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盡管彼此相距遙遠、溝通有限,但關于世界構成的基本要素,古代不同文化圈層的人們有著大致相同的認知。如古希臘人認為世界由“水、氣、火、土”四大元素構成,古印度人認為世界是由“地、風、水、火”構成,古代中國人則認為是“金、木、水、火、土”構建了整個世界。在這些基本元素中,“火”無疑最為特殊,它并不是自然長久地、持續地存在,它需要人們的呵護,需要人們掌握一定技巧才能獲得。
有意識地使用火,是人類進化過程中最重要的創新,也是人類走向文明的關鍵標志。有了火的溫暖,人們得以熬過寒冷歲月,邁向更廣闊的天地;有了火的照明,人們得以避開猛獸襲擾,夜以繼日地勞作;有了火的炙烤和蒸煮,人們得以食用熟食增強體質;有了火的高溫,人們得以制陶冶煉加速文明進步的步伐。
對于今天的人們而言,點火可能只需要按動按鈕、旋轉開關,或者手指間的一個開合動作就能實現。但對于古人來說,要擁有簡單、輕盈、安全的取火器卻并不容易。為了便捷地生火,人們先是千方百計保存自然界的火種,而后進行了陽燧、木燧、火鐮、火柴、打火機等的一系列創新和努力。夜行和飲食對火的依賴,使各類取火器成為早期人類遷徙和旅行的必需品。這種遷徙和旅行也加速了地區間文明的交流,讓全世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煙火之地。

在希臘神話中,火源自太陽,原本由眾神之王—宙斯所掌控。在宙斯眼中,大地上的人類狡黠而卑賤,不配擁有美好生活的元素,尤其是火。而天神普羅米修斯卻對人類充滿了同情,他多次來到人間,教人們耕種、造屋,也把文字、醫藥和占卜術傳授給他們,使人們擁有了知識。最后,為了將火帶給人類,普羅米修斯特意折取“奧林匹亞”圣山上的茴香神樹樹枝,設法避開宙斯的監控,當太陽車從天上駛過時,他偷偷地將樹枝伸到車的火焰處點燃,然后把火種帶到了人間。


與希臘神話相似,中東地區誕生的拜火教也認為“火自天降”。公元前 6—前5世紀,波斯古國的圣賢瑣羅亞斯德(也譯為查斯圖斯特拉)創立該教,在教義中,火為創世神阿胡拉·瑪茲達創造。其教徒以火為圣物,對火進行膜拜,更帶著火旅行。從時間上看,拜火教是基督教誕生之前整個中亞最為重要的古代宗教。關于這一宗教的火崇拜,古波斯歷史學家菲爾杜西(934—1020年)在《列王紀選》中寫道:“王子足之所至宣講教義,全是遵照瑪茲達的神諭,他的信仰終被各國知道,大家爭相把拜火教信奉,燃起烈火,不再把偶像看重。”
將火視為圣物,必然會衍生出便捷的生火工具或方法。歷史上,拜火教一路東傳,跨越茫茫雪山和無際瀚海來到印度和中國。歷史學家岑仲勉在《春秋戰國時期關西的拜火教》中認為,拜火教可能早在春秋戰國之前就已經從中亞傳入我國,并在漢、唐長安留下了鮮明的宗教印記。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的記載中,“不得祠”就是拜火教的宗教場所。

根據《佛教哲學大辭典》記述,拜火教中的善惡二元論和末世論等世界觀對佛教影響深遠,甚至“阿胡拉·瑪茲達于后世的印度,卻搖身一變,成了(佛教)惡神阿修羅”。毫無疑問,伴隨拜火教傳入印度的極可能還有先進、便捷的取火工具及方法。在早期佛經的重要經典《梵網經盧舍那佛說菩薩心地戒品第十》中,取火的“火燧”成為僧人們隨身攜帶的十八件物品之一:“若佛子常應二時,頭陀冬夏坐禪結夏安居。常用楊枝、澡豆、三衣、瓶、缽、坐具、錫杖、香爐、漉水、囊、手巾、刀子、火燧、鑷子、繩床、經律、佛像、菩薩形象。而菩薩行頭陀時及游方時,行來百里千里,此十八種物常隨其身?!?/p>
與西方國家不同,中國古人認為火并非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是人們對木與木的摩擦觀察和實踐的結果。如《韓非子·五蠹》中說:“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這種鉆木取火的工具被稱為“木燧”,雖然略顯煩瑣,但取材方便,所以直至20世紀初,中國仍有不少偏僻地區采用這種生火方式。
不過,古化石記錄顯示,地球上最古老的火的確是從天而降。2012年,考古學家從距今約4.2億年前志留紀晚期的木炭化石中鑒定出了地球上最早的燒炭痕跡。因為在志留紀晚期,植物已經在陸地上蔓延滋生,所以人們據此推測,當時極有可能是閃電擊中了大氣中富含的氧氣導致了這次大規模的野火,第一次為地球送來了“天火”。
雖然沒有“火自天降”的神話和傳說,但中國人卻有著從太陽取火的思考和一系列創舉。早在西周之前,中國先民就發現了凹面聚光生熱的現象,并制作出一種叫“陽燧”的取火器。西漢淮南王劉安編寫的《淮南子·天文訓》中記載:“陽燧見日,則燃而為火?!睂τ陉栰莸木唧w樣貌和使用方法,唐代《藝文類聚》卷十八“火部”篇中說得很具體:“陽燧,金也。日高三四丈,持以向日,燥艾承之寸余,有頃,焦吹之則得火?!碧拼螅彼紊蚶ㄒ苍谄渲摹秹粝P談》“辯證一”篇中進一步描述陽燧說:“陽燧面洼,向日照之,皆聚向內,離鏡一二寸,光聚為一點,大如麻菽,著物即火發,此則腰鼓最細處也?!?/p>


因為陽燧表面光滑,實質上也可以用作鏡子,所以也被稱為“鑒燧”。五代時期馬縞的《中華古今注》中就說:“燧銅鏡,以銅為之,形如鏡,照物則影倒,向日則火生,與艾承之,則火出矣?!标P于陽燧的制作方法,《周禮·考工記》中記載“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意思是說用銅錫各具其半合金鑄成的凹面鏡,能在太陽光下形成焦點以取火。上述文獻一方面說明,古代中國使用陽燧取火的普遍性,另一方面也說明陽燧制作在古代中國有著相對完整的標準和方法。
不過,無論是木燧還是陽燧,都會受陰天多雨和潮濕環境的影響。為此,中國古人還發明了更為簡便的火鐮。火鐮是一種一直使用到清代晚期的中式“取火器”,一般由火刀、火石和火絨三部分組成。從外形上來看,火鐮是一塊與人手掌長短相當的光滑鐵條,因為鐵條略帶弧度、形似鐮刀而得名。與火鐮撞擊摩擦的是火石,火石是一種含磷硅成分的堅硬小石塊,這種小石塊可以是黑曜石、燧石、石英巖等,當火石與火鐮撞擊時就會迸發火星,這時再用燃點很低的火絨引火就可以生火了?;鸾q是一種易燃的野生草本植物,人們將其采摘晾干、揉捻,再涂上芒硝或硫磺,以便引火。
為了更好地引火,南北朝時期,中國古人還改進了材料,這種材料在古代文獻中被稱作“法燭”或“發燭”。有觀點認為,正是馬可·波羅等西方旅行家的中國之行,將發燭帶回歐洲,并間接促成了火柴的發明。關于發燭,高承所著、成書于宋元豐年間(1078—1085年)的《事物紀原·布帛雜事·法燭》中記載:“漢淮南王招致方術之士,延八公等撰《鴻寶萬畢術》,法燭是其一也,余非民所急,故不行于世,然則法燭之起,自劉安始也?!睋Q句話說,西漢時中國已經有了發燭。


發燭是什么呢?據《資治通鑒·陳紀七》的記載,陳宣帝太建九年(577年)十月,“齊后、妃貧苦,至以賣燭為業”。燭的繁體字是“燭”,《說文解字》解釋為“庭燎,火燭也。從火蜀聲”。如果說燭是庭中照明的火把,那么發燭就是經過改良的引火材料。對于這種材料的制作方法,元末學者陶宗儀(1329—1412年)曾做過系統的研究和梳理。原來,這種類似今天火柴棍的“發燭”首先出現在浙江杭州,然后逐漸旅行到了全國各地。
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記載:“杭人削松木為小片,其薄如紙,镕硫黃,涂木片頂分許,名曰發燭,又曰焠兒。蓋以發火及代燈燭用也。史載周建德六年,齊后、妃貧者,以發燭為業。豈即杭人之所制與?宋翰林學士陶公谷《清異錄》云:‘夜有急,苦于作燈之緩。有知者,批杉條,染硫黃,置之待用。一與火遇,得焰穗然,既神之,呼引光奴,今遂有貨者,易名火寸。按此,焠寸聲相近,字之偽也。然‘引光奴之名為新?!?/p>
松木條本身的燃點就低,如果再浸染硫磺,與火一接觸,肯定會迅速燃燒起來。由于當時人們把這種發燭制作得精細小巧,使其引出來的火焰如同谷穗大小,所以人們將這種發燭也稱作“引光奴”或“火寸”。從尺度看,火寸的長短應該與近代火柴相差不大,這樣的事實也自然引發不少人關于“中國是否就是近代火柴的故鄉”的猜測。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家金良年先生在《也談“火柴”與“汗衫”》的文章中認為中國的發燭與火柴差別很大,兩者并不是一回事。他說:“火寸與今天的火柴不完全一樣,它不能自行發火,僅便于引火?!?h3>火柴的世界旅行
1846年,丹麥作家安徒生發表了著名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賣火柴的小女孩很快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從取火器發展的角度看,這則童話故事中深深隱含著火柴旅行的信息。
我們知道,18世紀初歐洲開始出現類似于今天的火柴。經過20余年的技術革新,到了1830年,法國人沙利埃用白磷制作出手指長短的小火柴。到了1833年,瑞典的卑爾加城出現世界上第一家火柴廠,專門生產涂有硫磺、白磷、樹膠和二氧化錳等混合易燃涂料的火柴。 由于技術原因,當時的火柴不需要專門摩擦的硝皮,在墻壁或堅硬的物體上或者衣服上都可以擦著,所以沒有專門的火柴盒。最初火柴的成本比較高,所以當時人們都是按“根”來買賣火柴。火柴誕生之后,很快就從瑞典、法國等地旅行到歐洲各國,如俄羅斯文學家契訶夫就曾在1885年以《瑞典火柴》為題,創作了一篇著名的諷刺偵探小說。除了旅行歐洲,火柴也登上遠航的輪船來到了東方的中國。
“道光間(1821—1850年),英夷所貢雜物……中有自來火者,長僅盈寸,一端五色洋藥,擦之而火爆發。士大夫見之莫不驚奇,以為鬼物。今各大商埠均有市者,唯索值廳昂,非豪商顯宦無力求之耳?!边@段文字出自清同治年間(1862—1875年)上海人孫玉璋的《異聞瑣錄》,這也是歐洲火柴旅行到中國的最早記錄。從記述內容來看,對這種西洋跨海而來的“自來火”,中國人既感到震撼驚奇,又樂意高價購買,還給它起了一個簡單的名字—“洋火”。
稍晚之后,廣東澄海人李勛也在自己《說抉》一書中記錄了飄洋過海旅行到中國的洋火:“洋人削木如燭骨大,長寸許,搗硝碘為末涂其上,磨之爆然作響,而火自發,名自來火(先是磨之墻上、衣上俱能發火;近恐有火,僅以所裝匣上磨之而已)?!憋@然,李勛的介紹比孫玉璋更詳細,對火柴的發展歷程也較為熟悉。
從時間上看,早在1855年,瑞典人J.E.倫德斯特倫就已經制造出盒裝火柴,這種火柴的盒子兩側涂有赤磷藥料,使用時只要將火柴頭在磷層上輕輕擦劃就能生火。1865年的天津海關報告顯示,當年就已有瑞典火柴經天津海關進入京畿重地,這批進口火柴很可能是我們今天很熟悉的盒裝火柴。天津文史專家張顯明先生研究認為,中國火柴工業在19世紀后期發展迅速。光緒十二年(1886年),擔任北洋通商大臣和直隸總督的李鴻章發現當時中國從日本進口的火柴已經壓倒性超過了瑞典,一年進口火柴就耗費了1000萬兩白銀。為了興辦民族工業,李鴻章委托當時的淮軍錢糧所總辦吳調卿積極籌備組建“天津自來火局”。
至20世紀初,上海、廣州、重慶等城市都涌現出制造火柴的民族企業。從1905年丹鳳火柴公司的廣告來看,當時民族火柴企業生產的火柴已經完全具有了競爭力。
時至今日,諸多取火器已經退出了人們的生活;然而千百年來,正是生火、取火工具的出現和旅行,才確保了人類文明的健康發展和延續。面對逝去的歲月,不妨讓我們對這些小小的器物致以深深敬意,感謝它們給我們帶來的溫暖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