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鄉

范 章

那是1982年的春天，我從縣文化館調往縣政府辦公室上班。

剛到政府辦，還真有點不適應，因為在文化館我只管文藝創作，每年只要發表幾篇作品，再寫成一個戲，到地區參加會演，寫的戲一得獎，我就是“先進工作者”。在縣政府辦公室，每天有事沒事都得八點上班，十二點下班……快到年終，辦公室主任任均來讓我寫政府工作報告，我說我不會寫。說了幾次，我都說我確實不會寫，主任急了，我也急了，我說：“我會編戲、寫快板，還會寫山東快書、河南墜子，如果縣長想說快板，我一夜就能編成！”

主任看我實在不會寫，無可奈何，就另外抽人組織了一個政府工作報告寫作班子，還專門騰了一間辦公室，讓我負責。我的任務就是倒茶、掃地、接電話，催各公社的年終“工作總結”。我很樂意，每天去得早、回得晚，為寫政府工作報告的人服務。

我也沒負擔，每天只管樂呵呵地服務，各公社報來的“工作總結”，我都一個一個地看，慢慢我發現每個公社在改革開放、發展經濟、勞動致富中都有幾個先進典型，如某個生產大隊某個村民組誰誰誰養豬或養羊、養兔子或種藥材或種果樹，靠自己辛勤勞動掙了錢，發了財，致了富……我就把這些人和事都抄錄下來，單獨寫個小材料，能寫清楚的我就寫，寫不清楚的我再打電話問個明白。這樣我寫了一個又一個，有50多個，釘了一本子。政府工作報告幾經修改，打印出來，任主任要去向縣委書記匯報，他去時，我拿出這個本子對他說：“你把這個也叫書記看一下。”主任問：“這是啥？”我把封面打開叫他看，封面上寫著《農民致富經驗六十例》，他看我寫得整整齊齊厚厚的一本子，沒說什么就拿著去了。

晚上，我正在屋里看書，主任突然走了進來，親熱地叫了一聲：“老弟！”我叫他坐在床上（那時的辦公室條件就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他拿出我寫的那個本子，臉上帶著高興卻埋怨地說：“老弟你是咋弄的，段書記就沒有看報告，先把這本資料看了半天，連聲說：好！很好！政府辦公室為振興農村經濟作出了貢獻，有創新。讓我們再下去挖挖，看能不能寫成100條，三級干部會議上印500本，發到各村民組……”我一聽當然高興，連聲說：“可以！可以！明天我就下鄉。”

第二天，任主任給我開了介紹信，我乘班車先到車村公社，公社黨委書記親自安排宣傳委員馬大紅全程陪同。馬大紅是個軍轉干部，很有水平。下午先到南河村，又到皇拜村，再到小木溝村，每到一戶，你說養牛，我們就進牛棚，你說養羊，我們就進羊圈，圈里沒有咱就上山，非要看個究竟，查出數目。

后來來到一家養雞場，人家不讓進，我堅持要看，養雞主人就給我弄了一件白大褂，戴上口罩，腳用兩個塑料袋包上，才讓進去。雞棚很簡陋，彎著腰才能進去，兩邊盡是雞籠，中間一條通道，大白天昏暗的電燈泡還亮著。難聞的雞屎味嗆得我直惡心，走了大半圈就退了出來，連說：“就這吧！”養雞場主人笑著說：“我說你受不了吧！”解開腳上的塑料袋，養雞場主人說：“咱這兒沒別的，雞蛋茶管飽。”說著端了一盆爛雞蛋，叫她媳婦打荷包蛋，端了兩碗，我一個也吃不下。馬大紅比我年輕，端起來就吃，場主人要給我放糖，我說：“不中，這會兒放糖我也吃不下。”只好算了。

又去看一家養蜂戶，他家住在半坡上，三間土瓦房，兩間草屋，門前房后、墻上樹上都有蜂箱。我們就在他家門前的木墩上坐下，攀談起來，養蜂人腳前放著一根拐杖，我問他，他說：“小時候上樹摔壞了。”我說：“養蜂也不容易吧！”他嘆了一口氣說：“這一箱中最多的是工蜂，專門采蜜，還有幾只公蜂專管交配，只有一只母蜂是蜂王，公蜂交配成功，就被母蜂咬死。母蜂只有一只，再有一只這箱蜂就該鬧分裂了。人家放養的蜂吃槐花，咱這蜂吃棗花……我說：“你家這蜂蜜一定很甜吧？”他說：“那還用說？”他拉著拐杖把墻上的蜂箱打開，蜜蜂嗡的一聲飛了出來，我嚇了一跳，他說：“不用怕，不惹它，它不蜇人，它一蜇人，兜子就留在人身上再不會采蜜，回去就被蜂王咬死啦！”說著用木刀從架上切下一長溜。他媳婦燒菜，每碗放了一大塊，滾茶一沖，筷子一攪，上面飄了一層蜂翅還有蜜蜂兜子，他說：“喝吧！可潤肺啦。”茶喝完了，碗邊留下蜂翅兜子。“這東西可舍不得扔，可以熬蠟，過去婦女們織布用的蠟蛋就是用它做的。”他說。我們把它放在嘴里，越嚼越甜，臨走也舍不得吐。嚼了一個下午，也不覺得口渴，直到晚飯時，一點甜味也沒有了，也還嚼著。我忽然想起來，這恐怕就叫“味同嚼蠟”吧！

采訪結束時，馬大紅笑著說：“跟著你下鄉真美，下次來我還陪你……”

又跑了幾個公社，盡管做得很努力，但還是沒有整夠100例。凡是我跑過的材料，都寫得有根有梢，又具體又形象，數字準確，事實清楚。主任看了，很是高興，請書記寫了個序，縣委辦主任鄧聚欣題了書名，《致富經驗100例》，開始排版印刷。三級干部會議上人手一冊，各公社都有自己的先進典型，都很喜歡讀。

會后，各公社辦公室主任都到縣政府領書，每人掂著一摞，興高采烈。任主任樂得親自發放，著實忙了一陣子。后來縣政府蓋了職工宿舍樓，紅磚到頂，任主任還專門給我分了一間。1983年，全國編修地方志，河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在鄭州大學歷史系辦了個進修班，每縣一人參加，為縣志編修培養主編，任主任極力推薦我去。

臨走的那天，他給我準備了學費、路費，開了介紹信，親切地對我說：“老弟，這可是好機會，好好學習，將來編嵩縣志全看你啦！”之后，我便到鄭州大學重新當了學生……