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的生活美學

1

我經常在路口見到這只玩偶熊。

雖然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熊——缺少填充物的玩偶服又干又癟，里面站著的人個頭又高，這一撐一扒拉，看起來就跟動畫片里那小頭爸爸似的。

而且大概是奶茶店工資給少了，這只熊從不樂意站著發傳單，經常隨身帶把小折疊椅，懶洋洋地坐著發，有人過來，高興了就伸手讓你拿一張，不愿拿也沒事。

那段時間我在準備考研，一天，我從圖書館回來，看到玩偶熊站在那兒，仿佛終于意識到直立行走是一項多么珍貴的能力，很替他的老板欣慰。

他也給我遞了張傳單，我收下，但這沒完，傳單一張接著一張，玩偶熊在我旁邊攔個沒停。我火上心來，沒輕沒重地搡了他一把。

玩偶熊被搡得往后一退，愣了，然后他舉起手——我險些以為自己就要挨打了，結果他只是摘下頭上的玩偶熊頭套，露出一顆大汗淋漓的頭。

大夏天的，男生臉紅得殷實，他甩甩頭，被汗水塑造成一綹綹的頭發冒著刺刺的尖。

“ 不是， 是你、你褲子臟了。”他有些委屈地解釋。

我這才想起生理期，回頭想看看褲子，但怎么抻腦袋也看不到，最后硬是原地蹦跶著轉了個圈。這二人轉似的一圈把男生逗樂了，他說別轉了，脖子要轉掉啦。

“我護著你走，別人都只看我，不會看你的。”男生撿起地上那個小板凳遞給我，讓我遮著褲子上的血跡。

我一邊走一邊想，童話里都是騙人的，你遇難時不會有王子，也不會有騎士，只會有一只奇奇怪怪的玩偶熊。

回到宿舍后，男生也不急著走，清個嗓子自我介紹：“我叫譚高雄，你可以叫我小譚，也可以叫我高雄。”

我說：“哦，小熊。”

譚高雄嘻嘻一笑，沒跟我計較，他說：“我認識你，我看你每天都去圖書館。”

我說：“我也認識你，你們家奶茶可難喝了，你可快換家店打工吧。”

譚高雄這才一拍腦袋，“哎喲，壞了，我還上著班呢，我給忘沒了——我、我先走了啊！”他把頭套戴上，踩著兩只大喇喇的腳掌，咻地跑沒影了。

2

譚高雄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比我小一屆。他打工的那家奶茶店因為難喝，很快就倒閉了，我是在圖書館里碰到他才知道的。

“你把傳單帶進來發啊？”我走到他旁邊，壓低聲音問他，“會被老師趕出去的。”

“哪能啊！”譚高雄轉頭看到是我，露出個豁牙的笑來：“店倒閉了！老板帶著好難喝的奶茶跑路了。”

譚高雄失了業還挺高興，差點就敲著桌子唱起來了，惹得對面的同學抬頭噓了我們一聲。

“別講話了。”我往旁邊移了一格。

“哦，好，那我先睡一會兒，你走了叫我啊。”譚高雄還是那副含糊樣兒，講完話就趴到桌上開始睡覺。

考研很累，學習量也大，我一直待到太陽下山才完成學習任務。在這期間，譚高雄翻來覆去地睡了好幾覺，最后實在是睡清醒了，在桌上撐著頭朦朦朧朧地看我：“你每天學這么久啊。”

“還行吧，沒你睡得久。”我看著題目，沒空理他。

后來譚高雄就經常來圖書館陪我，老愛找我說話。有一天，譚高雄突然變乖了，一整天都沒來打擾我，專心地在那兒看東西。我想著這潑熊怎么就開了竅，走近一看——嗬，這人坐在圖書館里呆了一個下午，就為了把《小熊維尼與跳跳虎》看到第十五集。

“你怎么不回家看啊，你這是占用公共資源。”我非常無語。

“誰說的，小熊維尼也教了我不少東西。”譚高091d7256c29ee9dce7429e3d3af5b033雄厚顏無恥地梗著頭，把本子推過來給我看，棕黃色的紙面上有歪歪扭扭的兩行字，上面寫著：小熊維尼說，無需匆忙，該到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到達。

我本來還挺感動，但馬上瞟到下面還有一句：譚高雄說，想吃火鍋，沒有的話那麻辣燙也行。然后，我就被他拽著去吃麻辣燙了。

“你怎么每天都懶洋洋的啊？都沒事做嗎？”吃麻辣燙時，我問他。

譚高雄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美學。”

“你真的知道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嗎？”我給他遞了張紙巾過去。

他伸手接過紙巾，慢吞吞地說：“你不覺得現在這樣就挺美的嗎，一份微辣大碗麻辣燙的美。”

如果不是他又迅速打了一個巨響的嗝，我差點就要被他說服了。

3

距離考試還有一個月時，我崩潰了一次。

導火線是一道偏題的主觀論述，對完答案后我著火似的跑到樓梯間，一邊哭一邊重新整理思路。

哭著哭著，譚高雄的消息彈了出來：人呢，我在旁邊都等困了。

我在鍵盤上按了幾下：在樓梯間，一會兒就回去。

譚高雄：我來找你？

我連忙打字：別，我在哭，不想讓人看見。

于是那邊就沒動靜了。我一邊抹眼淚，一邊盯著手機慢慢暗下去。我偷偷想，其實我是希望他來找我的。

大概又過了半小時，有莽撞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身后的通行門突然被“吱呀”一聲推開，我轉過頭，確確實實被驚到。因為來的不是譚高雄，是那只小頭爸爸似的玩偶熊。

玩偶熊關上門，輕輕地在我旁邊坐下，說：“人類真討厭，還是俺小熊好，不想人看見，讓俺小熊看看總沒關系吧！”

這個小熊怎么還是山東口音啊。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但想起自己現在肯定不好看，又捂著臉低下頭去，“你別看我啊。”

譚高雄“哎呀”一聲，然后摘下小熊頭套，“啪”地戴到我頭上。

我眉心一竄，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陷入了一片漆黑中。里面溫溫熱熱的，像是另一個隱秘的世界，雖然帶著點男孩子的汗味，但我一點也不嫌棄。

譚高雄說：“你哭吧，誰都看不見你。”

在聽到譚高雄這句話后，我管理淚腺的努力瞬間失敗，所有委屈都尋到了一個出口，我大聲嚎哭起來。

譚高雄在旁邊慢吞吞地說：“我覺得你很好，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特羨慕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別擔心啦，你這么厲害，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的，真的。”譚高雄還說：“因為你，我好像也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察覺譚高雄好像想要抱我，但最終還是沒抱。我邊哭邊想，如果他要抱我，我是不會拒絕的。

4

譚高雄后來送了我一只可以抱的小熊。

那是研究生考試的最后一天，從中午就開始下雪，絨毛似的雪花，又大又密。考試結束鈴響起那刻，我飛快收拾東西沖出教室，因為知道有人會在考場外等我。

我看見譚高雄站在一片白花花的雪里，脖子上系著條灰色的圍巾，冷得直跺腳，迎上來第一句是：“走走走，考完就不想了，誰想誰小狗！”還神神秘秘地說給我準備了一個禮物。

他喜滋滋地走在前面，一副你絕對猜不到我準備了什么的臭屁模樣。而我看著他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露出的半只棕色毛絨耳朵，覺得他真是個笨蛋。但我又看著這個笨蛋落了滿頭滿肩的雪，連那半只棕色毛絨耳朵都沾著點將融不融的白色，想到他一定是等了好久好久，心里頓時泛起一種暖流似的溫柔來。

“我們去吃麻辣燙啊。”我加快腳步，走到他旁邊。

“行！還省錢了。”譚高雄堆出一臉喜滋滋的笑。

這就導致譚高雄最后是在麻辣燙店里跟我告的白。微辣大碗麻辣燙前，他把毛絨小熊和連帶著呼出的熱氣一起捧到我臉上，久違地結巴起來，他說：“給、給你的，我喜歡你。”

我看著譚高雄的傻樣，實在是藏不住笑，一會低頭看碗，一會又抬頭看他，一直笑得講不出話來。

“你別、別光笑啊，你說話啊！”譚高雄急了。譚高雄又問我，“你怎么一點也不驚訝啊！”

我接過小熊，將頭和笑都埋在小熊后面，然后告訴譚高雄：“因為你是一個大笨蛋。”

5

晚上譚高雄送我回宿舍，牽著手的那種。

一路上譚高雄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每隔五分鐘就讓我掐他一下，“快點，我看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我抱著毛絨小熊回到宿舍，滿身的麻辣燙味突然變得不那么甜蜜了，室友捏著鼻子催我去洗澡，我想著正好，把毛絨小熊也先拿去洗一遍，結果怎么著，我發現譚高雄這個人真是可愛得要命——他連小熊的洗滌說明都篡改了。

洗滌說明

第一條：你是最棒的。

第二條：你可以罵小熊，但你最好別罵譚高雄。

第三條：小熊覺得譚高雄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第四條：小熊的生活美學是，觸感蓬松，毛發干凈，隨時能討到主人的抱抱：）

我笑了起來。這真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生活美學。

//摘自storybook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