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安景璐

2017年, 復旦兒科醫院第二批援滇醫療隊成功救治彝良最小早產雙胞胎姐妹。
2020年11月23日,隨著貴州省宣布最后9個貧困縣脫貧摘帽,我國832個貧困縣全部脫貧摘帽。云南省的彝良和綠春兩個縣,宣布脫貧摘帽的日期是2020年5月,宣布后不久,綠春縣人民醫院的兒科醫生董鐵勇滿懷希望,踏上前往上海的旅途。
他的目的地是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他將在那里進修半年。在此之前,他已經親眼看到復旦兒科醫院的援滇醫療隊員們在當地挽救了一個個小生命,也親身體驗到了他們帶來的規范醫療操作流程、公共衛生意識,為他們敬畏生命的精神所感染。
分別位于云南一北一南的兩個縣,位居深山、條件艱苦,自2016年以來,因為有了復旦兒科醫院10批援滇醫療隊的支援,那里的孩子們多了生命的希望、健康的可能。
2017年1月,復旦兒科醫院第二批援滇醫療隊成員、普外科護士長吳穎和黃志恒醫生抵達彝良縣人民醫院。當年春節剛過,棘手的情況發生了:一對胎齡僅27周的雙胞胎早產兒病情危重,兩姐妹的體重僅1.1公斤與1.2公斤,加起來都不及一個正常的足月兒的體重。這對雙胞胎要存活,必須經歷保暖、呼吸、循環、黃疸、營養、貧血、感染、腦損傷等重重關口。
“孩子在操作臺上躺了48個小時,只能靠我們人工‘捏皮球維持她的呼吸,真的太不容易了。”孩子在操作臺上躺了多久,吳穎就陪護了多久。
但是,當時的彝良縣人民醫院沒有新生兒病房,更沒有重癥新生兒病房。更令人揪心的是,在寒冷的冬天里,醫院里沒有空調,有時甚至還會停水。早產兒的生命體征本就不穩定,醫療硬件條件的欠缺無疑是雪上加霜。
吳穎告訴《新民周刊》記者:當時有一個選擇是將孩子轉運到彝良縣所屬的昭通市城區的醫院,但轉運需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會錯過救治的黃金時間。為了讓孩子有更大的存活機會,他們頂著壓力,在當地開展救治。
65天的救治,兩姐妹被下達了多次病危通知。在孩子一次呼吸暫停時,醫院沒有呼吸機,吳穎就采用最基本的面罩復蘇的辦法。“孩子在操作臺上躺了48個小時,只能靠我們人工‘捏皮球維持她的呼吸,真的太不容易了。”孩子在操作臺上躺了多久,吳穎就陪護了多久。
“黃醫生是消化科醫生,我是普外科護士,在新生兒救治方面,復旦兒科醫院的同事們在后方給了我們強力支持。”吳穎說。前方援滇團隊始終與后方的新生兒科專家保持聯系,經常開展遠程會診。“他們雖遠在上海,但理解我們在前方遇到很多麻煩,無論什么時間都及時給我們幫助反饋。”
救治第三周,孩子身上已經沒有可以扎針的地方了,但因為缺乏營養,孩子需要采取PICC(經外周靜脈穿刺中心靜脈置管)來維持用藥。前方不僅沒有會這項操作的醫生,也沒有器材。得知情況后,復旦兒科醫院立即派出有操作資質的專家帶著器材星夜出發,24小時內趕到彝良。和他們一同到達的,還有當地缺少的藥物、設備以及母乳添加劑等物資。
2017年5月2日,兩個孩子的體重長到2.2公斤和2.4公斤,達到了健康的標準,終于出院。直到現在,吳穎依然保留著她們出院時的照片,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她也笑得很開心。
援滇的半年里,吳穎觀察到:當地許多年輕的父母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帶著孩子下山看病,往往導致孩子到了醫院時病情已經加重,加上當地條件有限,誤診漏診的情況時有發生,病情嚴重的孩子往往得不到很好的救治。組團式援滇隊伍的到來,不僅為當地帶來“家長學校”式的科普宣教,也為開展及時有效的救治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
復旦兒科醫院小兒外科副主任醫師孫松在彝良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他所在的第四批援滇隊伍于2018年5月到達彝良。當時,有一個出生僅4天的孩子,肚子脹得很大,還出現了膽汁反流的情況。孫松根據孩子的癥狀表現,認為他患有先天性巨結腸癥, 需要馬上進行手術治療。當地麻醉師從未做過這么小的兒童的麻醉,交通閉塞,轉運條件很差,不具備轉運到上級醫院的條件,如果不馬上做手術,這個孩子幾乎沒有存活的希望。孫松與當地的麻醉醫生溝通后,由重癥醫學科醫生、內外科醫護團隊,影像科醫生搭檔組成的援滇隊員一起進入手術室為手術保駕護航。
手術最終在午夜時分開始。“孩子肚子脹得很大,我打開他的肚子的時候,他的腸子直接噴出來了,是巨結腸癥里最嚴重的一種。”
對孫松而言,之前在上海稀松平常的巨結腸手術,那一次在彝良的手術室卻是手術服都被汗浸濕。
“寶寶遇見你們是他的幸運。”不少孩子的家長都對復旦兒科醫院的援滇隊員們說過這樣一句話。除了挽救一個又一個小生命,復旦兒科醫院也積極為當地醫院提供資源。2018年5月,復旦兒科醫院幫扶彝良縣人民醫院建成新生兒室并投入使用,配備了對危重病癥新生兒的各種生命支持設備,包括呼吸機和監護儀等。孫松回憶說:“記得我們當時和復旦兒科醫院提出需求,沒過多久,血氣分析儀等一些常規檢查的儀器就都到了,之后援滇的隊員的操作條件改善了很多。”
在彝良和綠春,早婚早育的現象嚴重,留守兒童也很多,但兒童保健的意識比較薄弱,一部分家庭還在沿用陳規陋習給孩子治病。
2019年,復旦兒科醫院的對口幫扶對象調整為云南省紅河州綠春縣人民醫院。綠春縣的交通比起彝良而言更為閉塞。援助綠春的復旦兒科醫院心內科主治醫師趙趣鳴發現,一些孩子的腹部都有“烙印”,這是當地一些父母給孩子“治療”肚子痛的偏方——用烙鐵燙肚子。
更讓趙趣鳴驚訝的是,他在綠春縣人民醫院收治的很多肺炎患兒實際合并了不同程度的心臟疾病,但都沒有被及時診斷,而過去10年的病案系統里也鮮有心臟病兒童的就診記錄。為此,他計劃在當地開展中小學生心臟病篩查工作。
2020年4月,正值當地雨季,趙趣鳴搭著綠春縣人民醫院兒科主任的車在泥濘的山路間顛簸,耗時兩個月走遍了5個鎮的中小學開展心臟超聲檢測。工作量是超負荷的,趙趣鳴每天最少要做500例檢測,最多的一天檢測了1500例。
“我兩只手‘左右開弓輪番操作,左手累了就換右手,除了吃飯時間幾乎一刻不停,從早上一直檢測到天黑。”為了完成這些檢測,他主動申請延長一個月的援滇工作期。最終,他完成了對21861名孩子的檢測篩查。
結果讓人震驚:接受篩查的孩子的先天性心臟病和風濕性心臟病的患病率基本上都是12‰,有200多個孩子需要進行手術治療。

2020年9月,復旦兒科醫院心內科主任劉芳教授(中)為云南綠春患兒做導管介入治療。
趙趣鳴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數據顯示,我國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平均患病率為8‰,學齡兒童先天性心臟病患病率應該在2‰-6‰。而檢測數據證明:當地中小學生先天性心臟病患病率遠高于此。除此之外,被稱為“窮病”甚至一度被認為在中國兒童中已經罕見的風濕性心臟病患病率在當地也極高。
“我也曾擔心檢測出這么多患有心臟病的孩子該怎么辦?要知道平均每個人的全部住院費用在5萬元以上,這是當地許多家庭難以負擔的。”趙趣鳴說。事情的解決方案是:復旦兒科醫院爭取社會慈善力量支持,分批把孩子們接到上海,免費為他們進行手術。
11歲的小文就是今年被趙趣鳴檢查出來的患兒。之前小文一直被診斷為“高血壓”,但經過趙趣鳴的檢查,小文被確診為心臟重度主動脈縮窄。
2020年11月17日,爸爸帶著小文從綠春出發,前往上海的復旦兒科醫院。路上小文想了很多,他對手術非常恐懼。
事實上,很多綠春縣到復旦兒科醫院做心臟手術的孩子都有害怕的心理。醫院特別配備了游戲輔導師,并且邀請社工,以游戲或講座的形式科普心臟結構等知識,通過一些游戲緩解他們的精神壓力。
11月30日,小文的手術順利進行。往后,小文就可以和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
迄今,綠春縣已有87個孩子在復旦兒科醫院接受了免費手術治療。“作為國家兒童醫學中心,復旦兒科醫院的醫療扶貧不僅要完成任務,還要做得更多更好,還要主動地去做更多事。”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院長黃國英說。
援滇期間,孫松發現當地醫生對一個兒童“扳機指”(過勞或受冷引起的無菌性炎癥)的病例誤診了,這讓他意識到了開展規范教學的重要性。
“首先,要教會他們認識病癥,而不是單純幫他們操刀手術。如果他們對病癥完全沒有概念的話,很容易誤診誤治。”從制作PPT、教學、例會等多方面,孫松對當地醫生進行了規范化的指導,定期召開例會,學習權威醫學文章,要求醫生們跟上業界發展的步伐。復旦兒科醫院還組織當地醫護人員到上海進修學習,目前已經接收10人次。
在沒有上海援滇醫生隊伍時,綠春縣人民醫院很多醫生救治體重較輕早產兒的能力比較弱。
復旦兒科醫院新生兒科主治醫師蔣思遠及團隊到達綠春之后,成功救治了一個體重僅1.1 公斤的早產的“掌心寶寶”。她向當地的醫生講解臨床操作,半年時間里,她們一同救治了8個1.5公斤以下的新生兒。這對當地兒科醫生來說,不僅增加了對早產兒的救治經驗,還增加了信心、責任心。
蔣思遠觀察到,綠春新生兒最主要的致死原因是窒息,當地醫院在窒息復蘇方面非常薄弱。她立即組織開展培訓,每個星期用兩個晚上的時間,一個人一個人地教,一個人一個人考試,要求每個人都要掌握救治技能。培訓完成后的半年里,綠春縣人民醫院因新生兒窒息造成的死亡率為零。

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院長黃國英為接受免費手術的綠春兒童送上祝福 。

2020年8月,綠春縣第一批先天性心臟病患兒出發赴滬免費治療。
當地的兒科醫生都十分年輕,平均年齡都只有20-30歲。他們沒有接受過新生兒科方面系統的訓練,很多人甚至在猶豫是不是要繼續做兒科醫生。蔣思遠鼓勵當地的兒科醫生:“兒科是有意義的,綠春20萬人口中小朋友的健康,就掌握在你們這幾位醫生的手上。”
蔣思遠告訴《新民周刊》記者:“當地醫生很愿意學習,也很想實踐。我覺得我們援滇醫療隊留下知識或技術是有限的;能把他們心里的職業熱情激發出來,能讓年輕的醫生們更有信心,才是最大的意義。”
目前正在復旦兒科醫院進修的綠春縣人民醫院兒科醫生董鐵勇說:“蔣老師等援滇老師教了我們許多知識,她們非常用心,有時候我們都下班回家了,她們辦公室的燈還是亮著的。”
有些信念,不用言說也能深刻傳達。“她們拼盡全力救治孩子時堅定的眼神,面對救治失敗孩子時失落的樣子,這些對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影響很大。我感到這是對生命的敬畏。我之前遇到很小的孩子沒有救活的情況,會覺得是因為硬件條件不好。但現在,我會想我是不是還能做出更大的努力。”
2020年12月,董鐵勇為期半年進修期就要結束。雖有不舍、還想再多學習,但他也非常期待回去,因為“綠春的孩子需要我去救治,綠春的兒科醫生等著我去分享”。
幫扶對象雖從彝良換到了綠春,且兩縣均已摘掉“貧困”的帽子,但“摘帽不摘幫扶”,復旦兒科醫院對兩地的醫療援助從未停止,將來也不會停止。黃國英表示:“我們希望輻射和帶動全國各地的兄弟單位,形成一大批區域性醫療高地,帶領全國兒科共同進步。這是復旦兒科醫院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