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

又是一年清明。父親離開我,已經三年零五個月了。三年零五個月前的那個秋天,天氣陰郁,云層很矮,呼吸似乎有些緊。我的生活里發生了許多事,當然,最大的一件,莫過于你的離世。那時,我結束了一系列的巡回講學,回到溫州探望你和母親。其實那不過是一次尋常的探親之旅,雖然你病了很久,但誰也沒有想到,你會在我到家的第二天走。現在回想起來,你其實就是在等我。你已經病了很多年,靠米湯蛋湯維持生命也已經一年有余??墒悄愕纳φ鎵蝾B強啊,你用你剩余的那一絲力氣,緊緊地拽住這個世界不愿撒手,因為那里有你愛和愛你的人。你骨瘦如柴,稀疏的白發亂且長。母親抱怨說一直找不到一個肯來家里替你理發的師傅。我隨口就應承說我來吧,其實我一生沒有替任何人完整地理過發。那天我替你理了發,雖然并不平整,看上去你卻精神了一些。我出生時,是你給我理的第一次胎發。你走時,是我給你理的最后一次發。人生所謂的“孝道”,大抵就是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來電話,說你情況很不好。我慌忙從自己的住處趕過去,你已經呼吸艱難。你的彌留狀態維持了很久。看到你虛弱地為呼吸苦苦掙扎的樣子,我心如刀割。后來我讓所有的人走出房間——我想與你有一次最后的單獨相處的機會?!鞍?,謝謝你,一生中給了我如此多的愛?!蔽遗吭谀愕亩?,輕輕地告訴你。 “我會盡我能力,照顧好母親,照顧好這個家?!?“爸,你太累了,你把眼睛閉上,睡去吧,你會走到一個沒有眼淚沒有悲哀的好地方。你放心,在上帝那里,你是安全的?!蹦愕难劢?,流出了一顆渾濁的眼淚。我終于知道,你聽見了我的話,一直都是。我已經收獲了你給我的最后一個祝福。我和你說完話,走到外邊的房間,還來不及穿上襪子,你就走了。沒有人愿意失去自己的父親,可是沒有人能留得住自己的父親。我和你是以這樣的方式告過別的,哀傷不舍之中,我心深有安慰。遺體告別儀式上,你單位的來人做了一個充滿善意的生平介紹: “黨的好兒子……好干部……好家長……”我麻木地聽著,感覺陌生而遙遠。不,這不是我的父親。這篇長長的生平介紹里出現的那個男人,似乎不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誰呢?如果讓我撿拾起記憶的碎片,哪一片是浮在最表層的呢?1980年的夏天,我從上海回到溫州過我的第一個大學暑假。那時我在上海這個大世界已經生活了一年,開始見識一個小城女子所未曾見識過的大都市時髦。晚飯的時候,我閑閑地說我想把頭發卷一卷,可是不知道哪里可以買到卷頭發的卷子。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陣刺耳的聲音驚醒。起來,走到后院,才發現你在用一把鈍鋸子,割鋸一根長竹竿。“孩子,有了,你的卷發卷子?!蹦懔髦?,臉上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快樂和滿足。你的童年是在非常艱苦的環境里度過的。母親曾經多次和我們說起過你這個礬山來的苦孩子提著鞋子舍不得穿,光腳進學堂的情景。我們從小長大,也一直接受的是勤儉度日的家訓。家里買一個蘋果,都是切開幾瓣大家分食的。我童年少年的記憶中,幾乎完全沒有一家人外出吃館子的經歷??墒俏疑洗蠖哪骋惶煜挛?,我剛從運動場打完排球回來,突然發現你等候在我的宿舍外邊。你說是你的單位派你到上海出差——那是多大的一個驚喜啊。那天你帶我外出吃飯,叫的是很簡單的兩個菜和一盤餃子。你舍不得吃,只是看著我一口氣把一整盤餃子都吃完了。你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憐惜和鐘愛,一層一層地裹著我,無限溫暖。一個晚上你話很少,只是不住地嘆氣: “學校的伙食,太差了?!?/p>
后來我大學畢業,去了北京,又從北京去了加拿大。一次又一次離家,一次比一次走得遠。見你的機會,越來越少。每回家一次,就發現你又老了一些。后來你的行動漸漸困難,近期記憶維系時間越來越短。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住處,回溫就和你住在一起。每當我晚上外出和朋友見面時,不管多晚,你都會站在家里灰黑的門洞里,等候著我安全到家,直至你最終臥床不起。至今回想起來,我依舊會清晰地記得你佝僂地站在風中,白發被風絲絲卷起的樣子,便會忍不住為自己的不懂事流下淚來。你給我的愛,奠定了我一生的坐標系。你教會我寬容、忍耐、憐憫,感念別人對自己的每一滴好處;在被誤解的時候保持沉默,在被贊揚的時候感覺忐忑不安;對生活中擁有的一切心存感恩,對生活中缺乏的東西不存虛妄的渴求。當然,你也教會了我在任何場合里使用自己的真名,坦然地為自己寫的每一字負上卑微的責任。我深深感謝上蒼給了我一位像你這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