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坐在田野上,一個人靜靜地聽著風聲灌入耳鼓的感覺。風從遠方來,越過山脊,搖動著嶺上的松樹。“風入松”,松濤陣陣,鳥雀翩然起舞,灌草起伏如波。風一直吹。吹過溪谷,吹過一株野山楂樹,吹過稻田,吹過瓦片覆蓋的土房子,吹過曬場,吹過塵土飛揚的公路。風沒有停息的想法,從立春開始吹,吹過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吹到小滿、芒種、夏至、立秋、處暑、寒露、秋分。秋天來了,風依舊吹,吹得楊樹、烏桕樹的葉子紛紛凋零,吹得殘荷零落,笛聲嗚咽,草木染上寒霜,吹得大雪紛紛揚揚,雪把大地染成白色童話,風和雪,把大地掃蕩得干干凈凈,風讓世界純潔如初……風吹萬物。
風從遠古吹來。風自史前吹來,自長夜的茫茫荒野吹來,自《詩經(jīng)》的吟唱中來,自秦磚漢瓦間吹來,自《楚辭》《史記》的冊頁里,從諸子百家的唇舌之間吹來,自部落征戰(zhàn)的刀戟箭鏃上吹來……
風吹過草原,吹過邊塞,吹過大漠長河和黃沙漫漫。風自阮籍的長嘯、嵇康的廣陵、陳子昂的幽州臺、杜甫的草廬、蘇軾的黃州、馬致遠的秋天、蒲松齡的聊齋、曹雪芹的大荒山無稽崖吹來。風自篆隸的線條、敦煌的石窟、顧愷之的洛神、展子虔的游春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八大山人的鳥眼、石濤的溪山松林吹來。風自鐘繇的筆端、王羲之的蘭亭、蘇黃米蔡的墨痕中吹來。風吹過古希臘的神廟,吹過凡高的向日葵,吹過莫扎特的琴鍵,吹過卡夫卡的城堡,吹過里爾克的杜伊諾,吹過策蘭的巴黎,吹過托爾斯泰的莊園,吹過山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吹過魯爾福的原野,吹過博爾赫斯的南方……風從未停止它的腳步,風是《大風歌》的氣度,千萬里浩浩蕩蕩,億萬年亙古如新。
風吹拂著大雁的羽毛,吹拂著湖上的清波。所有的風聲,都是密語,所有的風,都是人間的信使,風把遠處的音信送來,又把此處的消息帶走,風讓日子陷入動蕩。風讓日子清涼,讓日子清潔。風是天使的裙擺,也是魔鬼的嘶吼。風是心泉里的漣漪,是翻云覆雨的無形之手。風是神佛的微笑,是人間的悲喜交集。
風自童年吹拂,從少年的頭發(fā)上吹過,從二十歲的衣履上吹過,吹得人鬢發(fā)如霜。在鬢發(fā)如霜的風聲里回望:通往田野的沙路仿佛沒有盡頭,金黃的水稻田仿佛沒有盡頭,青草漫天仿佛沒有盡頭,每一個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風聲讓一個勞作者慣于安靜,在安靜的凝望中,道路從田野伸向遠方。風聲帶你踏上漫長的旅程,風聲把人帶到很遠很遠,遠得無法回到往昔。風聲一直在耳畔,嗚嗚地吹。風聲里,歌哭有時,笑罵有時,捶胸頓足有時,歡顏如花有時,離別有時,重逢有時。風聲里愛與信念、仇恨與憐憫,百感交集。風聲催人老。風吹萬物,生生不息。
//摘自《散文》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