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舍伍德·安德森 李琬 譯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年),美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出身貧寒,早早離家謀生,后來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主。他是美國第一位成熟的現代意義上的小說家,被譽為是“美國現代文學的先驅者”。海明威稱他為“我們所有人的老師”,而福克納稱他為“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父親”。
一個星期天傍晚七點,瑪麗·科克倫從她和她父親合住的房子里出來。這是1908的六月,瑪麗正十八歲。她從特里蒙特街走到梅恩街,穿過鐵軌來到上梅恩,那兒的街道兩旁排布著小店和破敗房屋,是星期天很少有人光顧的寂靜蕭條地方。她告訴父親說她要上教堂去,其實根本沒打算這么做。她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得一個人出來待會兒,想想事情。”她慢慢前行,一邊這么對自己說。她覺得這個星期天之夜如此美好,如果坐在人擠人的教堂里聽一個男人大談和她自身困惑明顯無關的話題,那就太浪費了。她正在個人生活中面臨一樁危機,是時候嚴肅考慮一下她的未來了。
瑪麗陷入憂慮,是因為前天晚上和父親的一番交談。沒有任何其他的開場白,他父親就突兀地告訴她,他患有心臟病,隨時都可能死去。他說這事時,他們一起站在醫生的辦公室里,辦公室后面就是父女兩人居住的屋子。
快要天黑時,她走進他辦公室,發現他一個人坐著。辦公室和起居室位于伊利諾伊州亨特斯堡鎮上一棟舊木框架房子二樓。醫生開始說話了,他站在女兒身邊,挨著俯瞰特里蒙特街的一面窗子。星期六晚上小鎮上低低的聲音會在一個轉角后的梅恩街延續,而那開向東面五十英里外的芝加哥的晚班火車剛剛經過此地。酒店巴士從林肯街上嗡鳴開出,經過特里蒙特街前往下梅恩的酒店。馬蹄掀起的煙塵在靜謐的空氣中浮動。一些稀稀落落的人跟在巴士后面,特里蒙特街的拴馬樁旁已經排滿了小馬車,它們載著農民和他們的妻子進城來消磨一個購物和閑聊的夜晚。
巴士經過之后,至少三四架馬車開進了這條街。一個年輕人扶著他的愛人從其中一架馬車上下來。他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臂,于是像這樣被一個男人輕輕觸碰的渴求,像以往許多次那樣再次涌上瑪麗的心頭,就在她父親宣告他隨時可能離世的那一刻。
就在醫生講話時,巴尼·史密斯菲爾德吃過晚飯,走回了他干活的地方,他有間馬廄,就在特里蒙特街科克倫父女的那棟樓對面。他停在馬廄門口,向聚集在那里的一群男人講起了故事,人群傳出一陣大笑。閑人中有個體格強壯、穿著格子外套的年輕人,他從人群中踏出一步,站到了馬廄主人的前面。他看見了瑪麗,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他也開始講故事了,一邊說一邊比劃著,揮動著胳膊,還時不時轉過頭去看窗邊的女孩是否還在看他。
科克倫醫生是用一種冷靜的語調對他女兒說起他正在臨近的死亡。對女孩來說,似乎她父親的一切都是沉穩安靜的。“我有心臟病,”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很久以來都猜想自己有這種毛病,星期四我去芝加哥做了檢查。事實是我可能會在任何時候死去。我告訴你這個的唯一理由是——我能留下的錢很少,你得自己為未來打算。”
醫生又往窗邊站近了一步,他的女兒把手放在窗欞上,這個消息讓她臉色有些發白,手也顫抖起來。雖然醫生是冷淡的,但他還是被觸動了,想要安慰她。“好啦好啦,”他躊躇地說,“或許最終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別擔心。我當醫生三十年了,知道那些所謂的專家的斷言往往有不少胡說的成分。對我這種情況來說,我的意思是,一個有心臟病的人也很可能繼續撲騰很多年。”他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甚至聽說,確保長壽的最好方法就是和心臟病為伴。”
說完這些,醫生轉身走出辦公室,走下木質樓梯去了街上。他本想在說話時摟住女兒的肩膀,但他先前沒有流露過任何特別的情感,不足以讓他體內某種緊繃的東西松懈開來。
瑪麗久久地站在窗前,凝視著下面的街道。穿格子外套的年輕人叫杜克·耶特,他的故事講完了,引發一陣大笑。瑪麗又轉身去看她父親剛剛走出去的那扇門,忽然充滿恐懼。她在人生中沒有得到過什么溫暖親密的東西。盡管夜晚很暖和,她還是顫抖了一下,忽然女孩子氣地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搖了搖。
這個動作表達的,不過是她想要驅趕那籠罩在心頭的恐懼的濃云。但此時與人群拉開距離站在馬廄前面的杜克·耶特誤解了這個動作。看到瑪麗舉起手時,他笑了一下,不過很快又確定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突然晃了晃頭,揮動著手,表示他希望她下樓到街上來,好讓他有機會認識她。
星期天晚上,瑪麗穿過上梅恩,拐進威爾莫特街,那是工人聚居的街道。那年,工廠的分布從芝加哥向西蔓延到草原地帶城鎮的趨勢頭一次抵達亨特斯堡。一個芝加哥家具制造商在這個昏沉的農業小鎮上建了座廠房,希望擺脫芝加哥的工人組織開始給他造成的麻煩。工廠的大部分工人就住在小鎮北端的威爾莫特街、斯威夫特街、哈里森街和切斯納特街,住在那些廉價的、粗制濫造的木框架房子里。溫暖的夏夜,他們就聚在房前的門廊上,一群孩子在塵土紛飛的街上玩耍。那些穿無領白襯衫的紅臉男人要么睡在椅子上,要么四肢張開地睡在一片片草皮或房門外的硬地上。工人的妻子也一團團地圍在一起,或者在院子之間的柵欄旁邊站著閑聊。眾多聲音平緩流動,如穿過沸騰小街的呢喃河水,時不時會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清晰尖利地從中聳立出來。
在馬路上,兩個孩子打了起來。一個體格健壯的紅發男孩一拳打在另一個臉色蒼白、輪廓分明的男孩肩膀上,把他擊倒。其他孩子跑過來了。紅發男孩的母親結束了這場勝負已定的打斗。“住手,約翰尼,我讓你住手!如果你不停下,我就把你脖子擰斷!”女人大喊道。
蒼白的男孩轉身離開了他的對手。他在人行道上躲躲閃閃地走著,瑪麗·科克倫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燃燒著恨意、目光銳利的小眼睛抬起來望向她。
瑪麗快步前行。在她自己從小生長的小鎮,這些陌生新鮮的地帶涌動著生活的喧囂,不停地攪動和炫示著它自身,對瑪麗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她本性里有種黑暗暴戾的東西令她在這擁擠地方感到舒適,那里的生活也是暗沉沉的,充滿了廝打與咒罵。她父親沉默的性情以及有關她父母不幸婚姻的秘密影響了她對本鎮居民的態度,讓她過著孤獨的生活,也讓她十分執拗地渴望以某種方式弄清生活中她還不能理解的那些事情。
瑪麗的這些思緒背后是一種濃烈的好奇心和大膽的冒險沖動。她就像林中的一只小獸,母親死在了獵槍下,而她迫于饑餓開始外出覓食。這一年里曾有二十次,她晚上獨自出門,走進鎮上這塊出現不久但迅速擴張的工廠區。她十八歲,看起來有些像個成熟女人了,而且覺得和她同齡的其他女孩不敢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溜達。這感覺讓她有些驕傲,于是她一邊前進一邊大膽地四處打探。
威爾莫特街上,那些因為家具制造商而聚集在小鎮的男女工人,有許多都說外國話。瑪麗走在他們中間,陌生的發音令她歡喜。來到這條街,她就覺得是來了小鎮,旅行前往陌生的土地。下梅恩街或者小鎮東部的居住區住著的都是她早已認識的男女,還有商人、職員、律師以及亨特斯堡的更高級的工人,而在那些地方她總感到一種隱秘的敵意。這種敵意不是因為她自己,她非常確定。她很少與人往來,以至于沒多少人了解她。“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女兒。”她對自己這么說,因此也很少在和她同階層的女孩居住的那些地方走動。
瑪麗頻繁到訪威爾莫特街,以至于那里許多人都開始感覺熟悉她了。“她是某個農民的女兒,喜歡進城走走。”他們說。一個胯部寬大的紅發女人站在屋門口對她點頭致意。在另一幢屋子旁邊的一條窄窄的草皮上,一個年輕人背靠著樹坐著。他抽著煙斗,但當他看到她,他就把煙斗從嘴里拿了出來。她猜想他一定是意大利人,他的頭發和眼睛都那么黑黝黝的。“Ne bella! si fai un onore a passre di qua.”他揮著手,微笑著喊道。
瑪麗走到威爾莫特街盡頭,踏上一條鄉村小路。她覺得好像出門和她父親分別已經很久了,雖然實際上只是走了幾分鐘而已。道路旁邊的小山上有一座廢棄的倉房,倉房前面是一個大坑,里面填滿燒焦了的木頭,而那曾經是一座農舍。一堆石頭躺在坑洞旁邊,上面滿覆著攀爬的藤蔓。在農舍和倉房之間,是一片已被纏結雜草占據的老舊果園。
她費力穿過雜草,草間不時有花朵。瑪麗在老蘋果樹下的一顆石頭上面坐了下來。雜草掩蓋了她一半的身體,小路上的人只能看見她的腦袋。就這么埋沒在草中,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高高草叢里奔跑的鵪鶉,忽然聽到了什么奇特的聲響而停了下來,露出腦袋機警地張望。
這位醫生家的女兒已經來過這個果園很多次了。果園所在的山腳下就是小鎮街道的起點。她坐在石頭上,能隱約聽見威爾莫特街傳來的叫嚷。一段樹籬將果園和山上的田地分隔開來。瑪麗打算在樹下坐到天全黑透,直到她想清楚未來的計劃為止。他父親很快就要辭世的事實似乎既確鑿又虛幻,但她的頭腦無法想象他真正死去的樣子。此時,她父親的死并不意味著一具即將被埋葬的冰冷僵硬的軀體,相反,在她看來,似乎父親并不是要死而是要去什么地方旅行。很久以前她母親也是那么做的。這么一想,她就猶疑地感到一股奇異的輕松。“好吧,”她告訴自己說,“到那個時候,我也應該出發了。我要離開這兒,去看看世界。”瑪麗曾有幾次和父親一起去芝加哥待上一天,很快就要去那里生活的想法令她著迷。她腦海中浮現出長長的街道,里面裝著千萬個陌生人。對她而言,走進這樣的街道,在陌生人中間生活,就好像離開干渴的沙漠,走進一片鋪滿柔軟嫩草的清涼森林。
在亨特斯堡,她永遠生活在一團陰云之下。現在她已經長成了女人,她向來呼吸著的逼仄窒悶的空氣越來越令她無法忍受了。盡管在社區生活中,她的存在并沒有遇到什么直接的非難,但她確實感到人們對她有些偏見。她還是個小寶寶的時候,有關她父母的丑聞就流傳著。整個亨特斯堡鎮都為之聳動。在她孩提時期,人們有時就用嘲諷而憐憫的眼神看著她。“可憐的孩子,太糟糕啦。”他們說。一個多云的夏日傍晚,她父親去了鄉下,而她一個人坐在他辦公室窗邊的黑暗里,聽見街上一男一女說起她的名字。這對男女就在辦公室窗戶下面黑暗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走著。“科克倫醫生的女兒是個可愛的女孩。”那男人說。女人笑了,回答道:“她長大啦,開始吸引男人了。最好管好你的眼睛。她也會變壞的。有其母必有其女!”
大約十分鐘或一刻鐘的時間里,瑪麗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思忖整個小鎮看她和她父親的眼光。“因為這個,我們倆應該更緊密地連在一起。”她對自己說,猜想這團陰云也沒有為他們帶來的緊密情感會不會由于她父親的死之將至而忽然出現。眼下她還不覺得死神將要造訪她父親這件事有多么殘酷。從某個角度對她來說,死神似乎是善良寬厚帶著好意而來的,死神之手打開了父親房子的大門,讓她能進入生活。帶著一點年輕人的冷硬心腸,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新生活中激動人心的可能。
瑪麗一動不動地坐著。長長的雜草間,被瑪麗的到來中斷了晚間歌曲的小蟲又開始唱歌了。一只知更鳥飛到她靠著的那棵樹上,發出一聲響亮尖銳的警覺啼聲。小鎮工廠區的人聲悄悄爬上山坡,仿佛提醒人們晚禱的遙遠教堂的鐘聲。女孩胸口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她用雙手蒙住臉,身子輕輕地前后晃動。她流下眼淚,對亨特斯堡鮮活的男女居民產生了一種溫熱柔軟的感情。
然后從行人路上傳來一聲叫喊。“你好啊孩子。”那聲音說,瑪麗迅速站了起來。她和煦的心情像一縷微風那樣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滾燙的惱怒。
路上站著的是杜克·耶特,他在馬廄前面游手好閑的時候看見她出門去進行那周日晚上的散步,于是就一路跟來了。當她穿過上梅恩街走進工廠區的時候,他就十分自信能夠征服她。“她不想讓人看見和我走在一起,”他想,“那沒問題。她知道我會跟過去,但又不想讓她的朋友看見我。她有點高高在上,需要讓她放下架子。不過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經主動出門繞遠路給我這個機會,也許她只是害怕她爸罷了。”
杜克爬上小路的斜坡,進了果園,但當他走到那堆被藤蔓覆蓋的石頭跟前跌了一跤。他站起來笑了。瑪麗并不期待他走到自己身邊來,但還是迎了過去,當他的笑聲打破籠罩果園的沉寂,她大步上前,用張開的手掌給了他一耳光。然后她轉身向小路跑去,他的腳還纏在藤蔓里。“如果你再跟著我,跟我搭訕,我就會讓人殺了你!”她喊道。
瑪麗沿著小路下山走回威爾莫特街。在小鎮上流傳多年的有關她母親的故事,曾經零星進入她的耳朵。據說,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夜,她母親和一個常在巴尼·史密斯菲爾德馬廄前晃蕩的年輕混混一起私奔了。現在另一個年輕混混也想追求她。這個念頭令她氣惱。
她腦子里琢磨著,想方設法用更徹底的手段教訓一下杜克·耶特。她急中生智,想到了她已經病衰快要死去的父親。“我父親就想找個機會干掉你這種家伙。”她轉頭朝著那個年輕人叫道,他已經擺脫了藤蔓,上了小路跟隨她走來。“我父親就想干掉某些人,為了鎮上人說的那些關于母親的謠言。”
瑪麗太想恐嚇杜克·耶特而失去了理智,她立即為此感到羞愧,于是快步走去,淚如雨下。杜克低著頭跟在她身后。“科克倫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他解釋道,“我不想傷害你。別告訴你父親了。我只是想逗逗你。我跟你說了我沒有惡意。”
夏夜的天光暗淡下去了。那些一團團站在昏暗門廊里,或站在靠近威爾莫特街的柵欄旁邊的人們,他們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反光的小橢圓形。孩童的聲音壓低了,他們也一團團地站著。瑪麗經過時,他們都安靜下來,抬頭盯著她看。“那位小姐住得不遠。她應該算是鄰居吧。”瑪麗聽見一個女人用英語說。她回頭時,卻只看到一群男人站在一座房子前面。房子里傳來女人哄孩子入睡的歌聲。
那個之前跟她打過招呼的意大利年輕人此時沿人行道快步邁進漆黑夜色,顯然也開始了屬于他自己的周日夜晚之旅。他穿上了周日才穿的行頭,戴著禮帽、穿著白色硬領襯衫,配了一條紅色領帶。在閃亮的白色衣領襯托下,他棕色的皮膚看起來幾乎是黑色的。他孩子氣地笑了笑,有些笨拙地脫帽致意,但沒開口說話。
瑪麗一邊在這條街上走,一邊不停地回頭看,確保杜克·耶特沒跟過來。在暗淡光線下她根本沒看見他的影子。她激憤的心情平息了。
她不想回家,又覺得去教堂已經太遲。上梅恩街有個路口,通一條向東伸去的短街,那條街沿著陡峭的山麓下降,直到一條小河的橋頭為止,那就是小鎮在這個方向上延伸的盡頭了。她就沿著這條街走去,站在橋上,沐浴著漸漸熄滅的光線,看兩個男孩在河邊釣魚。
一個穿著粗劣衣服的大塊頭男人也沿著那條街走來,停在橋上和她搭話。這是頭一次她聽見鎮民說話時帶給她父親的感覺。“你是科克倫醫生的千金吧?”他遲疑地問,“我猜你不認識我,但你父親認識。”他指了指那兩個坐在野草叢生的河岸上握著漁竿的小男孩。“那是我的兩個兒子,我還有另外四個孩子。”他說,“還有個男孩和三個女孩。有個女兒在商店里工作。她和你一樣大呢。”他又解釋了一番他和科克倫醫生的往來。從前他是個雇農,他說,最近才搬到城里來給家具廠做工。上個冬天,他病了很久,也沒有錢。他臥床不起時,他的一個兒子從谷倉閣樓摔了下來,腦袋上留下了很深的傷口。
“你父親每天都來看我們,還把湯姆的頭縫好了。”那個工人轉過頭去不看瑪麗,他手里攥著帽子,看著遠處的男孩們,“我一貧如洗,你父親不僅照顧我和我的兒子,還給了我們兩口子錢,讓我們能從鎮上買食物和藥。”那男人的聲音如此低沉,瑪麗必須側過身去才能聽清他的話。她的臉快要挨著他的肩膀了。“你父親是個好人,而且我覺得他好像不太開心,”他接著說,“后來我兒子和我都恢復了,現在我在城里工作,但他不愿意讓我付給他錢。‘你知道怎么和孩子還有妻子好好生活。你知道怎么讓他們幸福。收好你的錢,把錢花在他們身上吧。他就是那么對我說的。”
工人過了橋,往兩個兒子釣魚的地方走去。瑪麗靠在橋欄桿上,望著下面緩緩流淌的河水。橋下面的陰影幾乎是全黑的,她想,她父親就是這么度過了一生。“就像一條小溪,總是在陰影中流淌,永遠也見不到陽光。”她這么想著,對于自己也可能在黑暗中度過一生的恐懼占據了她的心。她忽然涌起新一重對父親的愛,她幻想著他擁抱著自己。她還是個小孩時,常常希望父親伸手抱她,現在這種幻想又回來了。她久久地望著河面,決定要在這天晚上結束前努力讓這個縈繞多年的愿望實現。當她再次抬頭,那個工人已經在河邊用樹枝燃起了一團小小的篝火。“我們在釣大頭魚呢,”他喊道,“火光能把它們吸引過來。如果你想過來試試釣魚,小家伙們會借你一支釣竿的。”
“哦,謝謝你,今晚我就不去了。”瑪麗說,她害怕自己會立刻哭起來,害怕那男人再跟她說話時她沒法回答,于是急忙離開了。“再見!”男人和兩個男孩答道。這句話從三個人喉嚨里自動地同步發出,造成了小號一般尖銳的音效,如一聲歡呼穿過她沉重的愁緒。
當女兒瑪麗出門游逛,科克倫醫生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坐了一小時。天漸漸黑下去,街對面那些整個下午都坐在馬廄前面的椅子和箱子上的男人紛紛回家吃晚飯了。喧囂漸漸平息,有時五分鐘或十分鐘里都是寂靜一片。從很遠的某條街上傳來小孩的哭聲。這時,教堂開始敲鐘了。
醫生不算是非常講究的人,有時好幾天都忘了刮胡子。他伸出瘦長的手摸了摸又長出來的胡子。他的疾病甚至比他自己所承認的情況還要嚴重,他的靈魂開始渴望脫離身體。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常常把手放在大腿上,他像孩子一樣入神地看這雙手。他覺得這雙手就好像是屬于別人的。他變得有點哲學了。“我身體這點很奇怪。我在這身體里住了這么多年,可是用它的時候卻很少。現在它要死去,腐爛,卻從未被使用。我在想,為什么它不去找另外一個房客呢。”想到這兒他悲哀地笑了,但繼續遐想:“我琢磨和人有關的事夠多了,我也使用著我的嘴和舌頭,可是現在我讓它們無所事事。當我的埃倫和我住在一起時,我讓她覺得我非常冷漠,無動于衷,我體內有某種東西在繃著勁,并且繃著勁想要讓它放松下來。”
他記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常常和妻子沉默地并肩坐在一起,就坐在這間辦公室里。他極端地渴望伸出手去,穿過他們之間狹小的空隙,觸碰她的手,她的臉和頭發。
好吧,鎮上每個人都預測他的婚姻會遭遇不幸!他的妻子曾是演員,跟隨一個公司來到亨特斯堡,然后就滯留在這里了。那時她病了,也沒有錢支付賓館的房費。年輕的醫生料理了這件事,當女孩開始康復,他就架著自己的馬車帶她去鄉下兜風。她生活不易,而在這座小鎮落腳過寧靜生活的想法吸引了她。
他們結婚了,小孩出生后,她突然有天發現自己無法再和這個沉默冷淡的男人繼續生活。有傳言說她是和一個酒館老板的兒子跑了,那年輕人也在同時從小鎮銷聲匿跡。不過這傳言不是真的。萊斯特·科克倫是自己把她送到芝加哥去的,她在一家公司找了工作,那公司會去很遠的西部州。然后他把她送到賓館門口,把錢塞進她手里,沉默地轉身離去,連告別吻也沒有。
醫生坐在辦公室里又重新活過一次那個時刻,還有其他那些雖然內心感到激動,表面上他卻冷淡平靜的緊張時刻。他不知道那女子是否明白這一切,他不知多少次地問自己這個問題。自從在賓館門口分開之后她就再也沒寫信來。“也許她已經死了。”他第一千次地這么想。
一年多以來,偶爾會發生一種情形:在科克倫腦海中,他記憶中妻子的形象和他女兒的形象混淆起來。這種時候,他試圖把兩個形象分開,讓她們彼此獨立存在,但并不能做到。他微微扭過頭,想象他看到一個小女孩般的白色身影從一扇門進來,來到他和他女兒住的房子。門漆成白色,從敞開的窗戶吹來一陣微風,把門吹得輕輕搖動。風靜謐緩慢地穿過房間,角落的書桌上有些紙頁被風吹動。一陣低弱的窸窣聲,像女人的衣裙。醫生戰巍巍地站了起來。“到底是哪個?瑪麗,還是埃倫?”他嘶啞地問道。
從街面通向辦公室的樓梯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大門被打開了。醫生虛弱的心臟顫抖了一下,他猛地坐回椅子里。
一個男人進到屋子里來。他是個農民,也是科克倫醫生的病人之一。走到屋子中央,他擦燃一根火柴,舉到頭頂然后大喊。“您好!”他說。當醫生從椅子里站起來回應他,他嚇了一跳,手中的火柴掉在地上,在他腳邊半明半暗地亮著。
這年輕的農民有雙結實的腿,就好像支撐沉重建筑的兩根石柱,火柴在他雙腳之間的地板上燃燒,微弱的火苗在輕風中抖動。醫生迷惑的頭腦還不愿將他的幻想清除出去,現在這幻想又借這新的一幕延續下去了。
他忘記了這農民的存在,思緒又飛快回轉到他剛結婚的時候。墻上閃爍的火光讓他想起另一種躍動的光線。他結婚第一年夏天的一個下午,他和妻子埃倫一起駕著馬車到鄉下去。那時他們在置辦家具,在一個農民家里,埃倫看見一面不再有人使用的老鏡子在一個棚屋靠著墻立著。因為鏡子的樣式有些古雅,她看中了這面鏡子,那家的女主人就把鏡子送給她了。他們回家路上,年輕的妻子告訴丈夫她有了身孕。醫生從沒有那么興奮過。妻子駕車,他就把鏡子放在膝蓋上坐著。當她告訴他將要有孩子的消息時,她轉頭朝田野看去。
在這生病的男人心中,那個場景被銘刻得多么深!路邊的玉米和燕麥苗映著不斷滑落的夕陽。這片土地是黑色的,道路時不時穿過短短的行道樹林,在漸漸暗淡的光線下那些樹看起來也是黑的。
他膝頭的鏡子反射著將要落下的太陽的光芒,在田野和樹枝上投映出一團跳動的金光。現在,他站在這農民面前,地上火柴發出的微光令他想起同樣有著躍動光芒的那個夜晚,他想他已經理解了他婚姻的失敗和他人生的失敗。就在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當埃倫告訴他那即將到來的驚喜,他卻一言不發,因為他不知道說什么來表達他的感受。那時他找到了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我對自己說,我不說她就應該明白,而且我一生都以同樣的方式對待瑪麗。我很蠢,還很懦弱。我永遠這么沉默,因為我害怕表達自己——就像一個十足的白癡。我太高傲,也太怯懦。
“今晚我一定要改變。如果那會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對女兒說。”他大聲說道,他的思緒回到了女兒身上。
“嘿!說什么呢?”那農民手里拿著帽子問道,他準備說明來意。
醫生從巴尼·史密斯菲爾德的馬廄里牽出自己的馬,駕著馬車去鄉下接診他快要第一次分娩的妻子。她很瘦,髖部窄小,而那孩子個頭很大,但醫生意志堅定。他拼了命地幫助她生產,而她充滿恐懼地呻吟掙扎。她丈夫不斷進出她的房間,而兩個鄰家婦人靜靜地站在一旁等著做幫手。已經過了十點,一切都解決了,醫生打算回城里去。
農民牽出醫生的馬,把它帶到門口。醫生趕著馬車回去了,一路上奇怪地覺得自己既虛弱又強大。他剛剛完成的事現在看來多么容易。也許當他到家時她女兒已經睡了,但他會叫她起來去辦公室,然后他將把自己的婚姻和并不令他蒙羞的失敗原因全部告訴她。“我的埃倫身上有非常可愛也非常美好的東西,我必須讓瑪麗知道這些。這也會讓她自己長成美麗的女人。”他想道,對自己的打算充滿信心。
他到達馬廄門口時是晚上十一點,巴尼·史密斯菲爾德和年輕人杜克·耶特還有另外兩個男人在那兒坐著聊天。馬廄主人把馬領進黑暗的馬廄里,醫生斜靠著墻站了一會兒。小鎮的守夜人和這伙人站在馬廄門口,他和杜克·耶特吵了起來,但醫生根本聽不見那些來回拋擲的咒罵字眼,也沒聽見杜克對憤懣的守夜人發出的大聲嘲笑。他心中充滿一種古怪的遲疑。
他曾滿懷熱情地想要做某件事,可是他不記得了。是和他妻子埃倫或者女兒瑪麗有關的事嗎?兩個女人的形象在他腦子里又混淆了起來,而且還有第三重形象加劇了這種混淆,那就是剛剛他接生的那個女人。一切都曖昧不清了。他過了馬路,朝他辦公室的樓梯口走去,但突然在路中間停了下來四周打量。巴尼·史密斯菲爾德把他的馬領回它的隔間,關上了馬廄大門,一只燈籠懸在門上來回搖晃。燈籠光線投下荒詭的影子,在馬廄外墻前面爭吵的男人臉上和身上不停跳動。
瑪麗坐在醫生辦公室的窗前等他回來。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以至于沒有意識到街上有杜克·耶特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
當杜克·耶特剛走進這條街,晚上早些時候她感到的滾燙怒火又回到了她的心頭,她仿佛又一次看見在果園邊上他朝自己走過來,眼睛里帶著男性的傲慢神情。但眼下她已經把他忘了,只想著她父親。她想起童年的一件事,再次感到不安。瑪麗十五歲那年,五月的一天下午,父親叫她陪他一起去鄉下。醫生要去五英里之外的農舍診治一個生病的女人,因為下過很大的雨,道路泥濘難行。他們到達那戶農民家里時天都黑了,于是他們去廚房,坐在餐桌前吃了點冷食。由于某種緣故,那天晚上他父親表現得有些孩子氣,還有幾分開心。路上他也開口說了些話。盡管瑪麗那時年紀還小,可已經長得很高,樣子也有些像成熟女人了。他們倆在廚房吃完冷餐后,他和她一起在農舍轉了轉,然后她坐在一個窄窄的門廊上。片刻間她父親站在她跟前,他把手放進褲子口袋,頭往后仰著,幾乎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一想到你快要變成女人了就覺得有些奇怪,”他說,“當你真的長大成了女人,你覺得會發生什么呢,嗯?你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你會遇到什么事?”
醫生坐下來,和她并排坐在門廊上。有一顆她覺得他就要伸出手臂摟住她了。但他又站了起來,走進了屋子,讓她一個人坐在夜色里。
當瑪麗記起這件事,她也記起那天晚上她發現父親愈發沉默了。仿佛在她看來,他們倆過著這樣的生活,要怪她而不是她父親。她在橋上遇到的那個農民可沒有感受到她父親的冷淡。那是因為對于曾在病痛和困厄中幫助過自己的醫生,那工人自己也抱著熱情慷慨的態度。她父親說過,那農民懂得該怎么做父親,瑪麗也記得她離開那座橋走進黑暗時,河邊垂釣的兩個男孩帶給她怎樣的溫暖。“他們的父親明白如何做父親,是因為他的孩子也知道如何做兒子。”她帶著負疚想道。她也應該盡到做女兒的責任。就在這個也夜晚過去之前,她就要做到這一點。還是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當她和父親并肩坐著駕車回家,他又一次試圖打破他們之間的隔閡但失敗了。大雨后,他們要渡過的河漲得很高,快到小鎮時,他讓馬停在木橋上。馬緊張不安地亂踢,父親緊緊地拉住韁繩,時不時對馬說話。橋下高漲的河水發出巨大的咆哮,路旁一片寬闊的田地里淤積著一片雨水。當時月亮破云而出,風刮過水面吹起細細的浪濤。田里的積水上覆蓋著一層跳動的光斑。“我要跟你說說你母親和我的事情。”她父親聲音嘶啞地說,但那時橋上的木板開始危險地開裂,馬忽然向前沖去。當父親再次駕馭這受驚的牲口,他們已經來到小鎮街道了,他緘默寡言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風。
瑪麗坐在辦公室窗前看見她父親的馬車駛進街道。他的馬拴好后,他像往常那樣沒有立即上樓,而是在黑暗中的馬廄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有一個片刻他開始過街,卻又再次退回黑暗里。
那幾個坐著靜靜交談了兩個小時的男人忽然開始了爭吵。小鎮守夜人杰克·費希爾給其他人講了內戰中他參與過的一次戰役,但杜克·耶特開始取笑他。守夜人生氣了。他抓起警棍,生氣得哆哆嗦嗦。杜克·耶特洪亮的嗓音切斷了被他嘲諷的可憐人刺耳憤怒的嗓音。“你應該在側翼作戰,我告訴你,杰克!啊,是的沒錯,你應該側面襲擊南軍,當你側襲干掉他你就能把那幫玩意打個稀巴爛!如果是我就會那么做!”杜克喊道,尖厲地笑著。“你,你只會弄砸一切。”守夜人回答道,帶著無能為力的怒氣。
老兵沿著街走開了,留下杜克和同伴的笑聲。巴尼·史密斯菲爾德拴好了醫生的馬,把馬廄門給關上了。一只燈籠在門上來回搖晃。科克倫醫生再次穿過馬路,就在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轉身對那些男人說:“晚安了!”他快樂地喊道。一綹頭發隨著夏夜輕風拂過瑪麗的面頰,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就好像黑暗里有一只手碰了她一下。她曾無數次看過父親晚上駕馬車回家,但他從沒有對馬廄前面那些閑人說過一句話。她幾乎相信上樓來的那個人不是原來的父親而是另一個男人了。
遲緩沉重的腳步在木質樓梯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瑪麗聽見父親把他總是帶在身上的小醫藥箱擱在地上。男人心中依舊洋溢著奇異強烈的喜悅,但他的腦子里卻是一團糾纏的亂麻。瑪麗能想象出他站在門廊里的暗淡身影。“那個女人生了個孩子。”門外平臺上傳來興奮的嗓音,“到底是誰遇到這喜事了呢?是埃倫,是那個女人,還是我的小瑪麗?”
忽然一連串責問的言語從男人嘴里吐了出來。“是誰有了孩子?我倒想知道。是誰有了孩子?人生可沒有什么好結果。為什么總有孩子生出來?”他問。
醫生又發出一聲大笑,瑪麗向前傾了傾身子,抓住了椅子扶手。“孩子生出來了,”他重復著,“多奇怪,死亡一直站在我身邊,我的手卻用來給人接生?”
科克倫醫生重重地踏了踏平臺地板。“為了等待從生命中誕生的生命,我的腳變得又冷又僵了,”他沉重地說,“那女人掙扎了好久,現在輪到我掙扎了。”
踩踏的聲響和病人疲憊沉重的宣言結束了,現在是寂靜。樓下街道上傳出杜克·耶特又一聲響亮的大笑。
接著科克倫醫生向后倒去,從窄窄的樓梯上滑了下去。他沒有大叫,只有他的鞋子在樓梯板上發出的踢踏聲和微弱的身體墜落的響聲。
瑪麗在椅子前面一動不動。她閉著眼睛等待著,她的心狂跳。無邊無際包納一切的虛弱感將她攫住,一陣情感的細浪從腳底直穿到頭頂,如同有著軟毛細足的小生物爬過她全身。
是杜克·耶特把咽了氣的男人搬上樓去,把他安置在辦公室后屋里的一張床上。有個和杜克一起坐在馬廄前面的男人過來給他幫忙,他緊張地把手抬起又放下,指尖還夾著一支忘了去抽的煙,煙頭火光在黑暗里不停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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