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 侯君

[摘 要]壯族天琴的稱謂經歷了從民間自稱“鼎叮”到學者定稱“天琴”的變遷,這其中不僅僅是能指的變化,同時也闡明了其能指背后所指的變化。民間自稱“鼎叮”有著輔助定弦的功能,而新稱謂“天琴”中的“天”謂其義,“琴”謂其形,這一稱謂是音譯與意譯的雙贏,體現了器物的非物質層面與物質層面的契合。“名不正,則言不順”,稱謂之重,由此可鑒,運用文化人類學的方法,對天琴稱謂如何變遷予以合理的文化闡釋。
[關鍵詞]壯族天琴;鼎叮;文化闡釋
一、自稱釋義:“鼎叮”
在沒有“天琴”這個優美又響亮的名字時,壯民統一稱其為或,音譯后漢字記作“叮”“鼎”或“鼎叮”。《嶺表紀蠻》記:“以匏為樂器,狀如胡琴,其名曰鼎。”1《寧明縣志》也記:“挎包作樂器,狀如胡琴,其名曰鼎。”2可以看出,文獻中記載的“叮”抑或“鼎”,都取自發音相同的ding。那么,為何壯民稱其為ding,其中又具何意?
(一)擬聲而稱
在調查過程中,筆者為探求“叮”在生活中是否還具有其他含義,常向當地人們詢問諸如“什么是‘叮”或“‘叮是什么意思”等問題,執儀人往往會拿起手中的天琴說道:“就是這個。”普通村民則會回答“侼公做(法)事時候用的”或“那都是天婆彈的玩意”。答案相對較為一致,都將目標指向了這一器物。此外,在龍州地區執儀人彈唱的經書中,有對“叮”的特殊記載,將其記作“糹呈”,音也唱作“ding”。這是一種針對其特殊的信仰含義而特意創造的字,“糹”代表的是早期制作樂器琴弦時所用的棉線;而“呈”是“王”與“口”疊加,意為“神王之口”,“糹呈”的內在含義為樂器之音即為神王之聲。由此可見,無論是發音還是文字記載,都可以確定“叮”在壯民心中確實是用來直接特指“天琴”,并非來自他用語的隱喻。
之所以被稱為“叮”的原因也較為一致,即模仿樂器發出的聲音。在龍州金龍鎮的桂平村還有一則有關擬聲造琴的傳說:據說在商鞅時代,有一個男孩路過山上的石洞,聽到里面不斷傳來非常悅耳的“叮叮叮叮”聲,這聲音立刻把他吸引住了,他遂進山洞想看個究竟,發現原來是水滴滴到石頭上發出來的聲音,之后他就據此制作了一件樂器,流傳至今,并稱之為“叮”3。擬聲即為模擬樂器的音色,通過擬聲定稱謂是由于在早期原始社會中,音色是人們感知與審美的重要元素。伊沃·蘇皮契奇在《社會中的音樂:音樂社會學導論》一書中指出:“在原始的或古代的音樂里,音色和節奏一般作為基本的因素占據統治地位。這個觀點不僅來自原始人的藝術層次,從文化的和心理的觀點考慮,而且也來自用于表達他的音樂情感的方式。”1
由此可見,擬聲而稱是古代人們為樂器命名時較為普遍的方式,常見于各類樂器稱謂之中。如古代樂器“齋篥”:“據《全唐詩》卷,李頎《聽安萬善吹齋篥歌》記載,‘南山截竹為齋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故此是一種吹奏的管樂器。齋篥二字,應是吹奏這種樂器的一個象聲詞。齋篥二字是古象聲詞中的一個常用字,有點像噼啪之聲。”2少數民族樂器中的此類現象更為常見,如傣族樂器“光邦”,“光”即“鼓”,“邦”為敲擊鼓面的聲音;傈僳族樂器“呃咬”,“呃”即“鋸”或“拉”,“咬”是拉奏此類樂器發出的象聲詞。同樣地,“叮”即為模擬彈響天琴的象聲詞。
值得一提的是,“ding”并非僅僅存在于壯族,居住在我國西南邊陲及東南亞的不同民族中同樣存有自稱中含有“ding”的樂器,例如云南傣族(Yunnan,Dai/tai)的玎嘎那(Dingana,一弦拉奏琴)、玎俄(Tinge,即牛角琴,“俄”即黃牛角,二弦拉奏琴)、玎叨(Tindao,二弦或三弦葫蘆琴)、玎膽(Tingdan,三弦板狀撥彈琴);布朗族(Yunnan,Bulang)的賽玎(Saiting,布朗族二弦一組的四弦彈撥琴);景頗族(Yunnan,Jingpo)的玎(三弦彈撥琴);越南北方的傣族、儂族也將天琴稱為“叮”,而在泰國也有被稱為“叮”的樂器。3在上述樂器中,確有拉奏類與彈撥類之分,但是共同點為都為弦鳴類樂器。由此可知“ding”是不同民族對弦鳴樂器的通用讀法,只是在漢譯時選字不同而已。用“ding”來指代整件弦鳴樂器的起源,是由于最早在許多民族中“ding”即為“弦”的意思,這一點從沙撈越州的肯雅族關于薩佩(lute)的民族語言中亦可探出一二:
弦:ting(讀若“玎”);
弦軸:Otah(讀若“阿塔”);
岳山琴碼:Kiep(讀若“吉仆”);
碼蠟:Lanyut(用以固定琴碼的蜂蠟,讀若“蘭約”)④。
肯雅族對薩佩的不同部位有著固定的稱謂,其中的琴弦便讀作“玎”。在肯雅族,“ding”不再是指代整件樂器,而只是“琴弦”的意思。結合各民族對樂器的稱謂可以推測,早期的百越雜居時期的各民族應是以“ding”來指代弦,隨著民族的獨立、發展,語言文化也有相應的變遷,但模仿弦震動發聲的象聲詞“ding”卻在各個民族都保留下來了,并隨著樂器形制不斷地發展變化而有了不同組合的新名字,如玎膽、玎叨等。從這些樂器的稱謂可以得知,“叮”并不是某一地區、某一民族獨有的樂器,而是古時百越民族共有的弦樂器。“ding”蘊含的是多個民族對語言的共同記憶,即使許多民族已經不能準確地言明“ding”的來源及其歷史含義,但被稱為“ding”的一系列樂器卻記錄了西南跨界各族群之間的文化交融與涵化。
(二)“鼎叮”釋義
在調查中發現,除了日常將天琴稱作“叮”或“鼎”外,幾乎所有執儀人還將其稱作“鼎叮”。從上述已知“ding”即弦的意思,那么“鼎叮”同樣還是指弦,如此一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地多加一個聲調不同的字并稱其為“鼎叮”?這個問題幾乎被其他學科的學者都忽略了,但音樂學者的本能告訴筆者這不應該是一個被忽略的問題。
筆者在一次觀摩李訓英師傅調弦的過程中得到了答案:
“鼎叮”說的就是這個(指天琴),“叮”有兩根弦,音不同。我們每次彈奏前都要調音,彈奏的時候覺得音不對了也要調回來(指彈奏過程中弦軸滑落造成的跑音現象)。于是我們就在心里念著“鼎——叮、鼎——叮”(邊擰轉琴軸邊說),然后就把它調成“鼎——叮、鼎——叮”(已調成五度),這樣就對了(音已調正),就是這樣啦。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