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鄭創創從小生活在姥姥家。這是一個大家庭。姥姥一共有6個子女,4個兒子和2個女兒。鄭創創的四舅名下有15畝地,卻無子嗣。當他決定要立分地遺囑時,麻煩接踵而至——
15畝地,價值150萬,怎么分?
鄭創創1999年出生于河北省保定市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由于從小在姥姥家長大,所以和姨媽、舅舅們十分親近。她有四個舅舅,大姨是老五,她媽是最小的。四舅自小因病致殘,終身未娶,但他堅強自立,早年間在村邊還承包了一塊不小的柿子林地,大概有15畝,靠著耕種和每年收獲的柿子,不溫不火地過著日子。
后來耕種的人越來越少,那片承包地因為在大路旁邊,于是就有很多人向四舅詢問,是否可以長租用來建廠。如果能一次買斷長租的話,賣家甚至把價位開到了150萬。這無疑是個巨大的好消息,可沒想到,就這塊地,把一大家子鬧得雞犬不寧。
買家還沒定,家里卻因為錢怎么分鬧了分歧。“我想著,家里兄妹六個人,咱們一家一份,到時候平分吧。”四舅沒成家,便想都是自家兄妹,大家子都有份。沒想到,大舅一家強烈反對。他們認為,這一大家子只有自家和老三家生了兒子,老二家是倆閨女,老三家的兒子不爭氣,大妹子雖然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來過了,但到底和二閨女一樣,是出了閣的,沒有立場分這地錢。
大舅也是個有本事的人,創創姥爺去世得早,大舅年輕的時候以一己之力拉扯起整個家,一步步改變了家里被村鄰欺負的地位。可四舅不認同老大的分法,兩人為此事吵了很多次。
因為家里這邊拖拖拉拉,買家等不上消息,這賣地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以后數年,陸陸續續又有幾家想要租地建廠,但都因為同樣的原因,類似的爭吵、生氣,那塊地就一直被拖著,始終沒能成功地賣出去。
2016年,四舅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心中掛念的事就有些著急了。創創大姨是離婚后帶著倆閨女回來過的,她是個懦弱沒主見的人。四舅在姥姥去世后一直看顧著大妹子母女,早已將外甥女們當親閨女看待了。多年和兄弟幾家的摩擦也讓四舅明白,他一死,大妹子母女仨幾乎是沒了依靠。四舅決定,把地分了,趁他還在,盡可能把該弄的事弄清楚了,好讓他可以放心地走。但誰能想到,分地,徹底成了四舅的催命符。
四舅把鄭創創媽叫去,讓她幫忙合計分地的事。鄭創創的媽媽是幾個兄弟姐妹中學歷最高的,性格也頗為利落有主見。四舅的意見一如從前,他希望把自己的地,分成六份,兄妹六個一人一份。四舅又提到,現在孩子們都大了,遺囑上直接寫孩子們的名字吧,寫老一輩的名字已經不合適了。鄭創創三舅早在三年前去世了,鄭創創的媽當然對此也沒什么意見。
于是,分地的名單便是大舅家一個兒子名字、二舅家女兒一個名字、三舅家兒子名字,四舅把他自己的那份留給了大妹子家大女兒,大妹子那份給她二女兒,鄭創創媽那份無可爭議地寫的是鄭創創的名字。可大舅把名單扣下了,不滿四舅把他的那份留給了大妹一家。大舅媽也三番五次到大姨面前“講道理”,事情又是這樣磨磨蹭蹭幾個星期,不見進展。
結果,一天下午,四舅在上廁所起身的時候,竟然因為用力過猛,把一條腿弄骨折了。四舅不得不待在家里,哪也出不去了。出不了門的結果,就是一點兒也躲不開大舅的談話。
“老四兒啊,你說說你怎么想的,咱們下一輩就大寧(大舅家大兒子)、二寧(大舅家小兒子)和三寧(三舅家兒子)仨小子。到了孫子輩,現在又是一群閨女,就我家二寧生了個小子。現在咱們家,就丟下這么一個根了啊。”大舅仍然對地的分配十分不滿,話里話外甚至是全部留給自家小兒子的意思。
“老大,你真是自私到家了,這一大家子,真是就你們家有理,合著什么都該是你們家的!”四舅也不遑多讓,對著大舅劈頭蓋臉一頓諷刺。兩人大吵一架,最后不歡而散。結果四舅當晚被氣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突然,四舅喊道:“不行不行,趕緊叫救護車,我覺得自己不對勁。”話還沒說完,四舅就倒下了。四舅就這樣突發腦溢血,被救護車拉走了。
四舅病倒,那份遺囑沒立完
那時候鄭創創高三,覺得有點恍惚。她和她大姨家的兩個姐姐都是在姥姥家里長大的。姥姥去世后,鄭創創一直跟著大姨住到初中,四舅也是看著鄭創創長大的。鄭創創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第二天,醫院那邊傳來消息,搶救結果并不算壞,性命是保住了,但四舅陷入昏迷狀態,無法醒來。鄭創創媽媽趕緊和班主任請了假,帶她去醫院看四舅。
四舅在重癥監護室里,家屬只有在定點的時間、少數幾個人才能進去看望。上午的名額已經定下了,創創只能等到下午和二舅家的表姐一起進了監護室。監護室里陰森森的,除了四舅,就只有隔著窗戶監控電腦的兩個醫護人員。病床不大,四舅卻連一半都沒有占滿,身軀佝僂在病床的一角,人昏迷著。
鄭創創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四舅的瘦小。她猛然想起,自己已經那么久沒去看過四舅了,難怪他總給她打電話,說家里做好吃的了,讓她過去吃飯。而自己每次都是說上學呢,沒時間。好不容易放了假,鄭創創總是抓緊時間睡覺,從來沒想到過去看一看四舅或者大姨。
四舅的病情僵持住了,不見惡化,也不見好轉,在一個縣級醫院里每天大幾千的療養費慢慢耗著。所幸的是,四舅經過這么多年的積攢,也有一些家底。家里的摩擦都按下了暫停鍵,大家一致堅持繼續治療。
“老四兒還有點積蓄,大妹一直是你管著老四兒的錢吧?得把這錢用到實處,務必盡全力做最好的治療,錢要是不夠了,咱們湊錢也要治下去。”大舅斬釘截鐵地說道。沒想到,這時候大舅倒是拎得清。
后來,醫院感到能力有限,建議轉入更好的醫院。在家人的一致支持下,四舅被轉入了省級醫院進行治療。在進行一次手術后,四舅的情況大大好轉。幾個表哥輪流值守照顧四舅。鄭創創的爸爸也說:“你四舅這么多年照顧你,心疼你,什么好的都想著你,你得記住了。”
四舅終于醒了,卻不認得人了。病情穩定后,四舅又被轉回縣里的醫院療養。因為手術,四舅氣管上開了口,不能說話了,吃飯也只能吃流食。大家都明白,盡管每天交付著不菲的醫藥費治療,但終究只是拖延時間罷了,四舅撐不了多久。醫院也每天都要催幾次,讓家屬給病人辦理出院。不過,四舅漸漸地有了理智,也開始能認人了。后來,四舅還是被接回了家里,過一天算一天。
四舅生病后,在一件事上大家都沒異議——連大舅都感嘆,大姨家的兩個女兒,四舅沒有白疼。自四舅生病以來,要說誰付出的最多、不怕苦不嫌累地照顧四舅,那一定是大姨家的兩個表姐。就算是親閨女,怕也不過如此了。羊羔跪乳,烏鴉反哺。四舅看到她們這樣孝順,也一定是感動并且無比欣慰的。可是,誰承想,出院回家后的一個星期,四舅走了。
四舅是凌晨走的。在他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大姨把大舅、二舅,還有鄭創創的媽,全叫了過去,說四舅只有進的氣沒出的氣了,讓大家去見他最后一面。當時的小輩,只有鄭創創和兩個表姐在場。
束之高閣,怎堪利益猙獰了親情
大家陸續趕到后,全都圍在四舅的床邊。他凹陷著兩頰,用虛弱的目光環顧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鄭創創發現有那么一瞬間,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是發亮的。接著,他又把目光挪到兩個表姐身上,眼神里有哀傷,也有不舍。隨即,他定定地看向大舅,又看向大姨,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大姨抹著眼淚說:“我們都懂,都懂,謝謝你,老四……”大舅的眼眶紅了,沒有做聲。鄭創創的媽見此情景,也哭了:“他是在操心那塊地啊,他是讓咱們幾個不要再扯了……”
鄭創創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氛圍,流著眼淚出去了。再后來,據表姐說,四舅突然呼吸急促,不過半個小時就沒氣了。對于四舅的死,大家都接受得很平靜,或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村里的老中醫把過脈,無奈地說:“不過三天的事了。”
最終,四舅也沒熬過三天。大家都想四舅安安靜靜地走,可是,波瀾又起。因為四舅住院而暫停的分地事宜,又開始老生常談。按照當地習俗,老人死亡后,要由兒子打藩。四舅孤獨一生,沒有子女,打藩的事自然由侄子代勞。
大表哥身體不好,按風俗來說,打藩傷陽壽,于是這任務便轉給了二表哥。大舅卻把丑話說在前頭:“這是老祖宗流傳下的規矩,誰打藩,家產就歸誰,老四的地和這個宅基地,應該都是小二的。”
其他幾家,包括大姨和鄭創創的媽媽都很生氣。鄭創創的媽媽心直口快,當即便頂了回去:“那這樣,就讓三寧(三舅家的獨子)打藩好了,畢竟他家情況比你們家困難多了!”這可把大舅一家氣了個仰倒。大舅一家的矛頭都對準了她,其中以二表嫂最甚。
大舅放下話,要是不讓二表哥打藩,這喪禮也別想辦了!村里的老規矩,有人死了,是要村里人幫忙辦的,大舅卻把來幫忙的人全部趕走了,攔著不準辦葬禮。當時鄭創創因為上學,對細節不甚清楚,請假回去,看到的是空無一人的院子。她的媽媽、大姨和幾個舅舅面色凝重地商量著什么,其中夾雜著對大舅的指責。旁邊的兩個表姐在角落里默默地抹著眼淚。經過表姐的講述,鄭創創才明白事情的經過。
最終,還是二表哥打藩,鄭創創的媽媽和大姨不忍心看著四舅的尸體一直停喪在家里。葬禮舉行的時候,大表哥和大表嫂回來了。大表嫂還沒來得及跪拜,就被大舅媽和二表嫂拉了過去說話。大表嫂在大舅媽和二表嫂的“聲淚俱下”的講述下,也知道了四舅生前擬的遺囑名單的事。但她聽到的卻是,在鄭創創媽的慫恿下,四舅分給大舅家的地,沒有大表哥的份。
創創大姨她們當然有替創創的媽解釋,但誰會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呢?于是乎,大表嫂也加入了針對創創媽媽和大姨的陣營。這一家子人又舌戰成了一團,這些爭吵的背后,歸根結底依然是四舅留下的那塊地如何分配。
鄭創創覺得一切太荒唐了,為四舅感到委屈和生氣,更覺得特別不值。突然地,一股熱血沖上心頭,鄭創創爆發了——
她大吼道:“你們不要再吵了行不行?四舅那樣痛苦地死去,真的有必要在他的喪禮上鬧得雞犬不寧嗎?難道他死前目光中的那些殷殷期盼,你們全都讀不懂嗎?大舅你不是在場嗎?你們大家都不要忘記了,這份財產原本就不屬于我們,是四舅的!四舅一生無兒無女,為什么分地給我們,不就是想要我們都過得好嗎……”
此時的鄭創創,已然顧不上自己是個沒有發言權的小輩,鼻涕眼淚橫飛。家人們一時全都愣住了,安靜下來,沒有再繼續吵下去。后來,隨著四舅的下葬,一切都歸于平靜。
鄭創創回想起小時候,四舅曾對自己說過:“閨女啊,我還能看到你考大學嗎?”當時鄭創創說:“肯定能啊,十年后我就考上了!”四舅不置可否,然而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在第九年,離鄭創創高考只有幾個月了,四舅卻永遠離開了她。
一語成讖,僅差一步。如今,鄭創創已大學畢業,成為一名白領麗人。四舅遺留下來的土地問題也暫被束之高閣。土地合同在大姨手里,鄭創創聽說二表嫂他們也似乎聰明地忘了曾經的不愉快,開始與大姨和平共處。至于未來會怎樣,鄭創創不知道,但鄭創創肯定的是,至少樣子不會太難看。因為親人之間,除了你來我往的人情拉鋸,更多的則是需要對彼此的關心和體諒。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