了,父親老了,我也難以原諒他,即使太多事情已經(jīng)忘記了,卻還是覺得陰影未散。
比如,表姐做的一條魚,我們幾個搶著吃完了,父親后來罵我,也不知道給他留點。在眾人面前,過于刺耳地罵我,甚至打我。我一生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出來直接狠狠踹我一腳。
我真希望未來的某天我能夠勇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