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在咱們這塊土地,對一個人的行事作出評判,最喜歡使用的標準為是否“成熟”。一些人心目的“成熟”,又并非只是穩重、富有經驗的代稱,而是混雜了世故、城府、不給自己添麻煩等等內容,比如批評部下之前,先要繞個大圈子;比如提拔某個人,私下里不會表揚此人的工作能力,一定要暗示自己如何為他爭取進步機會……以這樣的標準視之,魯迅一生從來沒有“成熟”過。
在中山大學任教時,魯迅應黃埔軍校之約,做了一個題為《文學無用論》的講座。演講完畢,一位官員約請他赴官邸吃飯,魯迅再三推辭,沒有如愿,出于禮貌只好前往。酒席自然非常豐美,只是吃飯時,魯迅發現主人雖然對自己恭維不斷,但實際上什么也不懂,更不要說文學了。魯迅不由得對他生出了厭惡感。恰巧上來一道菜,主人特別稱道它的好處,并說明此菜系某牛人喜食,制作之人就是那個人原來的廚子。主人旁若無人地吹噓此菜,魯迅連筷子都沒動一下,竟然說:“我就是不喜歡吃這一樣菜。”
早年的魯迅與創造社有過爭論,他最反感這個社里的幾位頭面人物,還曾諷刺他們“手拔著頭發想離開地球”,是“一夜變過來的革命家”。晚年住在上海的時候,有人告訴魯迅:創造社要在他們北四川路的書店樓上咖啡座開會,商量對付魯迅。魯迅問明開會時間之后,邀集一幫人,說:“走,我們到創造社咖啡座搗亂去,坐在他們面前,看他們怎么對付。”到得咖啡座,看到房子中間的長臺,魯迅就叫大家坐到長臺上,要求朋友們什么人來了都不讓。坐了整整一下午,沒見人來,直到要吃晚飯時分,魯迅才領著自己的人走出咖啡座。在歸途中,魯迅說:“什么也不怕,怎樣來,怎樣對付,他們就無可奈何了。”
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初,魯迅與胡適曾經是好朋友,后來因為觀點不合鬧翻,魯迅多次在雜文里對胡適冷嘲熱諷。1932年冬天,魯迅前往北平看望母親,魯迅是左翼文壇領袖,聲名如日中天,各大學師生爭相邀請他做講座。在一個場合,魯迅與胡適相遇,胡適開了一句玩笑:“你又卷土重來了!”魯迅立即回敬道:“我馬上就卷土重去,絕不搶你的飯碗。”胡適苦笑著說:“還是老脾氣呵!”“這叫至死不變!”魯迅回答。
出外做文學講座,有仰慕的官員請自己吃飯,換上“成熟”之人,一定會覺得特有面子,不管這官員素質如何,也不論這官員在席間說的什么,總要說些奉承話才是。與論敵進行斗爭,普通人會寫文章批駁,也可能去法院起訴,但大概不會直接“攪會”。和意見不合的老友見面,一般人可能說一兩句表面上的客氣話,或者干脆視而不見,但很少直接諷刺,魯迅反常人之道而為之。正是這種為人處世的率真,折射了魯迅特有的風骨。
魯迅出生于1881年,他耳聞目睹過甲午海戰、戊戌變法、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日寇入侵等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讀過私塾,進過新式學校,還曾赴日本留學,成年后做過中學教師、中專校長、教育部官員、大學教授、自由撰稿人,該有的歷練一樣不缺,說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明白什么叫“成熟”,是說不通的。他之所以憑著性情行事,表現出那么強烈的孩子氣,只能說明一點:在他的心靈中,真實地做人,真誠地處世,永遠是第一位的,掩飾自己的心,去表演“成熟”,是對人性的褻瀆。
這樣的魯迅不可多得,這樣的魯迅也因而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